辛教士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总之你再忍些天,教宗大人当然不会让你吃亏。”
陈长生没有再说什么,把他送出国教学院,然后走进藏书楼继续引星光洗髓,继续修行剑法,继续破解那块黑色石碑的秘密。
一夜时间无话而去,清晨再次到来,天海牙儿与那位叫做周自横的折冲殿强者也一同到来。
今日依然有微风,有细雨,也有污言秽语与辱骂。
陈长生能忍,那些污言秽语,终究不是重油重盐的吃食,也不是满是灰尘的床铺,没有什么不能忍的。然而傍晚时分,离宫传出了一个不怎么好的消息,两位大主教的提案终于通过了,他再忍与否,已经不再重要。
一封挑战信递进了国教学院,落款正是周自横。
看着那个落款,陈长生沉默了会儿,然后继续引星光洗髓,继续观察那座黑色的石碑。
现在,他已经能够看清楚那座黑色石碑上的线条,确认就是王之策留在凌烟阁里的那块天书碑,并且已经能够清晰的感觉到,黑色石碑的那头,确实是周园的气息。
和天书碑、周园相比,天海家与国教内部某些人的手段,真的不算什么。只是当他的神识艰难地度过那片剑意海洋的时候,仿佛总是能够看到飘在汪洋里的一艘小船。那艘小船随浪不停摇摆起伏,似乎随时可能覆灭,却一直没有,看着有些令人心烦。
他本来以为,在院门外辱骂不休的天海牙儿和去年那座破掉的院门一样,都是天海家的耻辱。
但现在他发现,虽然他还是认为自己的看法是对的,可是面临这样的局面,谁会不生气呢?
第二天清晨,辛教士再次送来了两个不好的消息。
周通拒绝放人,折袖还被关押在阴森的大牢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来。整个大陆都知道,周通是圣后娘娘最忠心也是最可怕的一条狗,和他比起来,徐世绩什么都算不上,周通今次在这件事情里表现出来的强硬态度,让很多人都感觉到了某种极不好的预兆,山雨欲来城将摧,难道说朝廷真的要和国教撕破脸?
陈长生问道:“这是教宗大人的意思,主教大人亲自拜访,周通居然还不肯放人,他到底想做什么?”
辛教士在这时说出了第二个坏消息:“主教大人身体有些不好,可能要晚两天才能去见周通。”
总算还是有些好消息。
折袖没能出来,某人终于要出来了。
清晨五时,陈长生准时醒来,带着轩辕破走出国教学院的院门,其时天海牙儿和周自横还没有到。
从国教学院到城南的天书陵有很远一段距离,当他们走过那条小河,来到天书陵的正门前时,晨光已然大盛。
看着眼前这座郁郁葱葱的青陵,陈长生很自然地想起当初自己在里面观碑悟道时的情形,然后不知为何又想起了日不落草原里的那座陵墓。接着,他又想起了数月前的那个夜晚,王破和茅秋雨就站在自己现在站的地方,他和苟寒食等人则是抱着将死的荀梅站在里面。
茅秋雨不再担任天道院院长,接任英华殿大主教后,权高位更重,却沉默了很多,京都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
想着庄换羽的死以及天道院最近的沉寂,他隐约明白其中的缘故,心情不禁觉得有些沉重。
一道轰隆的声音把他唤醒,伴着地面的微微震动,天书陵前的沉重石门缓缓开启。
……
……
第433章 春雨里的太阳
渐渐有人伴着晨光走出了天书陵,大部分是参加了今年初春大朝试的三甲学子。那些人自然不可能不认识陈长生,看着他微觉诧异,然后纷纷行礼。那夜星光落下,无数观碑者破境,天书陵开了数十朵烟花,无论对陈长生的观感如何,众人总要承他的情,表示感谢。
陈长生回礼,然后再次望向天书陵内。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唐三十六终于出来了。只见他披头散发,浑身恶臭,名贵的衣衫上满是污渍,肩上扛着被褥与那件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裘皮,哪里还像当初那个万千少女宠爱于一身的翩翩贵公子,就像一个乞丐刚刚从哪座破落的府邸里偷些不知用处的家当。
但最大的变化并不是这些,而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亮。
以前他的眼睛也很亮,但那是一种清澈的亮。现在他的眼睛里的明亮,除了清澈,还多出了一道锋利的意味,即便是脏兮兮的头发也没有办法掩住。
“我差点没认出来是你。”陈长生看着他说道。
“更帅了?”唐三十六剑眉轻挑,说不出的轻佻。
陈长生心想果然还是这样的你比较好辩认,摇头说道:“脏了。”
说话的同时,他极不易察觉地、很自然地向后退了一步,与唐三十六站得远了些。
唐三十六把肩上的被褥与裘皮扔给轩辕破,大笑着上前与他拥抱了一下。
轩辕破看着手里臭烘烘的被褥与裘皮,一脸无奈。
在陈长生的脸上看不到无奈,因为他用手遮着自己的脸,避免闻到或者接触到什么脏东西。
唐三十六放开他,得意问道:“你看我有什么变化?”
陈长生很认真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问道:“汶水家里断了你的金钱,你现在开始要学着自立更生?”
唐三十六说道:“这是哪里话?”
陈长生指着轩辕破怀里的被褥说道:“如果是以前的唐棠,怎么会把荀先生用了几十年的被褥都抱了出来?”
“你懂个屁,这是有纪念意义的东西。”
陈长生心想这是要纪念什么呢?
“纪念我们在天书陵里观碑悟道的这段时光。”
唐三十六转身望向那座青色的山陵,感怀说道:“像你们这些贪图周园之宝、没能完整自己观碑岁月的家伙,何足以语此?”
陈长生不知该如何接话,说道:“看起来你在天书陵里的日子过的不错。”
唐三十六说道:“还算不错,前些天勉强进了通幽上境。”
说出通幽上境四字时,他的神情刻意扮的平淡,语调没有任何起伏,但无论陈长生还是轩辕破都能听出他的得意与骄傲。
陈长生记得自己离开天书陵的时候,他刚刚破境通幽不久,现在不过数月时间,便连破两道门槛,修到了通幽上境,确实有得意骄傲的资格,只是心想按照这个家伙的性格,断然不会如此轻描淡写到底,果不其然,下一刻唐三十六便破了功,转身望向他眉飞色舞说道:“我操,你都不知道,我现在分分钟教关飞白做人!”
修行破境是极其困难的事情,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连破三境,更是难以想象,唐三十六的兴奋自然可以理解,只是陈长生实在很难跟着兴奋。看着陈长生平静的脸,唐三十六才想起来,自己以及此次天书陵里观碑够有此境遇造化,都离不开他那夜引来的满天星光,不禁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当然,这件事情要感谢你,但归根结底,还是我天赋足够高。”
陈长生给出了一个相对客观的结论:“主要是你进国教学院后不再偷懒了。”
这也是天机阁那位智慧无双的老人曾经在青云榜点评里的说法。
唐三十六无话可说,只能说道:“难道你不恭喜我?”
“恭喜。”陈长生很没有诚意地说道,然后望向天书陵里,不解问道:“苟寒食他们呢?怎么一直没有出来?”
梁笑晓和七间提前离开天书陵,进入周园。离山弟子中,还有苟寒食、梁半湖以及关飞白和唐三十六一样,留在天书陵里继续观碑悟道,虽说国教不要求观碑者何时离开天书陵,没有一定之规,但在陈长生想来,既然这么多人都结束了观碑,他们也应该出来才是,只是看了很长时间,竟都没有发现那三个人的身影。
唐三十六说道:“本来说好一起出天书陵,但不知道离山出了什么急事,他们昨夜便提前走了。”
陈长生心道原来如此。
看着他的神情,唐三十六微异问道:“你知道离山出了什么事?”
陈长生嗯了一声,他当然知道离山出了大事。
如果不是真正的大事,向来没有人会打扰天书陵里的观碑者,唐三十六有些吃惊,问道:“什么事?”
陈长生示意轩辕破把酸臭无比的被褥与裘皮扔到车上,对唐三十六说道:“回去再说。”
唐三十六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把手伸进被褥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封信和一个笔记本,递给陈长生,说道:“这是苟寒食让我交给你的。”
陈长生认得那是荀梅留下的笔记,曾经帮助他在观碑悟道的过程里少走了很多弯路,也帮助了曾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那些少年们。
信是苟寒食留下来的信,内容很寻常,说道提前离开京都,不能相见,借笔问候,来日山高水长,想必总有重逢之日。
唐三十六看着信纸嘲讽说道:“离山的朋友们看来还是不怎么服气啊。”
陈长生说道:“你怎么就不能把人往好处想想,苟寒食哪有你说的那意思。”
唐三十六忽然说道:“听说……你现在是国教学院的院长?”
陈长生犹豫了会儿,说道:“好像……是。”
传闻得到证实,唐三十六沉默了会儿,然后看着陈长生语重心长说道:“你身份地位已经不一样了,可不能还像以前那般天真幼稚。”
说话的同时,他伸手拍了拍陈长生的肩膀。
陈长生看了眼落在自己肩上的那只脏手,唇角忍不住抽了抽,也不与他争辩什么。
正所谓沧海巫山,米粒珠华,苏离在这件事情上都输给了他,再赢这个家伙也毫不足夸。
回到百花巷,马车停下,唐三十六看着向陈长生行礼的离宫教士,感觉有些不适应,跳下车进了巷口外的小店里。
轩辕破坐着马车,带着他破烂的家什先回了国教学院。
陈长生跟着唐三十六,看着他买了两根油条和一碗豆浆,一路吃着一路向巷子里去。
明明是最简单也是最常见的食物,唐三十六却吃的兴高采烈,摇头晃脑,好不快活。
“有这么好吃吗?”陈长生真的很好奇。
唐三十六说道:“你不知道,在天书陵里别的事情还行,就是伙食太糟糕了,尤其是你和七间走了之后……我操,关飞白那白痴会做饭吗?我居然开始怀念起轩辕破做的饭菜,甚至觉得国教学院的伙食比澄湖楼的全宴还要好吃,你说有多惨?”
陈长生心想那确实很惨,又想着冷傲暴戾的关飞白在那个小院子里切腊肉炒青椒的画面,忍不住摇了摇头,觉得真是难以想象。
唐三十六把手里的半根油条摁进微黄的豆浆里,说道:“要不要来口?”
陈长生看着他伸进豆浆里的手指,想着先前看到的他手指甲里的泥垢,连忙摆手说道:“不要。”
唐三十六很是鄙薄,说道:“我操,你懂生活吗?”
陈长生无奈说道:“虽然知道你是前些年扮贵介公子憋坏了,现在才是你的真性情,但……能不能少说些脏话,听着真有些刺耳。”
唐三十六从善如流,举起盛着豆浆的碗,以祭苍天,对着渐要被云掩住的太阳,说道:“日。”
说笑骂吃间,二人便进了百花巷,迎面便见周自横撑着一把纸伞,站在那里。
忽然间,天空里的太阳便被乌云完全遮住,有雨丝飘落,落在那把看似不能承风的纸伞上。
这幕画面很妙,而且隐隐间有种难以用言语说清楚的玄机。
周自横仿佛提前便预盼到了雨丝的降临,这代表着某种境界,表明他已然初窥天地之道。
然而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首先想到的是,前天落雨的时候,你为何不撑伞,接着,才想起来那封挑战信——此人要代表宗祀所挑战国教学院。
唐三十六更是对这画面毫在不意,他不知道这个瘦高男子是谁,因为太阳的忽然消失而有些恼火,只是想着陈长生的话,所以没有说什么,只是说道:“麻烦让让。”
说完这句话,他便往前走去。
周自横没有让路,甚至没有看他。
他的眼里根本没有这个浑身恶臭,衣衫破烂的年轻人。
他看着陈长生说道:“你考虑的如何了?”
陈长生说道:“考虑好了,会给你回话。”
周自横微笑说道:“难道要一直考虑下去吗?”
这微笑很可恶,带着淡淡的讥讽与嘲弄。
唐三十六怔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现在的大周朝,居然还有人敢在国教学院门口,对自己和陈长生用这种态度说话。
“这人谁啊?”他问陈长生。
陈长生说道:“周自横。”
唐三十六没听过这个名字,说道:“周自横,那是谁?”
周自横微怒,觉得陈长生和这个乞丐般的家伙是刻意用这番对话来羞辱自己。
唐三十六转过身去,看着周自横问道:“我说,你到底谁啊?”
周自横面无表情说道:“折冲殿周自横。”
唐三十六看着他问道:“你很出名?”
周自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莫名其妙。”
唐三十六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然后转身对陈长生说道:“你得弄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地位,听都没听过的人物,哪里用得着理他,他够得着吗?”
说完这句话,他端着豆浆和油条走过周自横的身边,向巷子里走去。
周自横低头,深深地吸了口气。
唐三十六停下脚步。
雨丝骤乱,然后重新垂落如柳叶。
周自横出现在唐三十六的身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百花巷一片安静。
唐三十六看着他,很平静地说了四个字。
“傻逼,起开。”
这时候的唐三十六浑身污垢,恶臭熏鼻,衣衫破烂,真的就像个乞丐,但他的气势却像是个王子。
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乞丐,而是这个世界最有钱的王子。
他比平国公主、落落、南客,这些真正的公主们加起来还要有钱。
所以当他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盛气凌人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程度。
盛气凌人,居然也会难以想象吗?是的,因为这不是嚣张之气,而是底气。
没有千年底蕴,根本无法养蓄出来的底气。
周自横眯着眼睛,看着唐三十六,杀意渐起。
然而,最终他也没有动手。
因为陈长生正看着他。
很多离宫教士也看着他。
最令他感到警惕也是不解的在于,按道理本应该站在自己这一边的羽林军中,忽然生起一道毫不掩饰的狂暴杀意。
他很清楚,如果自己真的出手,那么下一刻,那道杀意便会把自己撕成碎片。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唐三十六再次从他的身边走过,左手端着碗豆浆,右手拿着根油条,依然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雨帘缓缓飘落,落在纸伞上,悄柔无声。
百花巷深处,传来天海牙儿的辱骂声。
听着那些污言秽语,唐三十六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走到国教学院门口,他只见天海牙儿坐在轮椅上,对着院门不停地骂着。
“陈长生,你这个……”
“有本事你就来打我啊!”
唐三十六走到天海牙儿的身后,没有阻止他,认真地侧耳倾听着。
很多离宫教士与羽林军还有闻讯赶来的京都民众,都看着这幕画面。
百花巷里雨如烟。
陈长生问道:“你在做什么?”
唐三十六说道:“回忆人生。”
天海牙儿听到声音,转头望去,神情微变。
陈长生不解问道:“什么人生?”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