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山君没有说话,静静看着他,不知为何,眼神有些令人心悸。
秋山家主不知为何有些极不好的感觉,不想再生变化,抓紧时间说道:“既然你不想成为迕逆之辈,那还不赶紧撤了万剑大阵。”
秋山君沉默了一段时间,说道:“父亲,你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
人们觉得有些讶异,心想秋山家主说出天地二字,你应了父子,便是知道无法抗衡伦常二字,难道还能有别的办法?
秋山君看着秋山家主问道:“父慈子孝,我须敬重父亲,但父亲你,难道不应该爱护儿子?”
秋山家主的脸色有些难看,喝道:“这是哪里来的胡话!”
世人皆知,虽然秋山君长年在离山学剑,但秋山家主对他视若珍宝,无论秋山君有何要求,秋山家主都会完全照办,便是秋山家对离山弟子这些年也多有照拂,要说到爱护二字,秋山家主这个父亲应该说是做的非常完美。
秋山君看着自己的父亲继续说道:“是的,这些年您替我处理了很多事,帮我安排了很多路,无论是当年送我上离山,还是让我与师叔祖在山涧偶遇。如果一切都按照您的安排发展,将来离山剑宗必然是我的,长生宗或者也会成为我的,那么我就将成为最年轻的圣人,如果我能够与徐师妹成亲,那么我们应该会成为新一代的白帝夫妇,而南北合流后的人类世界或者……也将会是我们的,为此你趁着我当时在抢夺周园钥匙的时候,说动天南诸位长辈前去京都提亲,而你明明知道,徐师妹还没有做好嫁给我的准备,更过分的是,不知你通过什么手段说动了圣女,请让圣女在那时候把徐师妹调离了南溪斋,是啊,您已经替我做过很多事了,这怎么能不是爱呢?”
听完这番很长的话,离山峰顶再次安静无声。
秋山君的这番话很强硬,很直接,很光明,说的事却完全相反。
秋山家主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你究竟想说什么?”
秋山君说道:“我想说的是,父亲您越爱我,为我付出的愈多,今天你们越发不可能获得成功,相反,我要感谢您今天来到离山,帮助我平息这场叛乱,因为接下来,或者父亲您应该按照我的安排做事了。”
秋山家主气的浑身发抖,喝道:“逆子!难道你真敢向我出剑!”
“儿子不敢。”秋山君平静应道,然后将逆鳞剑自鞘中抽出。
一道明亮的剑光照亮峰顶,仿佛有真龙自云间探出头来,洒下一片光明。
秋山家主忽然猜到了些什么,神情剧变,颤声喊道:“快阻止他!收了他的剑!”
听着这声喊,秋山家的供奉神情骤凛,散发出来的气息陡然间提升至极恐怖的程度。
直到此时,人们终于确认这位境界深不可测的供奉果然无比强大,只要给他时间,说不定还真能破开这残余的万剑大阵!
白菜等离山弟子不知道大师兄接下来准备怎么做,听着秋山家主的话,下意识里执剑向前,在洞府前散开。
剑光处处,离山弟子们布下剑阵,把秋山君护到身后。
那位秋山家的供奉没能阻止秋山君。
不是因为这些离山弟子草草布下的剑阵,也不是因为洞府前的万剑大阵还在运转,只因为秋山君太快。
秋山君在出剑之前,似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没有任何利益考量,没有任何剑心自鸣,就像是看到有小孩子在井边玩耍险些要跌进去时,自然会伸手去抓一把。这样的一剑给人的感觉并不是太快,但很决然,很理所当然,哪里有人能阻止。
噗的一声轻响。
逆鳞剑……刺进了他的胸口,然后贯穿而出!
剑身上涂满着殷红的血,不再像先前那般明亮,却格外鲜艳,如初生的野花。
离山峰顶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惊呆了。
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山风在轻轻吹拂。
这时候人们才听懂了这道山风的声音,不是无奈的叹息,而是不尽赞叹。
白菜大叫一声,奔回秋山君的身边,扶住摇摇欲坠的他。
秋山君脸色苍白,神情却依然平静,鲜血打湿了半片身体,剑在其间。
他的剑很快,很稳,也很准,贯体而出,却未破心脏。
他的剑只需要再移动一丝,他便会死去。
秋山家主也终于懂了,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比秋山君还要苍白。
为了秋山君,秋山家付出了太多,做了太多,准备了太长时间。
如果这是一场投资,绝不允许失败,可如果秋山君死了,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如果不是一场投资,是爱,他又怎能忍心看着自己的儿子去死?
天地,然后是父子。
这是自然至理,这是人间伦常。
无人能抗。
是的,就是这样的。
但秋山君先前说了父子二字,并不代表他就会被血缘亲情所困,相反,他要以此反攻自己的父亲。
秋山家主既然能以父亲的身份要求他放弃什么,那他自然能以儿子的生命请求他放弃些什么。
父慈子孝。
子肖其父。
便是如此。
噫吁嚱。
第414章 父与子(下)
阳光照耀着离山主峰,穿过那些像虹一般的剑光,落在秋山君身上,照亮了他苍白的脸,平静的眼还有被血染红的身躯,明媚而血腥,令人惊心动魄。
始终无人说话,峰间一片死寂。
在这个时候,唯一有资格说的话,只有秋山家的这对父子。
“父亲,回家吧,离山的事情,我们自己解决。”
秋山君看着父亲说道。他的声音很稳定,没有一丝颤抖,但所有人都能听出来其间的痛楚意味。为了救出周园里的人类修行者,他沉睡了数十日才醒来,伤势远未痊愈,此时又被利剑穿胸,早已无法支撑,如果不是白菜扶着,只怕早已倒下。
秋山家主的目光从那把穿过他胸口的剑移到他的脸上,眼里的失望情绪越来越浓,浓到极处便是淡,便是极致的淡漠。他看着秋山君说道:“秋山家为你付出了多少,才让你有了如今这些声名,结果你却用自己的生死威胁家族,哪怕让家族付出无比惨痛的代价?”
秋山君沉默不语。
秋山家主的身体微微摇晃一下。
淡漠终究只是表象,他如何能够不怒?
“我秋山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东西,逆子!”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后走去,再也不看自己的儿子一言,同时喊出了两个字。
“动手!”
听着这两个字,峰顶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这两个字是向那位秋山家供奉说的。秋山君已然重伤将死,秋山家主依然不肯罢手?
那两位戒律堂长老神情微变,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小松宫和那位长生宗姜长老的神情则是放松了很多。虽然秋山君的选择出乎了他们的意料,但只要秋山家依然坚定地站在他们一方,那么至少眼下的局面还在他们的掌控之中。那位实力深不可测的秋山家供奉,先前那刻为了阻止秋山君拔剑,已然将一身境界提至巅峰,此时听着秋山家主的命令,根本不需要再作调息。
就在秋山家主动手二字还回荡在所有人耳边的时候,秋山家供奉已经出手!
他一出手便是秋山印!
天南有秋山,落于原野之间,仿佛大印。秋山印是一种掌法,施展出来落英缤纷,可同时攻击数十名敌人,而这种掌法若修至极处,更是如山自天外来,不停撞击原野,威力无比巨大!
这位秋山家供奉,正是这百年里秋山家唯一能够把秋山印修至极处的强者。
山风呼啸而起,秋山印破云而落,来到离山主峰洞府之前。
轰的一声!
秋山家供奉的手掌,重重地……击中了那两名戒律掌长老的后背!
那两名戒律堂长老根本毫无防备,只觉后背仿佛被一座巨山击中,鲜血从唇间狂喷而出,打湿了雪白的短须与衣衫!
这时候,秋山家主正在转身,右袖很随意地拂起,仿佛是要拂走心里的郁闷,以及秋山君违逆所带来的愤怒,谁都没有察觉到,他的手掌从袖影里探出!
啪的一声轻响。
秋山家主的衣袖拂起,手掌悄然无声地伸手,轻轻落在小松宫的左肩。
小松宫发出一声愤怒且震惊的厉啸,横剑欲挡,然而哪里来得及横剑,那道强大且又极为凝纯的真元,直接震垮了他的肩头,然后像洪水一般冲进了他的识海。
在昏死前的那一刻,他才反应过来,秋山家主居然对自己出手!
而这个传闻里极普通的、被秋山君掩去所有光彩的男人,竟拥有如此恐怖的实力!
山风被狂暴的气息对冲撕碎,呼啸不停。两名戒律堂长老盘膝跌坐于地,不停吐着血,仗着一身深厚的功力,才勉强未死。小松宫更是凄惨,肩头已然血肉糊,被震倒在一名弟子怀里,生死不知。
风声渐静,场间一片死寂。
没有人能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有人能想明白,秋山家主和那位供奉为何会忽然向三位离山长老出手。
事情变化的太快,快到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惊愕无语。
秋山家主从袖中取出手帕,擦拭掉手上沾着的小松宫的血水,神情很平静。
那位长生宗的姜长老盯着他颤声问道:“你……疯了?”
秋山家主看着他说道:“长老,随我下山可好?”
姜长老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愤怒不解,听着这话,准备厉声继续喝问,忽然醒过神来。无论秋山家主想做什么,但此时候三名离山长老已经倒在他们的偷袭之下,如果自己想要做什么,说不定下一刻对方便会向自己出手。
就像天南的很多强者一样,姜长老以往对这位秋山家主的印象很普通,甚至私下还偶有嘲讽,心想若不是秋山君的缘故,谁会在意这样一个无能之辈。但现在他明白了,此人哪里会是个无能之辈。
虽然他依然不明白秋山家为何会忽然暴起发难,至少看得清清楚楚,秋山家主有多强大——要知道就算是偷袭,能够如此轻描淡写,轻而易举地将小松宫长老直接一掌废掉,大陆拥有这等实力的人并不是太多。
更何况,秋山家主的身边还有位境界同样深不可测的供奉!
姜长老想明白了这些事情,竟是二话不说,便向山道走去,只是数息之间,他便消失在离山蜿蜒的山道之上,走的毫不犹豫!
峰顶此时一片混乱,那些随小松宫三位长老闯入主峰的离山弟子,因为师长被偷袭重伤而愤怒,更多的则是惘然无措。
“我们也该走了。”秋山家主没有理会这些悲愤盯着自己的离山弟子,平静说道。
秋山家供奉走到他身边,接过他递过来的染血的手帕塞进袖子里,然后一道向山下走去。
整个过程里,秋山家主没有转身看秋山君一眼,哪怕走的时候也没有看。
清风盈绕,身影已不见。
离山主峰顶的石坪上,只留下了些血渍。
秋山君看着山道的方向,沉默不语。
关于秋山家,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那位老供奉,实际上是他的三叔祖。世家门阀,向来以实力为尊。他始终不明白,为何境界修至聚星境巅峰的三叔祖,没有成为秋山家主,反而是各方面都很普通的父亲成为了秋山家主,他本以为这或者与自己的真龙血脉有关,但先前那刻,看着父亲出手,看着三叔祖恭谨而沉默地从父亲手里接过那张带血的手帕,他才终于真正地明白了。只是,他依然想不明白,父亲最后为什么这样做。
……
……
一辆华贵至极的车辇从离山脚下向秋山驶去。
拉辇的是龙血马,辇里配着的是蛟血酒,铺的是妖兔毫织的地毯。
车辇中坐的自然是秋山家主与那位供奉。
“谋夺离山剑宗之事,现在看来,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今番损失会有些大。”
秋山家主隔着车窗,看着云雾里若隐若现的离山说道,仿佛先前在峰顶偷袭小松宫的人并不是他,让这次事情无疾而终的人也不是他。
供奉微笑说道:“不知道姜长老回长生宗后会如何说。”
秋山家主露出嘲讽的笑容:“十几年前苏先生杀过一遭后,长生宗就已经废了,无论他怎么说,难道长生宗还敢向我秋山宣战不成?”
供奉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问道:“可娘娘……那边怎么交待?”
秋山家主的眉头微挑,说道:“娘娘仁慈,总不能逼着我杀死自己的儿子……是啊,那可是我的儿子,我可不像娘娘那么厉害。”
他不愿意想此事,感慨说道:“经过周园之事后,吾儿又有长进,居然能够想出如此绝的手段。”
用自己的生命威胁自己的父亲,无论怎么看,这事儿都很绝。
就像秋山家主最开始准备用父子名份压迫秋山君一样,都很绝。
只不过儿子比老子更绝。
“他比我更绝情,所以我不能逼着他帮我,那我自然就只好去帮他。”
“只是不知道秋山他什么时候能够想明白这一点。”
“不需要想明白,做就好,就像他的绝,这是成大事者必须的气质,虽然这不免揭示了一个令我有些不愉快的事实。”
“什么事实?”
“我爱他胜过他爱我。”
说完这句话,秋山家主安静了会儿,然后微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但父子之间,不是向来都这样吗?”
第415章 平凡的圣人们
“其实,有时候我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能生出像秋山这样优秀的孩子。”秋山家主看着窗外那座迟迟不曾远离的离山,说道:“就像整个大陆都不明白,为什么像徐世绩那样的蠢物夯货,居然能生出徐有容来。”
说完这句话,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说道:“当然,徐世绩是不如我的。”
秋山家供奉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微笑着点头说道:“他不如家主远矣。”
秋山家主双眉飞了起来,哪里像在先前在主峰上杀伐果断的一方豪杰,就是个单纯的得意的父亲,说道:“从吾儿血脉觉醒之后,我便一直在拼命地修行读书,无一不学,便是想追上他的脚步,不想拖累了他,现在看来,还算是勉强做到了。”
秋山家供奉的笑容很真挚,甚至能够看得到佩服——秋山家主本来是天南最出名的纨绔,所以就像秋山君从小都想不明白的那样,多年前秋山家的老祖宗决定把整个家族交给当代秋山家主的时候,他也想不通,要知道那时候他已经是聚星上境的天南强者,而且算起辈份来,他是叔父,怎么看都应该是他掌管秋山家才对。后来秋山君出生,真龙血脉觉醒,他以为老祖宗当年的决定是从此而来,不再愤愤不平,对于家主依然瞧不起,觉得此人就是一个因子成事的废物,但现在,他早已不这样想了。因为谁也没有想到,当秋山君的血脉觉醒之后,秋山家主忽然间像是变了一个人,从此再也不在外面拈花惹草,折柳鞭马,而是开始发奋读书并修行。
这时候的秋山家主已经是中年人。
一个荒废了半生的中年男人忽然开始奋发图强,那需要何等样的毅力与决心,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不问而知。可是他居然真的做到了。这十几年里,秋山君从牙牙学语到剑耀离山,他也默默地从通幽初境修到了聚星上境,虽然看上去不如,实际上难度更大。
什么样的原因让他能够做到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像他说的那样,他没有秋山君那样的血脉天赋,没办法跟上儿子的脚步,但他希望能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