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沉默地盯着黑柳林里隐隐绰绰的骑兵影子,随着那些影子越来越近,他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紧张,握着剑柄的手,指间越来越白,如果任由事态这样发展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那些骑兵便会看到他和苏离的身影。
“前辈,我们走。”
他终于做下决定,转身示意苏离靠上来,便准备背着苏离逃走。
既然没法继续躲藏,又没办法拔剑杀人,那就只能跑了,好在他现在拥有难以想象的速度,相信那些骑兵在短时间内无法追上来,至于周军发现自己和苏离的行踪后,会带来怎样的麻烦,他现在暂时顾不得了。
苏离没有走的意思,说道:“把伞撑开。”
陈长生不明白,接过他递过来的黄纸伞撑开,然后按照苏离的指点把真元渡进伞柄里,同时激发了伞骨上的某个机关。一道若隐若现的气息,从黄纸伞的伞面上垂落,就像是无形无质的瀑布一般,遮住了四周。寒风无法吹进黄纸伞里,天空里却开始落起雪来,微雪落在伞面上,悄然无声。
数十名骑兵来到了黑柳林的深处,来到了他们的身前不远处。
陈长生很紧张,看着十余丈外的那些骑兵,甚至可以看清楚那名为首的骑兵统领眼瞳的颜色。
那数十名骑兵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继续向着黑柳林四周散去。
……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确认那些骑兵已经出了黑柳林,陈长生骤然放松,才发现握着伞柄与剑柄的两只手因为紧张变得有些僵硬。
“收伞。”苏离说道。
他依言把黄纸伞收好,系到腰上,然后准备离开。
“不要太急,那些骑兵应该还在外围等着。”苏离又说道。
陈长生没有质疑,重新在树旁的雪堆里坐了下来,然后望向黄纸伞,感慨说道:“真没想到这把伞还有这般妙用。”
苏离唇角微翘说道:“你也不想想我是谁。”
陈长生没有接话,他是真的有些厌倦了,而且知道自己就算不接话,这位自恋的前辈肯定也有办法把话自己再接过去。
果不其然,苏离双眉微挑,似欲飞起,骄傲说道:“这是我和唐老头子一起设计的法器,以遮天剑为器枢,以无数珍稀材料为器身,就算是坐照境的修行者,都不见得能看破幻象,这些普通骑兵难道还想看穿我这把伞?”
陈长生欲言又止。
苏离的眉挑的更高了些,说道:“有话就放。”
陈长生说道:“前辈,这伞……是我的。”
黑柳林里很安静,雪落无声。
当初离开雪岭温泉时,他们便因为此事发生过争执,陈长生想着他伤重,所以没有继续,但这时候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因为他认为这把伞本来就是自己的。
苏离看着他冷笑说道:“你知道这把伞的来历吗?”
陈长生听折袖说过一些关于黄纸伞的故事,再加上在周园里和雪原上的见闻,基本上都知道了,点了点头。
苏离却不理他,依然把这把伞的故事讲了一遍,最后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找到的剑,我设计的伞,结果你说这伞是你的?”
陈长生说道:“可是这把伞的材料都是唐老太爷找的,当初前辈把这把伞留在了汶水唐家,不就是因为您出不起钱吗?”
苏离神色渐冷,说道:“你再说一遍。”
陈长生心想出不起钱这种说法确实有些不准确,重新组织了一遍语言,说道:“不是因为前辈您赖账,所以黄纸伞归了汶水唐家吗?”
苏离怒极而笑,说道:“我乃离山辈份最高的长老,云游四海,打家劫舍,无恶不作,难道还差钱?”
陈长生没有在意他话中打家劫舍无恶不作这八字,认真地解释道:“可是您没给钱啊。”
苏离发现自己无话可说,所以不说话了。
场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陈长生讷讷起身,爬到黑柳树上观察了一下远处大周铁骑的动静,同时把脸上的热意吹散一下。
过了会儿时间,他从黑柳树上落下来,对苏离说道:“前辈,那些骑兵应该真的撤了。”
苏离没有理他。
陈长生说道:“前辈,如果这些骑兵真的是来追杀您的,那现在还需要隐藏行踪吗?您不信我们周人,但总有您能够信任的人,就像先前您说过的那样,会有人来杀你,也会有人来救你,离山虽然远,但那些想救您的人可能很近。”
苏离看着他的眼睛,说道:“问题在于,是想杀我的人多,还是想救我的人多?谁更迫切?”
陈长生有些犹豫说道:“前辈……您是不是把人性想的太阴暗了。”
“不是人性,是人心。人性是不能考验的,人心也无法猜忖。狂热的喜爱与厌弃,归根结底都是利益。太宗皇帝明明是个弑兄逼父的无耻之徒,周独夫明明是个杀人无算的屠夫,为什么在普通人的眼里,他们的身上都有一道金光?因为太宗皇帝和周独夫给他们带去了足够多的利益,他们把魔族赶回了雪老城,让生活在中原的人类免于刀兵战火,免于被异族奴役,那么他们自然便是人心所向。”
苏离看着他认真问道:“而我呢?我生活在没有战争的和平年代,除了杀了几名魔将之外,没有做太多事情,我为人类世界做过些什么?给修行者和民众谋取过怎样的利益?值得他们不远万里而来帮我?就因为我剑道强大无敌,气度潇洒非凡?”
明明是很认真甚至很严肃的探讨或者说教导,却因为最后那两句话变了味道,陈长生完全不知道该怎样接话,问道:“那南人呢?”
在普通概念里,离山小师叔苏离是现在南方世界的最强者,也正是因为他的存在,南方才能在盛世大周之前保有最后的尊严与骄傲。
“当然有很多感谢我的南人,但也有很多恨我的南人,前些天说过,我杀过很多人,既然我自幼生活在南方,那么杀的人当中肯定大部分是南人,他们都有亲戚同窗同门后代,怎么可能喜欢我?当然,这些与我有仇的人再多,也不可能是主流,不然我岂不是要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问题在于多年前我曾经做过一件让整个南方世界都很失望的事情,所以不喜欢我的人越来越多。”
“什么事?”陈长生好奇问道。
“十几年前,国教学院的血案,你应该是知道的。”
“知道。”
“说起来,计道人真的是你师父?”
“前辈……其实这件事情,我真的不清楚。”
“好吧,说回正题。总之国教学院一案后,教宗重伤,军队内乱,朝堂相争,周通乱杀人,京都乱七八糟,你周国一塌糊涂,在南人看来,毫无疑问,这是最好的一次机会,而且不得不承认,那时候的长生宗确实很强,有与离宫一争之力。”
“然后?”
“南人准备数年将要发动的时候,我因为某事去了趟长生宗,把那些长老全杀光了,于是他们准备做的事情,自然只能不了了之。”
“前辈,这种秘辛听着确实很震惊,不过我怎么总觉得,您是在变着方法赞美自己?”
“这么悲惨的事情,有什么好赞美的。”
很难得,苏离没有接过话头继续赞美自己,神情平静的令人有些心悸。
……
……
第362章 全职教育(三)
苏离面无表情说道:“南人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就这么失去了,他们会感谢我什么呢?周人,除了觉得我是个疯子之外,也不会感谢我。”
陈长生想了想后说道:“……不喜欢,不感谢,不代表就想前辈死。”
苏离说道:“转眼间,十余年时间过去了,天海、寅老头和圣女峰上那个婆娘,还是一心想着南北合流,可我还是不同意。我不同意,离山就不能同意,长生宗就不能同意,南北合流……永远就只能是纸上画着的一只大饼,你说这些圣人难道不想我死吗?”
听着苏离这句话,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相着刚从周园离开时,在雪原上看着的那等大阵势,说道:“魔族……也很想前辈死。”
“是不是觉得这很荒谬?记住,敌人的敌人不见得是朋友,因为中间有个东西叫利益。我如果死了,大陆会动荡起来,魔君和天海又是世间最自信的两个人,他们有信心能够利用乱局,从中获得他们想要的东西,所以当然他们都很想我死。”
陈长生看着苏离,很认真而且很诚恳地说道:“前辈,那为何你不支持南北合流呢?怎么看,这件事情对人类都有好处。”
“对人类有好处的事情,我就要做吗?好吧,这句话太像大反派说的,我收回。”
苏离看着他平静说道:“但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被天海统治和被魔族统治,有什么区别?”
陈长生很想说这之间的区别太大了,种族之间的战争动辄会有灭绝的危险,人类之间的战争不过是谁低头的问题,不过他知道,对于苏离这种人来说,被统治本身就是无法接受的情况,二者之间确实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前辈,难道您眼中的世界,一直都这么黑暗吗?”
“不是黑暗的,而是没有颜色的、寒冷的冰,我说过,那是利益。”
“难道……我们就不能把世界往好处想?”这已经是陈长生第三次问出类似的话。
“不能,因为这样的事情以前已经发生过很多次,所谓历史,不过就是当下的证据,所谓现在,也不过就是历史的重复。”苏离看着他说道:“我不想成为第二个周独夫,所以无论魔族还是你们周人,我都不会相信。”
黑柳林里再次安静,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忽然开口问道:“前辈,您是在教我吗?”
从进入军寨开始,苏离与他的交谈便多了起来,其后无论遇着刺客,还是遇着大周骑兵,还有交谈里看似随意、实际上颇有深意的话题选择,都表明他在试图教陈长生一些东西——应该怎样看待这个世界以及怎样活下去。
苏离看着他微嘲说道:“到现在才明白会不会太迟了些?传闻中说你通读道藏,为何我在你身上根本看不到半点悟性?”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陈长生没有在意这位前辈的嘲弄,只是相当不解。他是周人,苏离是南人,他是国教重点培养的新一代开山怪,苏离是辈高位重的剑道大自在,二人之间本无关联,所属阵营甚至暗自敌对,更不要说国教学院和离山剑宗之间糟糕的关系、他和秋山君以往直至将来都可能会发生的竞争,苏离没有任何道理像位师长般教导他。
“因为我很欣赏你。”苏离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这个理由够不够?”
陈长生很诚实地摇摇头说道:“前辈,当然不够。”
苏离有些语塞,如果换成别的晚辈,被他这样耐心教导着,不说感激涕零,至少在他给出一个理由后,绝对不可能还要继续向下追问。他看着少年清澈明亮的眼睛,忽然笑了起来,心想也对,如果这个小家伙不是这样的人,如何能投了自己的脾气?
“因为我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活的时间越长越好。”他对陈长生认真说道。
陈长生微惊,心想难道前辈知道自己经脉断截、命不久矣的事情?
苏离接下来的话,表明他并不知道这个秘密,他说道:“因为只有活的时间足够长,你才能变得足够强大,我希望你能一直强大下去,直到最后。”
“最后是什么?”
“下一代教宗咯。”
“……前辈希望我成为下一代教宗?”
“不错,因为你成为教宗,对南人来说是最好的事情。”
“为什么?”
“因为你不愿意杀人,更不会陶醉于杀人,你对生死之外其余的事情看的很清楚,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般年龄,便能够对名利如此不在意的年轻人……当然,你对我那把黄纸伞的执念,有时候会让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我不知道前辈如何看出我不在意名利……只是这样就能成为教宗?”
陈长生下意识里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看着不知从多么高远的地方落下来的雪花,说道:“感觉好遥远。”
苏离颇有兴致地看着他,说道:“难道你一直没有这种自觉?”
陈长生收回视线,微怔问道:“什么自觉?”
“离宫如此重视你,培养你,让你成为历史上最年轻的通幽上境,最年轻的国教学院院长……如果不是想让你成为下一代教宗,那些老家伙想做什么?”
陈长生沉默无语。他现在已经知道梅里砂主教大人为何对自己如此照拂有加,教宗大人又是什么想法。
离开天书陵后,所有的谜团早已有了答案。但他一直不是很明白这件事情,下意识里不想记住这件事情,在周园发生的事情太多,以至于他以为自己真的忘记了这件事情,直到现在被苏离再次点醒。
他是国教的继承者。
只是,他的眼光还是习惯性地落在身前不远的地方,不习惯抬头望天,无论是灰蒙蒙的天还是湛湛青天,光线都是那么的刺眼。如果回到京都,自己作为国教的继承者,或者便要直面圣后娘娘的威严了,这让他很不安,当然,首先他必须回到京都。
……
……
第363章 全职教育(四)
“当我提到计道人的时候,你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是在骗人?”苏离看着他脸上的神情说道。
陈长生还是只能沉默,因为他不怎么会撒谎。
苏离自言自语说道:“那这些老家伙把你推出来究竟是要做什么呢?”
对话时常发生,结束也往往不需要什么答案,陈长生寻找不到答案,苏离也只用了很短的时间想了想。
确认大周的骑兵真的远离,陈长生把他背到身上,穿过黑柳林,向着南方继续行走。
随着行走或者说奔跑的继续,气候渐暖,二人看到的风景也越来越靠近真正的天时。在京都,现在应该正是浓春,在南方的离山更是已经到了暮春时节,这里却还有些偏寒,放眼望去还能看到星点般的残雪,好在也已经有了些星点般的绿意。
看着那些在去年死去的杂草里重新生出的青色草芽,陈长生想起,距离自己离开西宁镇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时间,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变化,即便他还是个正值青春的少年,每每回头望去,都难免会生出一些中年人才会生出的感慨。
在经过一个名为卧梨屯的农夫聚居地后,二人的身边也多出了些变化,多了一辆车,拉车的是两头健实的毛鹿。
陈长生坐在车前,拉着套在毛鹿颈间的绳索,不时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呼喊声,可能想模仿那些农夫的手段,但很明显,那两头毛鹿听不懂他的指挥,好在大方向没有错,总之是在向南方行走。南方还很遥远,不过只要坚持走,那么总会越来越近。
苏离躺在车里,身下垫着厚厚的被褥,身上盖着顺滑柔韧的兽皮,黄纸伞搁在身边,酒食也在身边,竹笛横拿在手,凑在唇边,不时发出清丽的声音,看着惬意到了极点,哪里有半分重伤逃亡的凄惨感觉。
又走了两日,在官道前方,隐隐可以看到一座土黄色的城,与最初见到的那个军寨不同,这是一座真正的城,看城廓方圆至少可以容纳数万人,想必里面极为繁华热闹,如果想要重新和人类世界联系上,毫无疑问,这里最是方便不过。
陈长生回头看了苏离一眼,用眼神询问要不要进城。
苏离拿着一块裘绒,正在仔细地擦拭竹笛上的孔洞,理都没有理他。
陈长生明白了,可还是有些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