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生撑着黄纸伞站在寒雨里,看着石台边缘的南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忽然间,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不是因为南客散发光明,不是因为他想到了什么,而是因为他的视线越过南客,落在了遥远的草原深处,看到了道彩虹。
那道彩虹其实更应该说是光虹,因为没有七彩的颜色,只是白的耀眼。
他眼睛里的光亮,便是那道光虹的影子。
他手里的黄纸伞微微颤动起来。
那道光虹起于西北方向数十里之外。
那里的草原没有下雨,野草与芦苇下到处是水泊,更像是一片海。
那里有一株野草,忽然间碎了。
草丛里平静如镜的水面,也忽然间碎了。
草碎成屑,水碎成纹。
那些纹路,与剑身上常见的花纹很相像。
……
……
第322章 一道剑意的出现
水面颤动的越来越快,水纹越来越密,向四周散去的纹路渐渐挤在一起,彼此冲击撕扯,最终变成无数颗水珠,被震离水面,与那些碎成粉末的草屑混在一起,形成一个淡青色的雾团,有些透明,远处的光线穿进其中,隐约可以看到一道虚淡至极的影子。
那道影子很细很直,就像是一道没有画完的直线,非常淡,仿佛是画这道线的墨里被灌进了无数顷湖水,给人一种感觉,这道细影明明就在雾中,却仿佛在别处,明明就在眼前,却仿佛并不存在,就算存在也是存在于别的世界,只是某个真实物体在周园里的投影。
那团青色的水雾就是真实世界与别的世界的分界线,按道理来说,这种隔绝空间的屏障应该异常坚固,然而就在它出现后的下一刻,青色水雾便散开了。它散开的是那样的迅速,以至于四周的空间都来不及作出反应,草原里起了一场恐怖的飓风。
——在极短的时间里,物体急剧地扩散,事实上这就是爆炸。用简单的语言来描绘此时的画面,就应该说,那团青色水雾炸开了。只不过……这场爆炸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安静的无比诡异恐怖。
悄然无声不代表轻柔无力,无数道恐怖的气息与难以想象的无形锋芒,随着那团青色水雾的消散,向着那片草原的四周扩散,轻而易举地追上然后超越那些被空间变形挤走的飓风,率先接触到草原里的那些活着或没有生命的事物。
无论是野生的芦苇还是南方沼泽里特有的垂金铃,无数草丛被切碎,变成一场纷纷扬扬的绿色的絮雨,哗哗作响四处散落,草丛里的石头也被切碎了,变成指甲大小的石砾,被风吹着在湿地的水中如利箭一般疾射,将那些藏在泥里的青蛙与游鱼击昏,紧接着,那些青蛙与游鱼也碎了,无论鳞片还是鱼鳍,都变成碎末,湿地里的地面也碎了,仿佛被勤劳而愚蠢的农夫翻了七十二遍,最后水面碎了,变成无数水珠,空气也碎了,变成无数道轻扬的絮风。
青色水雾散开,那道细细的影子,终于显现出了真身。
四周十余里范围里的草原内,所有的事物尽数都切碎,一片平野,万物皆成齑粉。
那道细影的真身,依然是一道影子,淡渺至极,看不真切,只能大概看出,是……剑。
这道细影并不是剑的真身,而是剑的影子,或者说,这是一道剑意。
……
……
当那道剑意斩碎万物显现真身的时候,整个日不落草原,甚至说整个周园都有所感应。一道极其深沉的震动从周陵地底深处传来。兽潮形成的黑色海洋里,掀起无数道狂澜,那是万千妖兽望向那道剑意的动作。天空里那道恐怖的阴影变得更低了些,仿佛要笼罩整片草原。陵墓正门前,南客霍然转身,望向草原深处,眼睛眯了起来,往常漠然甚至有些呆滞的眼神变得无比锋利。然而,无论是万千妖兽还是她,甚至是天空里那片阴影,都只看到了草原深处那片方圆十里的平野,却没能看到那道剑影。
因为在此之前,那片草原里拂起了一阵清风。
那道剑意随风而去,随风而逝,悄然无声,瞬间无踪,自然无影。
没有任何人察觉到,这道剑意顺着这场清悠的清风,穿越昏暗的草原,进入阴云,无视自天落下的雨水,来到了周独夫的陵墓之前,然后像腊梅初生的花蕊落在被厚雪覆盖的大地上,就像上游涌来的第一缕浊水流入干涸千年的河床里,就这样消失在了陵墓中。
自然更没有人能够发现这道剑意去了何处。
陈长生左手斜举着伞,没有遮雨,只是防备着南客的攻击,整个身体已经被雨水湿透。
雨势渐骤,珍珠般大小的水珠不停击打着黄纸伞的伞面,发出击鼓般的声音。
黄纸伞微颤起来,那道颤抖顺着伞面和伞骨传到伞柄,然后清晰地传到他的手中,他的身体里,他的心里。
雨声渐大,陵墓前的高台却显得无比安静。
南客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名浑身湿透、看着无比狼狈的少年,与先前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她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与先前草原里的异变有何关系,但她知道,有些事情即将发生变化。她不接受任何阻止自己进入这座伟大陵墓的变化,所以她决定在变化到来之前,结束这场战斗。只不过她没有想到,变化已经发生。
哗!那不是暴雨的声音,而是双翼在雨中展开的声音。
十余丈的绿翼,在她身后展开,带出两道雨水,映射着昏暗的光线,那些水珠就像是血珠,美丽而惊心动魄。
绿翼骤疾,陵墓正门前的石台上狂风骤起,自天落下的水雨纷纷斜射而离,一道强大的气息,直接把所有雨水全部都震飞回了天空里。南客在石台边缘消失,下一刻,带着几抹残着的雨水与冷酷至极的杀意,袭向陈长生。
陈长生的目光越过这些雨水与寒风,与小姑娘的目光相遇,看到的只是冷酷和必杀的决心。在这一瞬间,他的睫毛被寒冽的风与杀意凝的不再颤抖,魔族小公主恐怖的全力一击,竟让他有了无法抵挡的念头。
想是这样想的,却不能这样做,因为他要活下去,所以他握着短剑,向眼前的雨水与寒风斩去。
然而,就在挥出短剑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了极大的异样,以至于他的手臂变得僵硬起来。
这一剑能不能挡住南客的全力一击,他没有任何信心。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手中的短剑……似乎很有信心。
剑,向着那片寒风与冷雨刺了过去。
寒风骤散,冷雨顿止。
只是瞬间,剑锋破了这场风雨,来到了南客的眉心之前。
这一剑的剑势并不稳定,剑心并不澄静,更谈不上什么剑招。
但剑意,无比强大。
……
……
第323章 雀跃的第二剑
这一剑确实谈不上什么剑招,剑势也极不稳定,剑心更是糟透了,因为刚一出剑,陈长生便发现了异样,茫然骤然。
什么样的变故,让如此沉稳早熟的他也难以守住心境?——在出剑的瞬间,他忽然发现这把伴随自己很长时间的短剑,不再属于自己了,开始自行其事!短剑斩破风雨、斩向风雨后的南客,看似是他挥剑完成的剑招,但事实上,这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在他最初的想法里,面对南客的全力一击,他准备动用国教真剑里威力最大的那一剑,然而……
短剑没有听从他的意志,使出那记剑法,而是就这样直直地刺了过去。
这一刺,刺得极为鲁莽草率。如果这场战斗有旁观者,看着陈长生使出这样一记剑招,绝对会认为他是在送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身体里有一道力量,不,不是力量,也不是气息,而是一种很难用语言去形容的感觉,让他握着短剑便向前方的风雨直刺过去,他的动作完全依循于那种感觉,在追寻那种感觉,整个动作非常自然。
直刺寒风冷雨的这一剑,并不笔直,剑锋行走的线路歪歪扭扭,看上去就像是个刚学会写字的孩童在纸上随意留下的线条,根本看不出来招式,也没有隐藏着什么深意,但那种感觉却直抵他的内心深处,让他体会的无比真切。
就像剑势,那种感觉是离开深渊的兴奋,是得见青天的狂喜,是欢欣鼓舞,是雀跃不止。
不知为何,莫名其妙,这把短剑,兴奋的浑身发抖。
这样的剑,怎么可能刺破这片寒风冷雨,正面抵住南客的全力一击,怎么可能战胜这个强大到恐怖的魔族公主殿下?
然而,只是瞬间,短剑歪歪扭扭地刺了过去,轻而易举地刺破了他眼前的风雨,然后,刺到了南客的眼前。
陵墓正门前的石台上,响起很轻的一声嗤,仿佛什么东西被刺破了。
紧接着是嗡的一声震鸣,仿佛一口巨钟被无数个力士抱着的巨木捶响。
一道强烈的震动生出,空气向着四处喷涌而去,卷起无数烟尘与雨雪的残渍。
烟尘与雨雪之中,响起南客愤怒的啸声!和暮峪峰顶那场战斗里一样,她的啸声依然清亮,但和那夜相比,此时的她的啸声不再那般沉稳强大自信,而是充满了痛苦、不解与震惊。
强劲的气息,瞬间便把石台上的烟尘与雨雪震到台下,一片清明。
南客疾掠而退,双脚落在石台与神道的分界线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那处的青石上出现了数道裂缝。
一根半尺长的绿翎,带着妖魅美丽的感觉,缓缓飘落在石台上。
南客小脸苍白,看着陈长生的眼神里充满了愤怒的火焰与一丝微妙的惘然。片刻后,她收回视线,望向自己墨绿色的左翼某处,只见那里出现一道剑伤,正在缓缓地溢着血,遥远的天边洒过来的微暗天光,从那里透了过来。
陵墓正门前安静无声。
大概是因为她那声清啸里的痛苦,徐有容也醒了过来,看着眼前这幕画面,微怔无语。南客再次望向陈长生,视线落在他右手握着的那把短剑上,瞳孔微缩。她不明白,这把短剑为何如此锋利?这是什么剑法?为何剑意变得如此之强?
陈长生也在看着手里的剑,神情也有些惘然。他和师兄赠给自己的这把短剑朝夕相处已经一年有余,但为何这把剑现在给自己的感觉竟有些陌生?他知道这把短剑拥有不弱于百器榜里那些神兵的锋利程度,但为何这把短剑能够拥有如此强的剑意?
是的,这时候他已经确认,先前那道强烈的感觉,就是剑意。短剑依循着那种感觉,追寻着那种感觉,看似歪斜难看,实际上却是无比自然,仿佛在云中行走,在水中流觞。这种感觉当然就是剑意,也只能是剑意。
只是这剑意……并不属于他自己,因为现在的他,纵使能够做到剑心通明,境界依然不足以养炼出如此强大的剑意。这剑意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如果不是短剑自身拥有的剑意,那么又是何时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他握着剑柄的手指节有些发白,带着惘然与震撼情绪想着,难道这道剑意就是黄纸伞一直寻找着的那道剑意?就是那道引领着自己穿越莽莽草原来到周陵的那道剑意?这道剑意不是消失了吗?何时来的?又为何会来?
对于这道剑意他的了解更多,所以想得更多,南客不需要想那么多,所以比他醒过来的更快,眼睛里的震惊与怒意尽数消散,恢复先前的漠然与呆滞,毫不犹豫地再次向他攻了过来,她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准备通过战斗来证明自己的猜想是否是对的。
至于会不会受伤,这从来都不是她在乎的事情。
寒雨再落,十余丈长的双翼在石台上掀起一场飓风,狂风再起,将那些雨点变作石砾,击打在陈长生的脸上与身上。
一声雀鸣。
一声锵然。
南客再次出现在他的身前,右手握着南十字星剑,斩向他的眉心。
这是她第一次出剑。换句话说,此时的陈长生在她的眼里,终于可以成为了与徐有容同样等级的对手。
如果是平时,如果是此前的那些天,如果是片刻之前,陈长生都很难接下来这一剑。虽然他的剑心通明,剑意无隙,但他的剑意,较诸南客附在南十字星剑上的恐怖剑意,要弱不少。但这个时候,他根本想都没想,便挥剑而出。
事实上,本来就不需要他想。
那种感觉再次出现在他的心里,他手里的剑完全是自行依循着那种感觉挥出。
看似轻描淡写,实则玄妙难言。
陵墓正门前轰的一声巨响,青石地面上出现数道极其深刻的裂痕。
南客的南十字剑,被他手里的短剑挡住了。
她的南十字星剑法,根本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施展出全部的威力,便被他手里的短剑破掉。
一道剑芒,从短剑锋端喷涌而出,长约三丈,仿佛要照亮整座陵墓。
绿翼骤卷而回,护在南客身前,伴着一声痛苦的闷哼,她再次疾掠而退,双脚落在石台边缘,那处的青石再次被踩出一道裂缝。
然而这还不足够,那道锋利至极直接穿透她的双翼,刺向她的眉心。
双翼振雨,南客跃起,落在了神道上。
但这依然不够。
她再次跃起,向后方的雨空里疾退。
还是不够。
她必须再退,一退再退。
只听得一连串密集的青石破裂声。
她的双脚像犁一般,把神道上坚硬的青石拖出两道清晰的痕迹,直至退到数百丈外,才终于站住!
一片安静。
天空里的阴云不停洒落着寒雨,整座周陵都被笼罩其间,无论是石台还是神道都已经被打湿。
落雨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
一道鲜血从南客唇角缓缓流下,然后迅速被越来越大的寒雨冲洗掉。
陈长生看着手中的短剑,感受着那种强大无比的剑意,不知该做如何想法。
事实上,那道剑意不在黄纸伞里,也不在短剑里,而是在他的身体里。
因为那道剑意要帮助的人是他。
他抬起头来,走到石台与神道的分界线上,望着百丈外雨中的南客,说道:“现在,我似乎可以战胜你了。”
雨水在南客苍白的小脸上流淌,顺着湿漉的黑发滴下看着有些可怜,但她的神情依然那般冷漠高傲,居高临下根本看不出刚刚连败两剑,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声音也同样冷淡:“这根本就不是你的剑意!”
陈长生安静了会儿,问道:“所以?”
南客面无表情说道:“就算我败了,也是败在这道剑意的手中,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是的,这道剑意不可能属于陈长生。无论是与陈长生对战的她,还是在神道下方观战的那对强大的魔将或是那位弹琴老者,又或者是刚刚睁开眼睛,看到这幕画面的徐有容,都非常清楚这一点。
那道剑意太锋利,和陈长生修的道完全不符,关键是这道剑意太强,这种甚至可以弥补真元数量差距离的强大,非时间不能磨励出来,想要炼养出这样的剑意,至少需要数百年的剑道求索,他才十五岁,就算在剑道方面再如何天才,都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没有人能做到,魔族也不行。
就算是周独夫重活一遍,也做不到。
“是的,这不是我的剑意。”陈长生望向陵墓下如黑色海洋般的兽潮后方那片无垠的草原,然后望向南客说道:“但这道剑意来找我,愿意为我所用,就证明我有用它的资格,那它……就是我的剑意。”
南客问道:“这道剑意……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陈长生看着她的眼睛,老实说道:“你应该猜到了。”
陵墓四周,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