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句话的时候,徐有容想的是那个家伙初入京都,便不知如何便与教枢处联在了一处,进了国教学院做学生,借着旧皇族与圣后娘娘之间的斗争,搅出无数风雨,也让他在京都里站稳了脚、获得了极大的好处,这样的人哪里能是一个不通世情的乡下少年?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行事虚伪,确实不好。”
徐有容微讽说道:“何止如此。此人还趋炎附势,也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居然讨好了一位贵人,此中细节,便是我也不便再多说些什么。”
这句话说的自然是某人与落落之间的关系。陈长生诚恳说道:“按道理来说,疏不间亲,我不应该说些什么,但……这种男人,确实要不得。”
说着话时,他有些想知道,所谓……的手段,到底是什么?
在他看来,她的未婚夫是比她的那位师兄更加危险的敌人,因为听上去她似乎是在埋怨愤怒批判,但正所谓有希望才会失望,她的埋怨愤怒批判何尝不是说明在她心底深处或者对那位未婚夫曾经隐隐有所期待,他自然想知道更多的事情。
徐有容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沉默不语。
陈长生在心里想着,难道那手段竟无耻到难以启齿的程度?
徐有容这时候想着来自京都的那几封信。
那些信来自她最信任的霜儿,还有莫雨。
在霜儿的信里,描绘过这样一幕画面。
在春光明媚的国教学院藏书馆里,他和那名年幼的妖族公主搂搂抱抱。
在莫雨的信里,描绘过这样一幕画面。
在北新桥井底的龙窟中,他和那条黑龙变成的少女抱在一起。
是的,就算有再多的缺点,都可以解释,最多解除婚约,变成陌生人,但不至于如此厌弃,唯有这些事情,她无法忍受,如果她能够忍受,那才是对自己最大的羞辱。
“他喜欢拈花惹草。”
她尽可能平静地客观描述道:“而且都是些不懂事的小姑娘。”
夜色笼罩的陵墓平台上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很长时间,忽然响起一声重击,然后是陈长生愤怒的声音。
“真是个无耻败类!”
……
……
第313章 黑棺的钥匙
很生气吗?那是必须的。
一个如此善良、宁静,像空山新雨般的少女,居然被人许配那样一个无耻的男人,任谁都会觉得暴殄天物,明珠暗投,愤怒无比,但对陈长生来说……这其实是一件好事。因为与魔族的战争,人类世界其实和秀灵族一样,都很在意婚姻嫁娶,像他和她这样有婚约的年轻人很多,也正像她先前说的那样,婚约是最被尊重的一种契约,如果不是有特殊的情况,很难被解除——好在他和她都遇人不淑。
这句话听着有些怪,但很道理。正因为婚约的对象都这般糟糕,那么才有解除婚约的动力与理由。看起来似乎很麻烦的问题,就这样轻松地解决了,陈长生顿时觉得轻松了很多。他决定乘胜追击,把最后的问题也解决掉。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瞒你,其实我……”
黑线看似远在天边,但用不了太长时间便会来到陵墓之前,兽潮会带来死亡,这个世界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很少。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忽然心动,这是很悲伤的事情,也是很幸运的事情。他准备告诉她,自己就是陈长生。
他相信自己的名字,整个大陆都知道,即便是远在妖域的秀灵族人也应该知道。
徐有容不知道他准备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她以为他就是雪山宗的弟子,叫做徐生。看着他欲言又止、略显紧张的模样,她也紧张起来。
她以为他要表白。
她下意识里就不想听,也做好了如果他真的说出口就拒绝的心理准备。
只是……她并不想拒绝。如果他说喜欢自己,自己究竟该怎么办?她的思绪有些混乱,紧接着,又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明明一心修道,为何在临死之前,却想着这些情爱的小事?然后,这些莫名其妙的思绪,忽然间消失无踪,只剩下平静。
修道有很多原因和目的,有的为了强大,有的为了探知更多的未知以寻求精神平静,但绝大多数修道就是为了生死二字。为了不惧生死,继而了脱生死。为何?因为生死之间有大恐惧,在百年孤独,有永世沉沦。而就在不久之前,正值青春年少的她刚刚在生死间走了一遭。
现在的她处于最平静的时刻,最能看淡俗世红尘,最能看懂自己的内心,一颗道心纤尘不染,通明无双,她看着陈长生,等待着他的话语到来,神情平静,眼中却有一抹极淡的羞意与笑意,那羞没有恼意,只是平静的喜悦,因为那是她所寻求的、所想要修的道。
她这时候依然虚弱,眼神却清透至极,也坚定至极,世间的责任,南北合流的历史意义,对抗魔族,师兄的真情厚意,师长们的寄望,婚约的羁绊,那个家伙在她道心上留下的阴影,只要和他在一起,都将实会被一缕清风吹散,什么都可以不管,不应。
是的,在周园里一路行来,她与他说过很多话,大多囿于修行书籍、山川湖海,很少谈及彼此的心事,彼此并不是太了解,但她已经非常确定,他就是自己想要寻找的知己,他就是自己需要的良朋。在圣女峰崖畔,她对白鹤说过,无论是君子还是真人,都不是能够相伴度过漫长修道岁月的理想伴侣,那么现在她可以确定的,那个她愿意与之相伴度过修道岁月的那人已经出现了。
是的,这就是她所寻求、所想要修的道:一道。
在星空下一道前行,一道修道,直到生命的尽头。
是的,兽潮越来越近,死亡越来越近,生命可能马上便会终结,但惟因此,正因此,她更要不欺本心。
长弓化作的那棵梧桐树,在石台的边缘迎风生长,青叶在风中轻轻摇摆,把幽暗的光线晃成更加柔润的光絮,仿佛是谁点亮了蜡烛。
看着她的眼睛,陈长生隐约明白了,有些微干的嘴唇微启,准备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青叶忽然自梢头飘落,缓缓落在他的肩上,打断了这一切。
梧桐树的青叶之所以随风而落,自然不是因为到了秋天,而是因为石台下方传来一道震动。
那震动看自石台,来自遥远下方的草原深处,但实际上,来自陈长生的身体。
不知为何,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格格作响,就像是受了风寒的病人。
徐有容微惊,问道:“怎么了?”
陈长生顾不上回答她,望向震动的源头,右手疾速探出,紧紧地握住了剑柄。
这道剧烈的震动,就来自于他腰间的这把短剑。
他紧握着剑柄,短剑依然不停震动,而且越来越快,频率越来越高,以至于剑鞘表面那极简单的花纹都变成了虚线,再也无法看清。
他手里的力量越来越大,却依然不能让短剑安静下来,有些不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是余人把这把短剑赠给他后,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他的神识落在剑柄上,试图重新控制住,却也失败,神识顺着剑柄继续深入,来到那处空间里,终于发现了震荡的源头。
到处飘着的药瓶、秘籍与黄金珠宝之中,有件黑色的法器正在高速地飞行,将遇到的所有事物,尽数击成齑粉,随着飞行速度地提升,那件黑色法器变得越来越热,也越来越明亮,向四周散播着强大的气息与光线,仿佛要变成一轮太阳。
这件黑色法器正是白帝城的魂枢,也是周独夫这座陵墓的核心。
此时的它仿佛感知到了外界的什么,所以忽然间变得狂暴起来。
如果陈长生此时的境界再高些,神识再强些,或者可以尝试着凭借对空间的所有权强行镇压住狂暴状态中的魂枢,但现在的他没有这种能力,就连让那块魂枢安静一些都无法做到,如果他再继续尝试,时间再久也无法成功,甚至极有可能空间都会受到极严重的损伤。
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放弃,运起神识,把这块黑色的魂枢放了出来。
嗡的一声震鸣,黑色魂枢出现在石台之上,大放光明,照亮了梧桐树上青叶的每一道脉络,释放出难以想象的威压,让徐有容和陈长生的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尤其是徐有容伤势未愈,脸色更是苍白虚弱至极。
幸运的是,魂枢并没有石台上停留很长时间,也没有向他们二人发起攻击。更幸运、也更无法理解的是,这块魂枢明明应该是感知到了正在靠近周陵的什么才会如此狂暴,却没有尝试破开梧桐树上的青叶去与之相会,而化作一道流光,向陵墓深处飞了过去。
陈长生和徐有容对视一眼,看懂对方眼中的意思,他把她背到身上,跟着那道流光,再次走进了这座陵墓。
……
……
陵墓的深处,空旷而幽暗,巨大的黑矅石棺,像山一般安静地陈列在大殿的正中间。
黑色魂枢悬浮在黑矅石棺的前方空中,一动不动,散发着淡淡的光线,就像是一盏命灯。
陈长生和徐有容回到陵墓里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画面。
隐隐约约间,他们还听到了一些声音,那声音很飘渺,很幽淡,仿佛来自深渊或者星海,仿佛是人声的呢喃,又像是一道低沉的哀乐。
明明来自幽空里的声音含混不清,那道乐曲并不连续,根本无法听清旋律与内容,但他们都感觉到了这曲与声要诉说的内容。
魂兮归来。
陈长生看着黑矅石棺前方的魂枢,沉默片刻后问道:“你听到了吗?”
徐有容轻轻嗯了声,说道:“不是幻听,应该是某种阵法的残留气息。”
“它究竟感知到了什么?我隐约觉得与那些兽潮有关。”陈长生问道。
在他们发现这块黑色魂枢之前,以及随后的时间里,魂枢都一直很安静,然而忽然间变得如此狂暴,强行离开陈长生的短剑,飞到黑棺之前,激发出这些古老阵法的残留气息,肯定有某种特定的原因,孤立事物的状态忽然改变,向来都与外界有关。
徐有容安静想了想,说道:“我一直都怀疑魂木在南客的手里,现在看来是真的,而且她离这座陵墓越来越近了。”
先前陈长生就觉得很奇怪,短剑可以隔绝真实世界与鞘中世界,这件魂枢在里面却能感知到外界的气息,到底是什么样的联系,居然能够穿透空间壁垒?此时听到她的话,再想到道藏南华录里曾经提过的器魂不二这四个字,他终于明白了原因。
那块失落的魂木确实在南客的身上,她带着兽潮自四面八方向陵墓而来,越来越近,到先前那一刻,终于让魂枢感知到了。
器魂不二,像魂枢这样能够坐镇白帝城的法器,更可以称得上是神器,可以想见器魂之间的联系有多么紧张。不知过了多少年,魂枢终于感到了魂木的归来,自然会有极大的反应。只是为什么魂枢没有破空而去,反而回到了这座黑矅石棺之前?
“魂木是钥匙。”徐有容的视线从魂枢落到黑矅石棺上,说道:“不是这座陵墓的钥匙,而是这座石棺的钥匙。”
第314章 黑棺的秘密
自幼读道藏,书中有铁尺。进入周陵后,陈长生把九间石室里的财宝法器都可以搜刮一空,却没有想过想办法把这座黑石棺打开,虽然说里面极有可能藏着他最珍贵的遗产,同样,徐有容基于对棺中人的尊敬,也没有如此提议。
此时听到徐有容的话,他才明白就算自己先前想要打开这座黑矅石棺,也不见得能够做到。
有锁才需要钥匙,周独夫如果不想被人惊扰到自己的长眠,这座小山般的黑矅石棺自然很难打开。
徐有容说道:“魂木应该很早就已经被人带离了周园,不知因何落到了魔族的手中。现在想来,他们能够避开周园正门,另辟一条道路潜入周园,或者也与此有关。而魂木回到周园,也意味这座黑矅石棺终于到了开启的时刻。”
“你是说周独夫临死之前……”陈长生想了想该怎么描述,继续说道:“……就已经准备好要把自己藏在黑石棺里的遗产或者说秘密昭告天下,所以才会让人把钥匙带走?可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他当年不直接这样做?”
“你先前说过一番话,其实很有道理,时间,才是最强大的法器。”徐有容看着黑矅石棺说道:“众所周知,周独夫没有传人,这说明在死之前,他没有找到他认为有资格继承自己传承的后辈,他让钥匙流落到周园外,或者就是想请时间替他选择传人。”
他有些吃惊,问道:“难道说那把刀真的在这座黑矅石棺里?”
徐有容沉默片刻后说道:“还有一种可能。就像你说的,这座黑石棺里没有周独夫的传承,但有他的秘密。”
陈长生不解说道:“我只是随口一说,难道真有什么秘密?”
徐有容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周独夫究竟有没有死,这本身就是千年以来世界最重要的秘密。”
陈长生想着周独夫那些早已成为故事、传说甚至是神话的事迹,望向黑矅石棺的视线凝重了几分。
只是凝重、认真,有些紧张,却没有什么灼热,对于宝藏、前代强者的传承这种事物,无论是他还是徐有容,都显得有些淡然。这种淡然,甚至不能用超出年龄的沉稳来形容。哪怕再如何苍老的修行者,在知道自己有可能拿到周独夫的传承时,必然都会变得无比狂热,比如像在崖洞里吸噬徐有容血液的那名落阳宗长老,如果这时候他出现在黑矅石棺之前,如何能够淡然?
陈长生和徐有容之所以还能够保持冷静,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修道的天才,修行的本就是世间最高级的道法本事。周独夫无疑最特殊的那个,但他们本身也是特殊的,有充分的自信与骄傲——能够得到固然是极好的,如果得不到,也与命运无关,他们的命运始终在自己手中。不过想着即将看到的极有可能是千年以来最震撼的画面,他们还是难免有些紧张,陈长生的声音下意识里变得很轻,仿佛是不想惊动黑棺里那个伟大的灵魂。
“这座黑矅石棺什么时候开启?”
徐有容看着魂枢散发出来的光线越来越淡,推演片刻,说道:“应该快了。”
陵墓外,兽潮如黑线一般缓缓而来,那把开启黑矅石棺的钥匙,已经惊醒了魂枢,黑矅石棺的开启就在眼前。
……
……
就在他们的眼前,黑矅石棺的上半截开始缓缓地滑动。
幽暗空旷的墓殿里,刮起一场大风。
魂枢上面散发出来的光线,被拂的更加昏暗,仿佛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
陈长生向侧前方移了移,确保把她的身体全部挡住,短剑已经出鞘,被他紧紧握在手里。
轰隆!巨大的黑矅石棺缓缓地开启,沉重的棺盖与棺身之间发出可怕的磨擦声,真的就像是雷鸣一般。
如山般的黑棺,缓慢地上下分离,看上去就像是一道闪电,直接把这座黑山劈成了两断。
看着这幕画面,徐有容眼瞳微缩,喃喃低声说道:“两断……”
黑矅石棺的上半截继续滑动,直至过了很长时间,才终于静止。
风依然在空旷的墓殿里呼啸吹拂着,缭绕在黑矅石棺的四周,因为棺身的变化,风声也变得更加凄厉,更加尖细,显得无比阴森,仿佛是谁在昏暗的幽冥里不停哭泣,呜咽不止的声音混进了先前那道不成声的乐曲里,魂兮归来的意思渐渺,氛围却越来越浓。
魂枢终于熄灭了所有光芒。墓殿重新变得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