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面便是星空。
人们站在地面上仰望星空,因为星辰与地面的相对距离太过遥远,可以认为,观星时的视线永远垂直于星辰所在的平面。那么当星辰向前,或者向后移动的时候,站在地面上的人自然无法观察到,只是有时候能够观察到变暗或者变亮。
是的,就是这样。
陈长生把视线从石碑上收回,然后才发现碑庐四周有很多人。
唐三十六看着他,有些担心说道:“没事吧?”
陈长生看着他说道:“位置是相对的。”
这是他在凌烟阁里翻开王之策笔记时,看到的第一句话,直到此时他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唐三十六不明白他为什么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下意识里应道:“然后?”
陈长生想了想,指着天书陵上空的满天繁星,说道:“你造吗?星星是可以动的。”
碑庐四周一片安静,鸦雀无声。所有人认为陈长生观碑时间太长,心神损耗过剧,现在神智有些不清。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说话时认真的表情,人们隐约有些不安,总觉得有些可怕的事情要发生。
纪晋对着他厉声喝斥道:“你在说什么疯话!”
“可是,它们真的在动啊。”
陈长生平静说道,语气和神情无比确定。
因为这就是真实。
这才是真实。
……
……
第230章 今夜星光灿烂
碑庐外一片哗然。陈长生的话是在试图推翻人们从来没有怀疑过的一个真理,问题是星辰怎么可能移动?这实在是太荒谬了,根本没有人相信,苟寒食也只是挑了挑眉头,人们心里某一刻曾经出现的不安消失无踪,开始嘲笑起来。
对于人们的反应,陈长生并不意外。他知道自己绝对不是第一个发现星辰可以移动的人,至少留下那本笔记的王之策肯定早就已经有了这方面的想法,那为什么无论道藏还是日常的讨论中从来没有这方面的内容?因为这件事情无法证明。修道者定命星神识看到的一切不能成为证据,除非能够飞到无比高远的星空里去,并且把看到的一切画面都让地面上的人们看到。
陈长生没有办法证明星辰可以移动,所以发现二字其实并不准确,这只是他通过前陵十七座天书碑推测出来的结果,也可以说是他观碑所悟——推测无法说服世人,但却能说服他自己,因为这符合他的美学和对这个世界的根本看法。
至少在当前,他自己能够相信星辰可以移动这就足够了,至于别的人能不能相信,他并不在乎。
他抬头望向那片繁星灿烂的夜空,不再说话。
夜空里的星辰看似万古不动,实际上无时无刻不在移动,或者前进或者后退,与地面之间的距离时而变长时而变短,星辰与星辰之间的距离以及角度也在不断改变,只是地面上的观察者距离这片星空实在太过遥远,很难查觉到那些角度之间的细微变化。
如果前陵十七座天书碑描述的是无数星辰的位置以及它们移动的轨迹,那么如何把这些画面与真实的星空对照起来?
他低头闭眼,继续在识海里观察那些碑文。
十七座天书碑在他的眼前排列成一道直线,碑文在空间里重叠相连,无数线条相会变成无数点,他用意识将那些画面重新拆解,然后组合,渐渐的,那些点顺着那些线条移动了起来,缓慢而平顺,依循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规律。
那些图案就是星图,无数张不同时刻的星图,在他的眼前一一掠过。
无比繁多的星辰以时间为轴,在他的眼前不停移动。
星辰在夜空里行走,留下的痕迹,刻在石碑上,便是前陵天书碑的碑文。
从地面望过去,星辰的前进后退,永远都在固定的位置,那么这些变化的星图,必然是从别的角度观察所得。
时间缓慢地流走,实际上已经翻过了无数万年,来到了最后一张星图。
按道理来说,这张星图应该描述的便是此时真实夜空里星辰的位置。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张星图里星辰的位置却和真实的星空截然不同——在最后时刻忽然发现结果和预想中的不一样,很多人的精神会受到极大冲击,甚至可能开始怀疑先前的所思所想,但陈长生的心意一旦确定,便再也不会摇摆。
他看着最后那张星图,安静了很长时间,然后举起右手,轻轻地拨了拨那张星图的边缘。
星图是真实的映照,所以不可能是平面的,而是一个立方体。
随着陈长生手指轻拨,悄无声息地,那张星图缓慢地旋转,侧面变成了正面。
那又是一幅新的图案,上面依然有无数颗星辰,却比先前多了些肃穆恒定的意味。
陈长生睁开眼睛,再次抬头望向夜色里。
那里有一片灿烂的星空。
他识海里那张最新的星图,落在了真实的星空上,与东南一隅的那片星域完美地重合在一起。
没有一颗星星的位置有所偏差,所有的星辰都在那张星图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这种感觉很美,很令人震撼。
陈长生很长时间都没有办法说话。
然后他想到了更多的事情。
王之策曾经在凌烟阁的那本笔记里,对这片星空提出过一个问题。
在历史的长河里,无数前贤都曾经提出过类似的疑问。
如果人类的命运真的隐藏在这片星空里,星辰的位置永恒不变不移,命运自然无法改变,那么人活在世上究竟为什么还要奋斗和努力?
在人类的认识里,星空永远是那样的肃穆,那样的完美,就像天道命运一般,不容窥视,高高在上。
今夜,陈长生认识到肃穆并不代表着僵化,真正的完美并不是永远不变。
因为星辰是可以移动的,位置是可以改变的,自己的命星与别的星辰之间的距离以及角度自然也在改变。
如果说那些联系便是命运的痕迹,那么,岂不是说命运可以改变?
王之策在笔记最后力透纸背写了四个字:没有命运。
是的,根本没有确定的命运!
轰的一声巨响,在陈长生的识海里炸开!
他破解了困扰自己数年之久、最难以释怀的精神层面的苦恼。
他破解了自己的天书碑。
他从十七座天书碑里参悟到的精神力量,开始影响客观的实质!
遥遥晚空,点点星光,息息相关!
在他的识海里,那些碑文叠加形成的星图上,所有的点都亮了起来!
几乎同时,天书陵上的夜空里,那些星辰仿佛也明亮了数分!
而在更加遥远的星海深处,哪怕是从圣境强者的神识都无法感知到的近乎彼岸的地方,一颗红色的星辰开始释放无穷的光辉!
那是真正的星辉,是肉眼无法看到的星辉,与可以看到的星光一道,洒落在天书陵上!
碑庐四周的人们很是吃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下一刻,他们震撼无比地发现,陈长生从碑庐前消失了!
……
……
如一道清风,如一缕星光,悄然无声,来去无碍。
陈长生从照晴碑前消失,下一刻,便来到了贯云碑前。
在贯云碑前,停留刹那,他的身影再次消失,又出现在折桂碑前。
紧接着,他出现在引江碑前、鸡语碑前、东亭碑前。
只是瞬间,他在前陵十七座天书碑前出现,然后消失,最后来到那座断碑之前!
他依然闭着双眼,物我两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
……
今夜,天有异象。
夜空里的繁星,用肉眼观察,似乎没有变亮,但很多人知道那些星辰变亮了,稍晚些时间后,就连普通民众也都发现了这个令人惊奇的事实。
一颗星辰微微变亮,不容易被看到,但如果东南星域里千万颗星辰同时微微变亮,那会是怎样的画面?
星光照亮了天书陵,也照亮了整座京都。
深夜时分的街巷,仿佛回到了白昼。
甘露台离夜空最近,更是被照耀的纤毫毕现,铜台边缘那些夜明珠,被衬得有些黯淡。
圣后娘娘站在高台边缘,看着浩瀚的星空,神情有些意外,甚至有些凝重。
她没有想到以陈长生的性情,居然会再次坐回碑庐前解碑,她没有想到,陈长生居然真的能够像那个人当年一样,解开前陵的这些碑,引来无数星光,但直至此时,她依然不相信陈长生能够做到那人当年做到的事情。
因为今时已非往日,天书陵也已经不是那时的天书陵。
……
……
星空从窗外洒落桌上,被烛光照的微微发黄的奏折,变得白了数分,上面的字迹也变得清晰了数分。
莫雨微微挑眉,望着窗外,震惊想着,难道他真的看懂了那些天书碑?
……
……
南城苦雨巷里,有一处官衙,官衙门面很朴素,在人们的眼中却显得格外阴森,因为这里是大周清吏司。
今夜,衙门里的阴森意味被皎洁的星光驱散了数分。
周通走到院子里,伸手放下帽前的黑纱,遮住有些耀眼的星光,微微皱眉,有些不喜。
陈留王对天海胜雪说的不确,他根本没有在天书陵外等陈长生。
即便陈长生拿了大朝试的首榜首名,在他的眼中,依然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然而此时,看着满天星光,他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想法。
或者说,这满天星光让他不得不开始正视那个少年了。
……
……
星光满人间,照亮屋宇与庭院,自然也照亮了北新桥的井。
井底的泥土前两日被重新挖开,一缕星光有些凄惨而倔强地透进了地底那片黑暗的世界里。
星光照亮了小姑娘眉心那粒红痣,却无法驱散她眉间的冷漠。
……
……
落落站在学宫殿顶的栏畔,忽然抬头望向穹顶。
这里的夜空里假的,星辰永恒不变,却没有生气。
她感觉到了一些什么,陈长生应该正在做很了不起的事情。
她对金玉律说道:“我要出去。”
金玉律沉默片刻后说道:“您帮不了他。”
“先生不需要我帮。”落落满是信心说道:“我要去国教学院等他,替他庆贺。”
……
……
星光照亮了天书陵,也照亮了京都。
离宫沐浴在圣洁的星光里。
数千名教士与各学院的学生来到广场和神道上,对着满天繁星拜祷不停,神情虔诚无比。
最深处的那座殿内。
教宗大人看着殿上漏下的星光照亮了盆中的青叶,苍老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
主教大人梅里砂,望着殿外如雪般的星光,感慨说道:“仿佛当年。”
教宗大人知道他说的是王之策当年悟道破境时的情形,那一夜,整座京都都亮了起来。
今夜,当年画面又重现。
这样的画面,已经有数百年没有出现过了。
梅里砂忽然微微皱眉,不解说道:“这是在聚星?”
教宗大人说道:“不,他还是通幽境。”
梅里砂问道:“那星空为何如此明亮?”
教宗大人想了想,有些犹豫说道:“或者,他是在用聚星的手段继续通幽?”
……
……
第231章 神秘的黑石,完美的星空
连教宗大人这样的圣人,都无法确定陈长生现在的情形,那是因为陈长生的修行从开始就与众不同,走的是一条没有人走过的道路,已经多次违背了修行的常识或者说规则,颇多离奇不可信之处。
在他还没有洗髓成功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坐照自观,从而险些身死、魂归星空,当他得到黑龙的帮助,度过这道险关之后,又在大朝试里面临绝境,于秋雨之中一朝通幽,原来他以为自己在引星光洗髓的时候,实际上一直是在通幽。
他始终在用超出自己真实境界的法门修行。
就像是一个婴儿,在还没有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试图奔跑,还没有牙牙学语却开始背诵道藏,连剑都没有力气举起来的时候,已经开始试图学习如何战斗,这肯定是非常凶险的事情,事实上也是如此,如果不是连逢奇遇,他早就已经死了。
星光洒落在天书陵上,将那片草甸照耀的如雪白的毡子,陈长生坐在那截断碑前,紧闭着双眼,识海与星空互相辉映,天地与自身不停融合,夜空里的无数颗星俯瞰着他,俯瞰着通幽境的他提前开始聚星。
他散发出来的气息不停上涨,不停向四周的天地里探去,就像断碑的断茬如剑一般刺向夜空,无法看见的星辉伴着那些明亮的星光落在檐上,落在碑上,落在他的身体上,不停地涌进他的身体,带起一道道微寒的夜风。
如果他能够冲破这道关隘,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随着微寒的夜风,很多人来到了天书陵外。
国教六巨头来了,梅里砂站在最前面。
天海家的家主来了。
金玉律来了。
茅秋雨来了。
莫雨也来了。
他们没有进陵,凭借着强大的神识,沉默地注视着断碑前发生的事情。
陈长生距离突破那道关隘,还有一线距离。
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能不能突破成功,就算成功,又能够突破到什么程度。
在他的身体里,幽府的门已经缓缓开启,包裹着灵山的无数清澈的水,正在不停地流动着,水势越来越急,生出了很多个漩涡,带着山道上的落叶到处飘舞,不停拍打着门前那道石阶,虽悄然无声,却惊心动魄。
幽府在灵山中,灵山则在星辉化成的湖水里。
涌入他身体的星辉越来越多,那片湖水越来越恣意,渐要变成汪洋一般。
随时有可能决堤,虽然这片悬在空中的湖,没有湖堤。
无数光线在湖水里折射往复,随着湖水的波动,渐趋凝纯,渐渐相聚,变成了闪耀的光点,仿佛星辰一般。
夜空里的繁星,出现在陈长生的意识里,然后出现在湖水里,每颗星辰的位置,都不差分毫。
只是这片星空总给人一种不够完整的感觉,似乎哪里差了些什么。
这片星空是前陵十七座天书碑。
但前陵原本有十八座碑。
最后那座碑断了,碑文自然也不复存在。
陈长生没有看到那些碑文,他心灵上的那片星图自然也就少了一块。
如果这片星空无法填满,那么,一切休提。
……
……
离宫广场上,教宗大人看着天书陵的方向,伸手承着自夜空而落下的星光,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那块碑还在就好了。”
甘露台上,圣后娘娘看着夜空,神情漠然想着,少了那些碑,今日天书陵如何还是往年的天书陵?
很多年前,周独夫一日看尽十八碑,然后因为一些原因,不想别人如他一样,所以他带走了一块碑。
从那天开始,才有了前陵十七碑的说法。
很多年来,陈长生是最接近完全解读前陵碑的那个人。
问题在于,他没有办法看到那座失落的碑,那么他极有可能永远只能无限地接近真实,却无法触碰到真实。
……
……
看着湖水里渐渐成形的星空,陈长生本能里察觉到,这片星空是残缺的。
他知道缺少的,便是断碑的碑文。
他沉默思索,不得其解,神游万里,不见其碑。
渐渐的,他的心神变得越来越混乱,直至有些浑浑噩噩。
就在此时,他腰畔那柄短剑剧烈地颤抖起来!
……
……
一块黑石出现在荒原上。
荒原上覆盖着雪,那些雪亦是星辉。
陈长生此时已然物我两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