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功绩,并提出分析意见,供常驻于此的黑蚂蚁填录功劳簿。
执律厅外坐落着十步相对的两排长石椅,古山颂躺在石椅上仰头望天,醺醺酒意未醒。对于他来讲,或许待会儿听到的传唤就是一切的中止。他的心情是如此的糟糕透顶,因为恶劣的信号在上次召用的时候就释放了。
“小伙子,如果再不努力,下次的功劳薄就有跌入谷区的危险哦。”
老人听来无比关切的言语却似恶魔的呢喃。
联想到老者,古山颂就猛地翻身起来,酒都醒了一半。一瞬间,他甚至有逃亡的想法。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从蚁窝擅自脱离的蚂蚁没一个有好下场,除了消失就是消失。最近的典型例子就是财气杀人寇寿题。关于这个事件,古山颂不自觉的偷瞄了两眼对面的男女。那新进蚁窝的女人一直站着,倩姿玉立,而那个杀神,抱臂而坐,闭目养神。据传就是这个杀神处决了寇寿题!如果叛窝,能避过这种等级杀手的追杀吗?
根本用不着吧?
“古山颂。你可以进来了。”执律厅内响起玄蚁的传唤。
古山颂摇摇脑袋,深吸气,整整衣衫,昂首向前。
执律厅正常执序时共计十人。其中九名玄蚁大堂任事,门口的玄蚁负责传唤登记,内里四角则各有两位玄蚁办理事物。当古山颂进入时,八位办公的玄蚁或奋笔疾书,或审阅卷宗,或低头苦思,均头也不抬,只有门口那位给指了指。
古山颂看着幽长的厅道尽头,黑漆的门板开出一道光亮的缝隙,松叶杀手本来稍有平复的心绪登时紧张。他步伐不停,再度调整着呼吸,整整四十九步,方到门前。
“穆前辈。”古山颂恭恭敬敬请一声安,然后轻轻推门进入。
屋内没有任何变化。
年年月月皆是桌椅书卷,笔架砚台,案尺白纸,壁灯炉钟等朴素物件,配上正中央沉坐的老人,不计较四周石壁的话,看去就如大户人家的书房。
老人正在阅览一摞厚大的书卷,此时翻书的手支起来又压下,示意来者坐下。
古山颂正襟危坐,他在这个老人面前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逾矩,老人即将出口的字句决定的是命运。
“古山颂,你是七年之前秋季,通过的试炼?”
听着老人沉沉的话语,古山颂心头发紧,赶忙称:“是。”
“七年……嗯,也不短了啊,这七年的境况还是跟你细细的说吧。古山颂,你前四个年头刺狩十六次,得手十三次。近三年,刺狩五次,成功三次。以上刺狩,评定的最高等级达到丙级,不过仅仅一例,而且是前年的事情了,其余的十七次成功刺狩皆为戊级以下。古山颂,对于以上功绩,你可有补充的地方?”
这是古山颂第一次听到自己的整体评价。古山颂醉酒的身体热得发烫,心却是已经发凉。蚁窝的评定等级甲为最高,庚级最低,等级分为七个。这里的庚级评定是一个独立的消极评定,因此有助刺狩的评定实际上只有六个等级,而这些评定的差距相当大,有所谓一甲十年逸的夸张说法,戊级己级的评定拿的再多,也无法有效的提高功劳簿排名。他颓废道:“没有。”
老人合上书卷,靠上椅背,露出的面目看来十分和蔼,只是透着微微倦容,老人闭目休息道:“那么遵循蚁窝惯例和蚁王意志,向你下达当期功劳薄任务。古山颂,你听好了。”
古山颂轻咳一声,还是忍不住问道:“敢问穆前辈,功劳薄的轮次如何排布,应该是按年计算吧,这么快又到我?”
老人道:“功劳薄任务按人员轮次下发,次第衔接编号,不存在按年执行的说法。”
古山颂很想大声质问排在我前面的是谁?他到了没?然而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心如死灰。然而紧接下来老人的话语让他忽然间希望复苏。
“言侍妄,麟池池主言静第七徒。取其性命或者废掉四肢,限时九个月,即日算起。若无疑问,你可以走了。”
古山颂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盯着老人。
岭南言家!
不过,麟池?
只是区区外池?而且是刺杀一个默默无闻的言家外池弟子?如果是对岭南言家本宗下手,他就放弃挣扎了。即使白追适时回返,也未必肯在此事上再帮他一次。然而,竟是这个不起眼的目标,难道还未跌至功劳簿的危险谷?尚有转圜余地?
古山颂就像兴奋的浪涛冲到大脑一般随之呼啦起身,椅子便被绊到,飞撞上墙壁。剧烈的响动轻易传导至大厅,然而玄蚁们只当不见。杀手多是些个性鲜明的家伙,其中不乏情绪激烈公然反抗公派的,但是付诸武力解决问题的尽都命丧黄泉,内室虽小,却一点不缺乏血腥味。
杀手的失态,老人只抬头瞅了一眼,摆了摆手。
古山颂躬身抱拳,退到执律厅大堂,寻玄蚁顺道做出窝的报备登记。他差的就是缓过来的一口气,如果这件事情做成了,又可以高枕无忧数载。
“时间?”
“十天之内出窝。”
“地点?”
“保密。”
古山颂交代着出窝事宜,面部表情已变得足够镇定,但是内心的震荡远未消除,所以也来不及分心观察被传唤召入的伊敌。
女子莲步娉婷,目不斜视,也是直取内室。
执律厅人流稀疏,往来人形单影只,断断续续,互相之间有意识的错开时间,杀手们一是保密行踪,二是不愿意做无谓的等待。
秋风里,长石凳,这是一个越坐越冷的地方。
都说执律厅前的等待才是蚁窝最严酷的刑罚,面对如此境况的高行天却始终面容平静。
这段枯燥的时间里,古山颂,走进,走出。
伊敌,走进,走出。
这之后,一身寒气的王不破也匆匆来去。
然后便是长达一个时辰的空白。期间不是没人来到执律厅附近,只是他们遥遥望见等待的高行天,便离去了。
执律厅大堂的一名玄蚁有些坐不住,便走到门口传唤处,轻声问道:“通禀了吗?”
门口负责的玄蚁心里添堵,暗道这样的人物我敢轻易得罪么,嘴上不耐的嘟囔道:“废话。”
多事的向外面瞅了几眼,摇头道:“看来是真的哦,姓高的西北之事不顺哦。”
“傅俊,回去办你的事,添什么乱啊。”负责的玄蚁呵责着,正烦恼间,内室倏然传来撞钟响动,这名玄蚁心领神会,当即开口喊道:“高行天,请进厅!”
内室静谧,老人埋首于书卷。闻见脚步声,他虽然不抬头,却侧耳聆听了一会,等到声音沉寂,老者开口道声:“请坐。”
身姿笔挺的杀手则毫无反应。
老人可能也习惯了高行天一贯的态度,蚂蚁里总有几个异类,他亦不以为意,只是仔细查看密密麻麻的案卷记载。不过那愈来愈弥漫开来的杀气就像浑浊的水涡,实在是过于彰显,老人还是眯起眼睛给予回应,抬首道:“想杀我啊?呵呵,生这等意图不是一次两次了。年轻人讲究点涵养,好吗?你知不知道啊,有时我也给临时性的行为进行评定,功绩并不是功劳薄唯一的衡量标准。如果你是因为现在的境况遭遇,那么适当下调你的评定是个合适的做法。但我想,那不符合你一贯的秉性。你这个人着实有点特殊,老夫坚持本来的判断,依旧给予你最高评价,这个评价范围囊括所有兵蚁。怎么样,是否想感谢我呢。”
“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想杀了你。”高行天冷冷道,就像是没有听到老人的褒扬。
老人不以为意,反而兴致盎然道:“以前没问为什么,现在倒想听听理由。”
高行天道:“杀手不允许未知数的存在。”
老人愣了愣,用手指戳着脸,意思是说我吗?然后耸起肩膀,低下头,额头几乎贴到了书上,哈哈大笑起来,可失态也就是片刻功夫儿,老人渐渐拾掇起平淡和睦的表情,指着高行天,认真的道:“高行天,老夫跟你说点实在话,不用担心我,老夫只是一个工具罢了,多想想你现在的处境吧,不要树敌太多。”
高行天的脸孔仿佛天生一张冰冷面具,掩藏了一切的窥视,那里看不到随时起灭的感情困扰,杀手完全不为谁的言语所动,所贯彻的只有本初的想法。高行天直截了当道:“我相信彻彻底底站在自己这边的,只有自己。不惹我的,我不惹他,谁要动我,我就先除了他。人生下来即是举世皆敌,脚下只有一条自我圆满的路,我不在这个问题上浪费功夫。还有,与其多一个伪善的朋友,反而不如多一个够格的仇敌。朋友指的路,有时候不一定有敌人给的准。”
老人撇撇嘴,道:“信自己,没有错。但是过于清白,是不是太势单力薄了点。做什么事都得亲自动手,你有那么多精力么?”
高行天道:“那要看志向了。”
“哦。”老人来了兴趣,支起下巴问道:“志向何方?”
高行天眉心立起深长的刀般竖纹,选择了沉默。此时的他毕竟不是那个刚入窝那个落魄杀手了。
“你不说,我亦有耳闻。话可以夸口而谈,但是真正去做,把它做成又是一码事。这里离传说中的武林圣地很近,高山仰止,情况如何,想必你也有所感受。我知你十分高傲,可是你连刺杀西北王都做不成,还想接近那个人?”
“西北之事,换做蚁窝任何人,又有什么区别。”
“哦,看来还是有生气啊,呵呵,说这区别嘛,当然有了,王与庶民的区别么。如果蚁王亲往,调动西北资源,全局摆布,耐心不懈,至少有三分的成功几率。”老人摇摇头,声音冷了一截,近乎严厉的批道:“再看看你,一头孤狼罢了。面对岑王身边的严密守卫,尽管百般琢磨千般推衍,却是束手无策,是不是半分机会都无?我没说错吧,否则你也不会知难而退,功劳薄上留下难以洗刷的败笔!”
高行天眉心刀纹忽的便是一跳,然后却是慢慢舒张开来,浑身的森森杀意亦逐渐退去。西北之行他的确是望难生退,面对李纯一、郑潭心、苏艳邦三大高手贴身护卫,缺乏布置的高行天没有超过一成的机会,何况据说当时还有衣家的资深杀手潜藏伺伏,若是这般局面还要强行刺狩,无疑自投罗网。杀手善于抓住一闪即逝的机会,但是这种巅峰时刻并不意味着次次飞蛾扑火里去找,事实上能不能出手都有一个基准,此即杀手的直觉。应对什么,选择什么,避免什么,瞬间的应机判断极其重要,羽翼需要善养,否则怎能一飞冲天。于山中舍退走的时候,高行天已做好承担失败后果的准备。惩处的是罚银还是什么,只要不触及底线就行。蚁窝,他只当做个庇护所,在这个庇护所内占据一个什么位置,他还真没想过。
何况,他的刀需要吗?
这些人也未免太局限于当下的格局了。
老人微笑道:“不想坐下聊聊?”
高行天漠然道:“没有必要。有话直说即可。”
老人肃声道:“高行天,现在的你还远远不够。想杀那个人你也得有资格才行。这个最低的限度,你知道是什么吗?”
高行天眉目低垂,所有表情石沉湖底,缓缓道:“走向北之路?”
老人深注目光,希望看到一个真实的面目,然而得到的则是一个断然的反问句。
“如果不呢?”
“向北之路,可能也是条死路,前几代蚁王也未有成功者,不过除此之外,百分百的死路一条,而且是前路不通的死路,你会倒在连那个人的影子都看不到的地方。”老人面容不再和睦,森厉的道:“西北的失败是个阻碍,但是我可以维持你的评定不减,可是老夫无法左右蚁王和蚁后的观感。蚁王先放一旁,说到底,还是要看桑玉蹑的态度。”
高行天问道:“难道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么,为什么要做特殊对待?”
“没什么深层的理由,只是因人而异。如果凡事千篇一律,何须我坐在功劳薄执笔这个位置上。”老人咧嘴笑道:“唉,年轻人要理解老家伙,人老了,就是喜欢看热闹。而且老了啊,明知年轻人不需要,就是忍不住强加给你们。我这么老了,一个人天天审查这些枯燥的卷宗记录,如果不能指手画脚一番,还有什么乐趣?”
“……听懂了。想操纵?想诱导?不过我劝你还是换一个人。高某习惯了现在的生存方式,绝不情愿变成一把任人提握的刀。资格之路?那条路或许确实存在,不过我怎么走,不用你来教。”高行天盯着老人,忽然跳转思路道:“穆孔,你对屈洒,什么态度?”
当下局势微妙,老人的位置若有异动,影响难以预计。
老人像是终于接到了预想的攻击,果然的采取了最漂亮的守势,他靠着椅背放松而坐,双手交错,坦然道:“老夫当然绝对效忠蚁王,甘为传声之筒,守御之盾,愿为信手拈来之笔,注目垂帘之纱,当年之言不虚,此刻之心不二。”
第四六章新血(一)
蚂蚁大多是有着高度目的性与执行力的角色,除了偶在酒馆等娱乐场所抛掷光阴,打发一下紧张的神经,其余的大部分时间都会搜集情报,打磨技艺,未雨绸缪。因此,蚁窝小镇街道上很少见到漫无目的行者,没有人会把宝贵的时间花费在无所事事的游荡。
此时日近薄暮,街道上却有着一个瘦瘦的身影。小路子今天着实体验了一把孤魂野鬼的感觉,他在街上踱了几十个来回还是下不了决心。看着眼前的门院,脑袋里头乱糟糟的,平日嬉皮笑脸的进去讨个指点,也是常事,不过揣着今天这般复杂的心绪,他还真不敢轻易迈进去。
苦心搜集的信息究竟有没有价值?
能说不能说?
说出来的,对方会听吗?
回忆以往接触,虽然不乏关怀与善意,但那张看似亲切的脸是否与蚁窝里到处可寻的渣滓一般,只是面上挂着的虚伪容妆?
犹疑间他就缩在那人宅屋斜对口的角落里,抄手蹲着,像是一块木头。连他都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变成了木头,而且是一块死木头的时候,屁股忽然吃痛,竟是被人踢了一脚。
小路子眉毛纠结,虽然生气,但是却懒得回头,果然就听身后人居高临下地说道:“没胆量的小杂碎,来来来,爷爷帮你一把。”
衣领子瞬间紧勒,几乎喘不过气,脖子乍凉,就像是溜进了冰块,来者竟然拖着他便走。
往哪走?
斜对口!
你奶奶的,这就过分了!
小路子挣扎两下,无果,张嘴骂道:“王不破你个冻死鬼,赶快放开老子!你,你他娘的,快点!要不老子跟你没完!”
王不破悠悠言道:“啥叫没完啊?小兔崽子,以往赢了你王大爷那么多银子,你王大爷说过什么嘛,你倒开始叫唤了,好个小恶人。”
小路子憋了口气,然而不等他发作挣扎,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院墙倒掠,风声灌耳,天旋地转。
来不及想冻死鬼怎么这么大力量,甚至脏话都吞回了肚子里,倘若就这般横贯地面,绝对半天爬不起来。小路子全神贯注调整姿态,使出浑身解数,结果落地时还是一塌糊涂,手脚并用,像只猴子般连滚带爬三四丈远才卸掉力,脑袋更是差点一头拱上房门,迅速站起扑棱衣服的小路子简直火冒三丈,转头恶狠狠的瞪着慢慢走进院落的王不破。
王不破不紧不慢走来,慈眉善目的道:“看,不就是做个决定嘛,很简单的,只不过需要有人在适当的时候推你一把而已。”
这叫推?推你妹啊。
咒骂之余,小路子暗忖若老子拥有媲美高行天那种层级的武力,立马就把这个冻死鬼给斩了!
跳脚的时候,背后的房门却是缓缓打开了。
吱呀呀的声音入耳,小路子身躯僵了僵,出来的人是谁,并无疑问,这瞬间他的脑袋就像被冰水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