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忧出完一掌,已然踏进塔门。
泉眼边湿润的土地上,无声卧着一名青年,他的左臂已断,赤裸的上身尽是鲜血与伤痕,青年一个指头都动弹不得,当嘶哑的劝降声传遍广场的时候,青年撑开沉沉的眼皮,宁静的望着朗朗云天。
一片人影遮覆了他的脸面,李无忧提着一件洁白的内衫,轻轻的替他盖好胸膛,并疾出数指点在他的左上臂。
萧温菊抖着嘴唇,先是念叨了两个字。
他发不出声音,但那腼腆的意思还是有的。
李无忧便坐在他的身边,把头低下,侧耳倾听,李无忧心焦的表情渐渐舒缓,忽然间哈哈大笑起来,只是这豪情刚起,却引来大口的咳血。
塔外的第三方观战者散去。
唐棠、唐之最先离开,金月游无法挽留唐棠,便吩咐郭伯勋继续跟随。缘尽缘错则与方猎无一起撤走。梅刃甜自忖没有能力阻止这些人,李无忧更未发话,她只好冷眼相送。萧衍本来也打算离开,但是见到萧温菊伤势沉重,主动留了下来。
大罗教教主太乙真仙宫无上殁于倒影塔下,三护法一降两死,宣告着这场西北巅峰角逐以大罗教的彻底失败结局。
大势已定,但是双雄死斗卷起的骇浪仍然在平朔城奔腾肆虐,不会立即勒马而停。当此间的死斗震撼中原武林,慢慢被人熟知之时,流传在人们口头的隐晦数字是:无双门与大罗教仅平朔一役,大罗教战死两千七百余人,无双门亡殁三千一百余人,无辜平民死伤破两万。
这一天被称作西北之血色清晨。
卷四若初见
第四十章余音(上)
日头炙热的喷吐着气焰,偶来的山风似是珍稀的藏青鹰,一头冲进茂密的林木,在枝叶间厮磨出些许凉意。山间道上林荫半覆,五个挑夫肩头扛着压弯的扁担,满头大汗的跟着一个老仆徐徐前进。扁担两头挂着棉被包裹的盒子,棉被里渗出缕缕白色的寒气,此行人却是运冰。南山不高,因岑而贵,这一行人再上攀百余丈就到了西北王的避暑之地山中舍。
山中舍座落于南山半山腰。
它的布局不大,也就一大一小两套院落,能够住人的房间一共只有二十三个。西北王事物繁忙,很少来山中舍消暑,偶来一次,也只携三五家眷,几十名仆从、侍卫,住宿刚够,岑玉柴在个人享受方面极为自律,扩建山中舍的章程数次提上他的奏案,但从未被批准。今次消暑庆寿,随行的人员较以往为多,山中舍的房间已是安排不开,仆从侍卫便围着两间院落搭起了十多个大型帐篷。
这样,山中舍出现了层次分明的三个居住区,仆役与侍卫大多寝宿于帐篷区,王府亲眷安排在大院,西北王则安居小院。
山中舍对面的山岭森木繁多,一片悠悠绿海,高行天藏身一株钻天杨的茂密枝叶之中,距离山中舍的直线距离不到百丈。他一动不动长达一个时辰之久,此时才改变了一下姿势,从上午到下午,高行天总共换过四处潜伏的地点,这里是最后一处,也是最难被人发现,观察角度最好的一处。山中舍大部分人员的活动规律已被他掌握,如果高行天愿意,他现在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穿过帐篷区,闯进小院,去取岑玉柴的项上人头。
但是真的会这么顺利吗?
答案是否定的。
院内起码有三个人肯定绕不开的。
山中舍的小院中央生长着一棵古树,古树花香满园,天然遮阳,树下两人对弈一盘棋。
执黑子的中年男子捻着唇上的两撇小胡子,饶有深意的看着对方,却不落子,对面的青衣女子则手捧茶杯,浅笑回视,怡然自若。古树的另一边靠树盘坐着一名蓝衣青年,他背对棋盘,正自闭目养神。三人分别是王府军师鬼谋苏艳邦,郑世家核心子弟郑潭心,以及杀手组织一家亲的首脑李纯一。
任何一个杀手欲在这三个人联手护卫的情况下动手杀人,恐怕都要三思再三思。
高行天亦不例外。
他亲眼见过李纯一的身手,虽然观察时间极短,结局也极不如意,但丈夫不以成败论英雄,他断定李纯一是个难得的高手。而郑潭心是郑家年轻一代最重要的人物,深得郑老太太的疼爱,在江湖上已经闯下了赫赫名声,是四大世家新一代的旗帜人物,与周家的周自横、方家的方庭之、袁家的袁自在齐名,武功也是超卓之流。至于苏艳邦,高行天却看不透这个人,此人江湖出身,很早就加入西北王府为岑玉柴效力,智算百出,号称鬼谋,西北王凡有大计均与其商议,西北王的势力膨胀的这么快,固然主因是岑玉柴雄才大略,但是苏艳邦绝对贡献颇多。
谋定而后动,事半功倍,有的时候武功也要让位给大脑。
高行天的脑海就模拟了无数次突入的画面。
即使帐篷区的护卫森严,突入小院也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但是因为西北王足不出户,岑玉柴究竟处在那个房间,仍是谜团。在三大高手的眼皮子底下进行搜索,不可能的荒诞之举。
有的只是一次出手的机会。
倘使误中副车,一切皆休。
或许夜晚更加适合动手……
就在高行天思维集中运转的时候,一声奇异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声音细碎直刺耳膜,听起来让人非常的不舒服。但是高行天猛然联想起一物。
触须!
他无声无息的滑下钻天杨,折腰刀缓缓出鞘,环顾了一下四周环境,然后便收敛形迹,径向声音发出的方向摸去。很快,高行天就寻到了目标。
乱草大石之上,翘腿赤足坐着一个慵懒美丽的女子,女子以紫色的指甲刮蹭着手中的一枚触须令,另一只手却捧着一只酒杯,她抵唇轻饮一口葡萄美酒,漫不经心间,黯然销魂的酒水溢下紫唇,描出酥胸的惊人曲线,她的眼神迷离,仿佛时刻需要一个新鲜的灵魂来填满空虚。
高行天见到这个女子,冷酷的面容也有所动,他收刀入鞘,低声道:“桑玉蹑,你怎么出现在这里?”
桑玉蹑娇哼一声,伸出一根手指,朝高行天轻轻勾了勾。
高行天皱了眉头,不过还是迈步靠近。待到跟前,桑玉蹑莲臂舒抬,便要去摸高行天生满胡茬的脸腮。高行天脸色一沉,摆起刀把拨开了桑玉蹑的手。
桑玉蹑放肆的大笑,她眼神勾魂的道:“你不近女色?为了什么?保持刀锋的愤怒?”
高行天心底微怒,作色道:“这里不是你嬉笑的地方,如果坏了我的事,桑玉蹑……”
桑玉蹑快速截道:“坏了你的事,怎样?一刀杀了我吗?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或者你就这么不珍惜你的性命?郑潭心、李纯一、苏艳邦三人联手守这山中舍方寸之地,平心而论,我认为你没有机会做的成,何况苏艳邦还请了衣家的人,他们懂的规矩只比我们多,不比我们少。”
高行天眯眼如刀,道:“衣家谁在这里?”
杀手一家衣家是三大杀手组织之一,衣世家神秘低调,绝少有信息透露给外界。江湖只是晓得雇佣衣家人办事代价高昂,附加条件苛刻,而衣家究竟做过什么,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证实,还停留在聪明人心照不宣的阶段。
桑玉蹑舔了舔唇上的残酒,柔媚的道:“我又不是衣家的后,衣家在杀手通缉令上连个人影都见不到,我那里能喊出名来。衣家杀人,深藏功名,从不炫耀,你应该跟衣家学学,你在那无味的榜单上爬升的太快了,简直快追上屈洒了,但是杀手的价值不是用一张废纸来衡量的。”
“刑部一群酒囊饭袋写的通缉令,与我何干,衣家不把刑部放在眼里,我就在乎他们么。”高行天冷笑一声,道:“有事说事,我没有功夫与你废话。”
桑玉蹑奇怪的道:“西北王明里暗里来者不拒,摆明一副杀一儆百的架势。院中三大高手铁锁一般横着,你的心思路数么,也大约会被衣家埋伏的杀手猜个八九不离十,这样的情况你还想动手?以你现在的任务成功率,应付玄蚁的评议绰绰有余,不需要拼得这么凶。”
高行天反问道:“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桑玉蹑不说话了,她空洞而美丽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高行天看,眸子里透着少有的异彩,桑玉蹑保持了好一会儿的沉默,她一口饮下美酒,方道:“你可知我手上的触须是谁的?”
提及触须,那就涉及到蚁王的权威。
不过,高行天的触须已在他自己的手上,没有什么话是他必须相信,必须执行的,即使眼前跟他交代事情的是蚂蚁窝的蚁后。蚁后的地位虽然仅次于蚁王,权利极大,但这并不代表蚁后拥有调度每一只蚂蚁的权利。事实上,除了蚁后的直属护戍部队对其忠诚无二,蚁后可以影响的人物便是位于蚁窝上层拥有晋升资格的准血蚁。高行天入窝时间较晚,可他却是当前最接近血蚁的一个。只是这只蚂蚁有些特立独行,并没有依循常规的打算。
高行天仔细端详着摆弄在蚁后手上的触须,琢磨着说道:“这是陆无归的触须,他的任务有变?”
桑玉蹑笑道:“陆无归的任务需要继续完成,我只是告诉他下一步的地点。倒是你的任务,我认为应该立即中止,当然你还打算小试宝刀的话,我不会阻止你。不过,我希望你活着无损的回到蚁窝。”
“屈洒怎么说?”
“便宜行事。”
高行天漠然道:“我明白了。那么,不送。”
桑玉蹑抛了空杯,修长的美腿屈回,手掌一撑,起立于石上,风情万种的道:“我不辞辛苦,万里传信,你就不感激我么?”
高行天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冰冷道:“蚁窝到平朔没有万里那么远。”
“奴家走的可是好辛苦,不亚于万里征程呢。”桑玉蹑哀怨的看着高行天,幽艳的叹了一口气,蓦地足下发力,掠起翩翩消失于山林之间。
高行天尽管面容平静,内心却有愤怒的火苗腾然而起。西北这一路他付出多少艰辛与忍耐,结果竟换作一个幌子?他缓缓闭上眼睛,万物之声入耳,那一缕愤怒的火苗瞬间虚化消散。
罢了。
既有今日,当初便应早知。
高行天再度睁开的眼睛一片清明,他没有立即离开南山,而是转移三里之遥,依旧潜伏在山中舍附近。
夜色来临。
山中舍小院墙头挂满灯笼,照的院落灯火通明,院内屋宅始终无人进,也无人出,郑潭心、李纯一与苏艳邦三人坐镇繁花古树之下,对月酌酒,山风入怀,三人时而默然,时而谈笑风生。
至于西北王岑玉柴,此时却能透着窗纸的光影,依稀瞅见一个老人在屋内挥毫疾书。
一夜无事,只是西北已然不同。
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远波起伏,浩瀚无涯,这壮阔的湖泊便是中原西北与北漠的界湖,古海。沿着古海的边缘一直向东北前进,就会来到天堑九烟峡谷,待出了九烟峡谷,脚下已非中原皇土。
古海湖畔,浩荡而行的北漠商队绵延十余里,打头的商队来自北漠十三大部的冰魄部落。冰魄部落人口约为五十万,人口基数是衡量北漠诸部落实力强弱的通用标尺,从这一点来看,冰魄部落远远没有跻身十三大部的资格。然而实际上,冰魄部落在十三大部中排名第九,地位已是不低,几十年之内不存在掉出十三大部的隐忧,冰魄部落之所以有今天这个地位,完全要归功于一个人。
那就是稳居启辉第一的李章目。
至少拥有一名启辉者是成为北漠十三大部的必要条件。否则部落人口数量再众,弓弩再多,也无济于事。不借强者之口,说出去的话语都是软弱的。启辉之称号代表了王座的认同,接受着圣坛的祝福,启辉者是披着天启之光的真正北漠强者,他们超脱部落的管束,地位崇高,位居普通的巫祭、王族之上,各部落的王汗也对启辉者恭敬有加。
李章目作为启辉第一,拥有与左右贤王以及圣坛大巫祭平等对话的权利。
健马的背上驮着病弱的少年人。
少年眼眶深陷,面色欠佳,精神不振,仲夏的季节,他的身上却额外披着一件皮衣。
此人即是金家的三公子金寒窗。
褐色的大地上,马蹄轻扬,马首旁李章目默默随行。
李章目有马不骑,有车不乘,一路徒步行来。不管行路、吃饭、还是睡眠,李章目始终位于金寒窗身边一丈的距离。
金寒窗有意无意的观察了李章目很久,这个剑客的身上没有一点疲惫之态。李章目走在砂石、坑地、陡坡等任何地形,都轻松不费力,大地像是铺在其脚下自动移动的履带。远行对李章目不仅不是负担,反而是变相的休息,或者说那是一种修炼。走路是修炼,饮食、休息等生活琐事也不例外,武学的韵律在李章目的举止间流动不停。时间从不被浪费,李章目高效的修习速度起码是同等条件之人的两倍。金寒窗平生所见之人当中,没有一个人时间的利用率高过李章目。剑客对武学技艺有着无尽的追求,这种恒毅的追求非常可怕。不论化身为谁,金寒窗都不想有李章目这样一个敌人。不过金寒窗很识相的明白,他还不足以树立一个如李章目这般强大的敌人。
有的时候,敌人才能准确的标明一个人的身价。
李章目散发着一股冰寒之气,叫金寒窗难以亲近。金寒窗刚刚摆脱牢狱之苦,身体还有精神都处于低谷,没心思夸夸其谈。两人虽然一路并头而行,但是谈话不超十句。李章目寡言少语,时间久了,金寒窗愈发张不开嘴搭讪,两人就这么沉默的相处着。
因为李章目崇高的地位,商队队伍里发生的大事,各部落的远行人皆向李章目通禀,而李章目只对路径问题关心一二,其余诸事基本充耳不闻。
这时,一骠骑减速奔至李章目身边,马上男子样貌粗犷,扎着一头细长的短碎辫,袒露的上身胸口处纹着一只狰狞的雪暴熊,男子于马上俯身,单手按在心口,谦慎的道:“尊敬的启辉第一,我是熊心部落的远行人彼德,我部负责殿后任务,适才勇士们发现了中原人尾随的侦骑,他们人数不下二十骑,一直掉在我们后头,图谋不轨。”
第四十章余音(下)
李章目淡然道:“古海这边现在是中原人的地界,我们数个部落联合行动,队伍声势超过以往,肯定惊动了西北军营,边将出动一些骑兵侦查,情理之中,可是倘若出了九烟峡谷,他们还敢跟随商队,你们就自行处理吧,不必通禀。”
彼德目光森然,勒马回返前道了一声:“明白。”
金寒窗听着两人的问答,捕捉着彼德透着杀机的表情,心有所猜。北漠人的通用语是王座语,金寒窗不懂北漠语,但是北漠语中有关中原的发音他已经很熟悉了,艾尔那指中原,艾尔那尼兹即是中原人的意思。金寒窗扭头回眺远处,漫漫烟尘在阳光里跳舞,视界中的商队浩荡蜿蜒,长无尽头,长风掠过古海,拂过脸庞,风带着边荒的苍茫气息,犹如家乡那边的海风。
心突然间就揪紧了。
队伍中段的商队来自追风部落,此时商队百余名奴仆里有一人倏然抬头,悄然阴冷的盯了金寒窗一眼,北漠人等级森严,这些奴仆们身份卑贱,全部掩面,此人的脸面更是蒙得严实,然而他适才的眼神隐含精芒,怨毒深深。
金寒窗拔起水壶的塞子,饮了一口水,轻声向李章目问道:“两边为什么一定是战争?”
“两边是什么意思?是说北漠那边与中原这边吗?”李章目脚步不停,除了个别字眼的发音仍不标准,启辉者的中原语在短时间内进步神速,他答道:“我们冰魄部落有句谚语,‘光荣只恩眷一人’,这个世间的强者太多,光荣却没有那么多,两边挨得太近,随便翻个身,刀剑就撞的叮当作响,怎么会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