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归从镖车取走这个长匣的时候,并无什么不妥。匣子略沉重,接合处严丝合缝,浑如一体,没有外锁根本无法开启,而匣子顶盖的中段位置有一个精致的孔眼,这个孔眼意味着匣子本身就是一把超级大锁。
那时,长匣除了冰冷无解,没有别的特征。所以,陆无归根本想不到它会突然间就暗香了起来。匣子留香完全打乱了陆无归、高行天、金寒窗的行动计划,陆无归又拒绝放弃这只长匣,三人只能分开。
陆无归疾行一阵,停下观察一阵,然后再奔跑如风。
他若在林间某地停留过长,那里方圆数里的动物就会异常的躁动游荡。这种反常是比香气更大的讯号。他不想招来千秋帮、有光殿、方郑两家、风流阁、红叶亭乃至金鹏帮任何一方的纠缠。高行天来西北有重大任务,他的身上同样有压力。作为诞生最晚的一只血蚁,陆无归的声望不及“惘然剑”白追与“一恸三哭”霍离生。杀死厉啸兰,介绍高行天入窝,这两件事情的成功才让他在血蚁之争中弥补了差距,可是这些远远达不到建立优势的程度。现在,白追远赴北方,估计不是去了北漠,就是去了无量海,霍离生南下,应该是直达中南乃至南疆。他们刺杀的目标必定非同小可,这两人冒着陨落的危险也要大干一场。血蚁之战应该分出个胜负了。
血蚁可以继续较量,继续等,但是蚁王屈洒等不了太久。一个王者不能总沉沦在阴暗的巢穴之中坐视身躯腐朽,等待死期,即使地宫蚁巢是最后的墓穴,他还有一顶灿烂的王冠要转交。
陆无归爬上高高的钻天杨。
这里是一处隆起的山丘,站在树尖,能远远眺望森林的深处。黑森林静谧幽美,杳无人踪,大片的风从林梢呼啸而过。陆无归望着前方无尽的林海,似在分辨着什么,杀手的本能使其在寂寞夜色中迅速挑选到了目标。一会儿,他悄无声息的从钻天杨的树顶纵下,一点没有受到身负重物的影响,陆无归足尖在两颗相邻古树的树干上借力,曲回滑翔,翩然掠下小丘,一路笔直奔行。
落地时,陆无归没有敛消声音,奔跑亦然,陆无归就像是一匹奔马,发力狂追,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他的视野之内便追出了两个人。
二十丈外,独臂汉子盖幽与白衣少女骆铃的身影渐渐显现。
远威的两人已经驻足回望,表现出一副警觉、惊奇的态度。骆铃伸手就欲拔剑。某人怀着目的向你直追而来,敌友假设的第一判断便是敌人。这里是江湖,这里更是黑森林。期待一个杀手追上前,只为问候一声午夜快乐,这种情形显然是太阳穴上碎大石的白痴才能想出来的童话故事。
盖幽低声提醒道:“他的身上没有杀气,不要主动刺激他。”
骆铃秀眉皱起,然而握住剑柄的玉手丝毫没有放松。
少女生来第一次认真谨慎而且用心的去打量一个杀手。
江湖人与杀手会面的机会不会太多,有的时候,唯一的会面带来的即是死期。她看到狂奔减为疾行再变为缓步的杀手没有半点停滞感,整个动作速率的转换如一缕轻烟由浓变薄,自然而然,浑然无迹。年轻人身形挺拔,面貌英俊,懒洋洋微笑的嘴角衬着额前微弯的头丝,有着几分不羁的野性,甚至有一点浪子的情怀,但是他的眼神却是异常沉着冷静的。他没有杀手那种阴冷的职业病,阳光的如同女孩子梦中最标准的侠客形象。当年轻杀手优雅的摊开双手,脸庞略略倾侧,表明并无敌意的时候,骆铃忽然间一阵心动,不过她转瞬就认为这类懂得分寸的男子其实更适合贵妇罢了。骆铃没有再深入的去想,她察觉到失踪的镖物赫然负在陆无归的后背。
“二位是远威的骆铃小姐和盖幽镖头吧?在下蚂蚁窝陆无归,‘仙人岩’上我们曾有一面之缘,如今再见面,看来真是机缘牵连,希望我们能坦诚相待。”
“蚂蚁窝与远威镖盟素来没有什么曲折干系,非敌非友,但你们前些天趁火打劫,劫走我盟的镖车,掠去我盟的镖物,坏我镖盟大事,是何干系?今夜,我与小姐追击至此,定要夺回镖物,你既主动出现,那么先奉还咱家镖物,大家才有说话的机会。”
陆无归敲了敲背上的长匣,依旧微笑道:“盖镖头,按照镖行的规矩,镖物只是由远威押送而已,东西可并不就是你们的,它终须交付给接收人。看情况,你们还不知道镖物应该押送给谁吧。”
盖幽眉眼一沉,顿时不说话了。
走西北这趟镖,他的任务仅是保护盟主的独女骆铃。对他而言,骆铃的重要序列尚排在镖物之前。骆铃没向他坦诚一些事之前,他对镖物的所知还不及鲁松,在这个话题上他没有多资本可以谈判。
却听骆铃气呼呼道:“你这个人好生无礼,劫了我们的镖物不说,还弄出这么一套言辞,镖物的去向我们当然清楚,你要是问这个,我劝你赶紧死心,这是行规,不可能告诉你。姓陆的,你是姓陆是吧?嗯,你现在赶快把镖物放下,冤家宜解不宜结,本姑娘宽宏大度,可以既往不咎,放你一马,否则,哼哼……”
像是回应骆铃的“哼哼”,陆无归“呵呵”笑两声,道:“看来你们是真的不知道。那好,我便清楚的告诉你们,玄冰寒铁匣的接收人就是我们蚂蚁窝,你们运送它到西北,最终是要把匣子交到我的手上,现在你们的任务可以算是完成了大半,只需把钥匙给我就可以了。这趟镖到此为止,你们不需要再走了。”
骆铃眨了眨杏眼,难以置信道:“空口无凭,荒谬,不可能,你简直胡扯!”
盖幽也怀疑道:“陆无归,恕我等难以相信你的托词。空口白牙说什么都行,但你当我等是三岁孩童吗?不管你有什么勾当,还是立刻交出镖物的好。”
陆无归盯着盖幽搂剑的单臂,无奈道:“我追上来不是为了和你们交手。我说的话你们不相信也无所谓,我只想问一问,钥匙,我要的钥匙在那?”
骆铃正色道:“暗号,你若是能对的上我的暗号,我就相信你是接收人。”
陆无归轻松自若,直到他听到骆铃娇喝道:“帆影随风,笑看沧海。”才敛去表情,认真思考起来。片刻,陆无归吟道:“暮光凝血,醉眠青山。”
骆铃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似乎想笑又想忍住,她的两道秀眉竖了起来,叱道:“哼,什么血,什么醉,俗不可耐,其实……”
“其实根本没有暗号的,不光没有暗号,任何有关我们如何碰面的线索、文书都不存在,这就是一趟尽管知道方向知道时间,但却不知道目的地的空镖,对不对?”陆无归截断道。
骆铃愣了下楞,没立刻答上话。
盖幽没有放松警戒,他沉声道:“陆无归,你说的不错,联络的暗号是不存在的,适才小姐是在试探你。不过虽然没有碰面的暗号、文书,但是你依然要证明你就是我们要找的接收人,否则钥匙我们不会给你,匣子我们也要收回。”
“可以。”陆无归淡淡道:“可是我想知道我要向谁证明。”
骆铃踏前一步,抬首挺胸,摆出一个颇具气势的动作,无意间却令月光勾勒出的曲线更加动人,她骄傲的道:“向我证明吧。”
陆无归迈步上前,但是他甫移一步,一把剑便冷冷的横在他的面前。陆无归没有看拔剑阻挡的盖幽,只是面对骆铃,报以微笑。
骆铃直视着陆无归的眼睛,努力的想看透这个人,撇开傲慢与偏见,她解读到了两种信息。
真诚与焦急。
她知道表情是会骗人的,她也晓得自身江湖经验是浅薄的。这个杀手眼中的真诚与焦急可能只是一种高明的伪装。不过,她的内心却萌发出一个想法,她似乎愿意给这人一个说明的机会。一百个纠纷里九十九个是误会。如果大家多一些互相信任,少一些猜忌暗算,那么是不是许多麻烦便会迎刃而解,江湖就会变得更美好些呢?
至少听听他会说些什么吧。
如果这个臭杀手趁机近身偷袭,哼,就戳他几个透明窟窿。
骆铃让盖幽撤剑,自己却按着“燕返”的剑柄,紧张与兴奋之间,少女如此的贴近了江湖,她声音颤颤的道:“喂,你这厮也别靠得太近,咦,什么气息这么好闻?”她挺着小小的胸,皱着好看的鼻,却那么骄傲的站着,仿佛一个阅兵的女将军。
陆无归扶了扶身后的长匣,严肃的道:“香是这盒子里的东西,香气外溢,意味着匣子里的东西快贮存不下去了,我们应该尽快达成共识。”
骆铃惑道:“你知道匣子装的什么?那你告诉我嘞。”
陆无归来已在骆铃身侧,就微微侧首贴着少女晶莹的耳坠,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冷香蕊参。”
听到这四个字,骆铃晕红着脸庞后撤两步,面上更加迷惑。她打心底里是不相信陆无归的。可是当你铁心认定它不是答案,事实却不断的证明你似乎错了。她向盖幽点点头。但是骆铃没有说话,更没有交出钥匙。虽然陆无归说的完全正确,那匣子里确实盛着疗伤圣药冷香蕊参。
“反悔了?美丽的骆大小姐。”陆无归质问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怒气。
“我相信你所说的话,也愿意相信你这个人。但是我们还是无法交易。这可是本姑娘初出茅庐押的第一趟镖,稀里糊涂的把如此珍贵的镖物交割给你,我很难说服自己,更无法说服镖盟。我很好奇,真的很好奇,为什么这趟镖没有任何交接的文书,乃至暗号,这太不合常理了。”骆铃的思索削弱了她的气势。
“我是杀手。杀手只需要知道时间、地点、人物。”
陆无归的回答很平淡,但却激起了强烈的反应,盖幽忽然像一道屏障般跨现在骆铃面前,道:“所以,如果我们不把钥匙交给你,你就会用杀手的规矩来办。”
陆无归再次优雅的摊开双手,无奈道:“我不介意杀掉你们,可是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那么做。钥匙八成就在骆小姐的身上,但这并不肯定,如果杀了你们却搜不到钥匙,线索就断了,强行打开玄冰寒铁打造的匣子,一定会毁了镖物。再者,我总觉得还有解决的方法。随意挥剑的不是杀手,那是醉了的流氓。”
“哼,就算你想杀掉我们,那又如何,你有这个本事吗?”骆铃被陆无归毫不掩饰的话语刺到,她摘下腰际的一个香囊,冲陆无归晃了晃,不满道:“本姑娘不跟你废话,钥匙就在这里,你来拿吧。”
香囊捏在少女的玉手之中,叮当响着,隐约能看出一把长匙的雏形。
盖幽脑门上青筋暴起,就在骆铃一扬手的刹那,他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杀意。当他忍不住要反击的时候,那股杀意却像波浪一样,刚刚没过盖幽这道堤岸便退了回去,消失的无影无踪。
陆无归若有所思道:“骆小姐,这钥匙是真的?”
骆铃冷冷道:“本姑娘的东西还有假的不成。不知你从那里得来镖物的消息,但你处心积虑不就是想劫镖吗?现在见了钥匙,你还不动手?”
陆无归以食指揉按着额头,道:“我是杀手,是一只来自蚂蚁窝的蚂蚁,你们不信任我,我也明白,认了。如果站在这里的是江浪云抑或是名门正派的四大世家,不知你们会如何对待?”
骆铃竖起了柳眉,忿忿然道:“四大世家也是闻名不如见面,那个姓方的害我们车毁人亡,我还没找他算账呢!”
陆无归笑道:“很好,你看看,人的身份并不重要,名门正派未必秉公无私,邪教九流也未必不能合作。这趟镖物的接收人可能是任何人,但恰巧这个人偏偏就是我。我虽是杀手,却不是来杀人的。我满怀诚意愿和远威共同解决这件事。”
“怎么解决?”
“一起送达这镖物。”
“一起送达?我们一起?”骆铃一愣,她完全想不到陆无归会提出这么一个建议。
盖幽立刻问道:“等等,你的意思是镖物还牵扯到另外一方,蚂蚁窝不是最终受镖的人?”
陆无归点头道:“很高兴你们终于猜到我不愿说的事情。镖物的去处另有人家,陆某也只是个押镖的罢了。”
骆铃大失所望的道:“哎?你也是中间人啊,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治疗屈洒,才劫的这个镖哩。”
陆无归微笑着,没有回话。少女的猜测不是没有依据。蚁王屈洒伤势沉疴,天下皆知。举世皆知屈洒伤于武陵山庄,伤于司马穷途之手。能和司马穷途交手并且遁走不死的,屈洒是唯一的一个。刺敌不成,己遭重创,这是杀手彻底的失败,但是江湖没有人这么看待屈洒的失败。屈洒的伤不是耻辱,而是荣耀。因为他刺的是天下第一司马穷途。逾越武冢,杀上朱崖?天下间有几人够这个资格,有这个胆量?黑暗世界的刺客与杀手视屈洒为真正的王者,甚至不少正派的侠少们也对屈洒的朱崖一刺心生向往。虽然屈洒实际上是伤在司马穷途关门弟子孟千回的剑下,但是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没有对外传播。他们并非替屈洒讳言,此事无须讳言,因为蚁窝界碑上的两字已经代表了一切。
“向北”。
如果说杀手有豪情的话,那么就是这两个字了。如果说杀手有壮志的话,那么亦是这两个字。
屈洒一身伤,但“向北”超越肉体的伤痛。
冷香蕊参是极其珍稀的疗伤圣药,不说能治愈屈洒,起码也能缓解他的伤势。冷香蕊参采摘入药的时机需在盛放那一刹,据说可以达到活死人,肉白骨的神效。不过,蕊参的花期太久,五百年一开,生性太敏,人体触之即枯。这娇贵的植株很难撑到五百年的花期,医界认为冷香蕊参已经绝种,几乎无人谈论,大部分医书也不再列载以蕊参入药的方子。它神奇的疗效成为传说。而今传说就在陆无归的后背,陆无归对此并非没有一点念头。蕊参对屈洒肯定有用,玄冰寒铁匣保存的冷香蕊参会慢慢流失一些药力,但两三成左右的药力总该还在的。可是他记得清清楚楚,屈洒交代任务时,没有浪费力气说一个多余的字,他幽暗的眼神和平常布置任务时并无两样。屈洒若是想要冷香蕊参,绝对不会一点话外音都不说。
陆无归明白他该执行什么。
第三三章黑森林(九)
老江湖的思维跳变是很快的。
从马夫、趟子手、镖师,再到金牌镖头,独臂神剑二十七年的镖行生涯是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摸爬滚打过来的,他曾因醉酒导致断臂,再因断臂重修剑法,久经风雨的盖幽早已习惯站在对手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捕捉真相。陆无归非常克制,他的言语行动皆表明其不想和远威冲突。虽然,某次抑制不住的杀机昭示着年轻杀手的内心远非表面那般稳定,但这种焦躁衬托出杀手的行为更真实,陆无归的确想用最低的成本来解决纠纷。杀手提出和远威一起送达镖物,这样不需要拼杀,不需要抢夺,陆无归只需把匣子放到最终方的脚下,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人。至于远威是否相信所谓的最终方,最终方又怎么从远威手中得到钥匙,那些都不关杀手的事。陆无归的选择非常合理。当然,论断建立在年轻的杀手真是下家的基础上。蚂蚁窝竟是镖物的下家?这个靠谱吗?
盖幽仍然觉得难以置信,他只能说:“我们要达成一致,很难。”
陆无归摇头道:“这趟镖之所以分成两段,因为它牵涉重大。托镖方面不希望我们知道太多,也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交流。最理想的情形是镖物顺利到达,我们各守秘密。我不知道庄家是谁,你们不知道最终方是谁。不过,他们算差了我这个衔接点,不是每个杀手都喜欢冷酷固执的解决问题,蚂蚁是有区别的,并且我厌恶完成额外的任务。骆小姐,盖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