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两边差役手足无措,一马当先的叶东风则勒住缰绳,整个队伍瞬时停了下来。
满街的喧哗顿为一止。
拦街呈冤!
古来最激烈的求诉方式莫过于此。若有人敢于在这个场合告状,其冤屈一定非同小可,这跪地的女子无疑给对青州尚不熟络的顾铁心出了一个更大的难题。
如此这般,你一向标榜亲民为民顾铁心还不下来吗?
你如何接这一纸诉状?
满街百姓屏息以待,同心街上鸦雀无声。
栾照在暮望城一向霸道横行,看了这个不由联想到自己,心中颇有些不自在。不过他更关心顾铁心是否会从那顶轿子里下来。
此刻,有三人的变化迥异于他人。
高行天、陆无归、唐表。
高行天与陆无归不禁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他们迅速的在长街之中捕捉相关的讯息,两人越看越是心中凝重。有些隐秘之极的事情只有你抓到一条线索才能把它理清、看真!
暮望局势的发展超出了两人的意料。
三人之中最为震动的是唐表。
这个人一抢将出来,那一身褐色衣裳就把他吸引住了。
是她!
第一时的惊喜过后,唐表心中全是疑虑。
冤情?
不!
楚红玉,你要做什么!
唐表心中暗叫一声,他瞄着严阵以待的叶东风、赵获、一干翠羽营好手、暮望城捕快精英,不禁捏紧了拳头。
叶东风一兜马,原地转了几个圈。他虎目环扫一众百姓,掠过那楼上街前每一道炙热的目光。这位疆场名将深吸一口气,回马到第一顶红色轿旁,与轿中人隔着帘幕低语了几句。
须臾,叶东风勒马而回,他持枪的手腕一翻。银枪枪尖阔长,上镌银色错花纹,乃是御赐的平乱枪。这一翻正现出枪尖平整的刃面,他就要用这澄净锋利的刃面来接这一纸可能是血书的诉状!
顾铁心不下轿就罢了,叶东风这个举动真是好生无礼。满街百姓被再度激怒,一齐叫骂起来。
举状纸于街心,一直静默的楚红玉也抬起臻首,明眸透出了冷冽的神色。她顺着枪尖寒芒一直对视上叶东风的无情面目,楚红玉用珠玉碎于地的干脆声音道:“大人在上,草民有冤,欲向顾大人当面申告,可否一见?”
叶东风漠然道:“但将诉状递上来。”
楚红玉面容现出失望之色,惨然道:“草民冤屈非是一纸诉状可表清楚,都言顾青天视民如子,如何如何。可依今日所见来看,难道竟是虚言?即算顾大人金玉身容不染一尘,尊驾难睹,却不也太令百姓寒心了么。”
叶东风只顺红轿里人的意思,匹马横枪,一无所言。
人群哗动。
队末的赵获见状喊道:“聚众滋事、阻扰官吏皆是本朝重罪,有那个不要命的胆敢以身试法!”
道路两旁的差役军士跟着齐声喝道:“谁敢以身试法!”
躁动的人群渐渐平息下来。
因为一时冲动背上足以夷家灭族的重罪,谁都得掂量掂量。
无奈之下,楚红玉双袖只得托着一卷状纸缓缓上递。
唐表极度紧张。
叶东风的独门枪法“一字透枪”不光扬威军中亦闻名于天下。此时,那锋利的枪尖就抵在楚红玉脖际正前不远,枪刃四射的寒芒彷佛已经刺入伊人的娇嫩肌肤。
可怕的是叶东风手中一杆平乱枪,可怕的更是叶东风身后的三顶轿子。
唐表通过刚才叶东风回马相询的举动就判断出,红轿之内就坐着一个超卓高手。当时全场寂静,都在看场中如何应对,他离得二人对话之处可并不远,不过红轿之人向叶东风说了些什么,以他的耳力竟然没有听到一个字。
红轿里的人不是顾铁心。
传闻中的顾青天是个不谙武道的文官。不可能有瞒过他耳力的精深内功。
那么安坐的是谁?
不过关键是,红玉你要干什么!
莫非,你真要刺顾铁心不成!
有代表皇家权威的翠羽营在,你还敢动手?这绝不是简单刺杀,而是逆反!
楚红玉这一递,递到一半就停了。叶东风的平乱枪瞬时也收,扭马回首。
乱!乱!乱!
队伍后方突生剧变,惨叫迭起。
人群汹乱,此时以唐表的角度已经看不清后方发生了何事。只能从尖叫的歇斯底里程度来推断,恐怕出大乱了。令庶民惊骇欲绝的恐怖之事终于发生了。
楼上的人视野广阔,可是俱看得清。
队伍尾侧突兀暴起了一团烟雾。
这一团浓雾忽而赭红忽而瓦蓝,诡异不散,烟雾漂浮至人群当中,遇者皆倒。瞬时,烟雾已致死十数人。
死亡突降。
无论是谁只要吸入变瓦蓝时的毒雾,就像坠到了冰窟窿里一样打起摆子,两三抖就抽搐栽倒。吸入变赭红一刻的雾气,便浑身绛赤燥热,嘶吼抓身,也是顷刻就哑绝于地。
奇门剧毒“秋色垂暮”。
从“快哉疯”常家流传到江湖的“秋色垂暮”。
这等毒雾就是武林高手见到也唯恐避之不及,如今竟被放到平民百姓身上施用,简直无异于一场屠杀!
流光楼内大乱,那诡异雾气虽离得还远,但鬼知道他会不会飘过来,飘上来!
酒客散逃!
栾照稳坐不动,早停酒杯,嘴角显出狠厉的笑意。欧阳坚、史都、贾文、巴峰四人则争相给栾照敬起酒来。
栾照摆摆手道:“慢慢慢,喝酒是喝酒,看戏是看戏,不要打扰我。”
大量的食客从流光楼向外奔窜。高行天、陆无归冷静如常,他们知道“秋色垂暮”杀伤力虽大,毒性虽猛,但如垂暮之天色转息就逝。
二人自打见到楚红玉拦截呈冤就知道今日之事绝无善了。
这是一场大刺杀!
至于刺杀的目标只能是顾铁心。
有人不想看到暮望城有主,不想顾铁心入城。可是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杀朝廷命官!
高行天看前座的暮望城步骑校尉栾照一脸得意神色,心下一动。凭其身份,断其所为,此人对眼下这场行动定当有份!能诱动栾照做出如此之事,不是他脑子被雷劈坏了就是赌上了什么。
真是胆大包天!
趁着朝廷在北方救火,他就在青州搞窝里乱。
高行天坐观许久,场内形势也被他看得差不多。他知晓叶东风枪法绝伦,而且蒙上面目并扑在烟雾边缘救人的都头也头脑灵活,身手了得,其身边的几个捕头没有弱手,再加上皇家专属的翠羽营十八人队仗,护卫级别已有相当规格。而那三顶深藏不露的轿子,就连高行天也猜不透轿中的玄机。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便是这队人马亦是早有防范的!
如此算来,高行天判断单凭楚红玉一人就算籍上毒乱之机也得不了手。
所以,楚红玉必须忍耐,等待同伴给她创造良机。
如期所料,楚红玉没有动。
她跪在慌乱奔窜的人流当中,像一尊正在忏悔的石像。
同心街惨叫震天,局面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此时任差役如何指挥也没有人听命,每个人的心思只可一字表达。
逃!
第二一章飞马断头风
流光楼上的两个杀手不为杀局所动,处乱不惊,可在这一团糟的局势之中是去是留,必须立断。
高行天开口道:“轿子。”
陆无归道:“中间?”
高行天颔首。
陆无归亦凝重点头,他面朝玉荷楼,再问:“走?”
高行天盯着中间的轿子,肃声道:“等。”
两天言语之间交流了几多信息。不过他们最在意的是中间的轿子。在惊叫、惨叫迭起的一瞬,那中间的白色轿子曾有过一瞬动静。
轿帘轻掀。轿内人用修长的手指把轿帘撑起一个细缝,他略一停顿是犹疑,手又缩了回去。
陆无归、高行天都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要知少有杀手疯狂到乱杀无辜。
施毒之人屠戮平民的目的无非只有一个。
找出那顶轿内是顾铁心。
顾铁心关心百姓疾苦,向无架子并非虚言,他应是顾忌今天的形势,所以没有响应百姓呼声,一直没有出轿,杀手大开杀戒亦是试探三座轿子的反应。杀手力图确定顾铁心的位置,以求集中力量一击中的。
唯一有反应的便是中间的白色轿子。包括高行天、陆无归起先都推断:顾铁心最有可能在这白色轿中。
他俩把心中所想在一次对答间交流。
陆无归提心玉荷楼中的金寒窗,于是建议速速撤离。高行天示意还来得及。楼内除了栾照一干人等也有十数人逗留不去。
他们皆是江湖好手。这些人现在不走是有理由的,一是楼下的刺杀吸引了他们的注意,二是他们身为江湖中人,在不明局势的情况下贸然而动,很容易被这场风暴卷进去。
高行天不急,陆无归也对这场刺杀起了兴致。
再看之下,场中的那团烟雾竟然还未散去!
剧毒的“秋色垂暮”中有一个朦胧的人影,这个人带着“秋色垂暮”的毒烟如同一个“雾人”径向中间白色的轿子靠近。
遭“秋色垂暮”袭击的人数已经上升至四十多人,惊恐而散的人们推挤着避开这个可怕的“雾人”!却不断还有人躲之不及,被瞬间毒倒。
街上人太多,也太乱,疯挤的人流像是一锅沸粥里的米粒,幸好同心街不乏疏散出口,除了接通乐福、前清、宜别三条大街,同心街两旁还有五条陋巷。幸好这花街柳巷四通八达,否则单是挤压踩踏之事就让人不堪设想。
四周差役面上震怖之色丝毫不亚于平民百姓,他们被人群一冲,许多就势逃散,能留下来坚守岗位十中无一!抬轿的轿夫也应是临时聘来的,也没入人流逃的无影无踪。唯一没有慌乱的部队是翠羽营,不过这十八个人也拿怪人没有办法,翠羽军士不但不知道如何攻击,他们甚至不能确定眼前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截向“雾人”的是赵获,他提着一把九环刀大叫着道:“不想死的,都让开!”
赵获就冲了过去。他本想疏散百姓,但不得力。没人能听进去他的话。
只能以暴制暴了!
赵获挺刀而上,他身后六名捕快紧紧相随,这六人都是他的好兄弟、好同僚、好战友。他们都蒙上了面目,借此希望能在毒雾中撑上一刻。七人决意冲进毒雾,铁心拼个同归于尽也要杀了这个怪物,看到一个又一个倒下的无辜平民百姓,七人早出离了愤怒。
赵获刚在人群中闪挪出七八步,眼前忽被一男子挡住,这人赤裸上身,脸面瘦长,正是“一家亲”的五号人物,谋者屠兰暮。
赵获见他阻路,怒道:“滚开!”
屠兰暮阴声道:“好。”
杀手挽手从后腰悄然抽出一把利斧。
赵获惊道:“你!”
那迎面的一斧已扫了过来。
赵获慌忙中提刀招架。
屠兰暮一斧横扫而至,却在赵获格挡之前,斧过的一路已经砍死一个老夫子,扫伤一名青楼歌姬。
赵获见屠兰暮大开大合的斧式心中极为愤怒,一时间把屠兰暮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上了。
然而屠兰暮毫无顾忌,视人命如草芥,连续有人逃不开被利斧伤身殒命。
这些人是想把同心街变成地狱吗?
赵获等七人遭屠兰暮牵制,阻拦不了那雾人。
屠兰暮任务只是制造混乱,伺机而动。他见赵获等人急于救民,便找到了更好的方法,他只向百姓追着出杀招,屠杀对他而言如同取乐。赵获等七人忽而缩手缩脚怕伤到百姓,忽而抢命飞身替庶民格挡利斧,几人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一时之间竟被屠兰暮一人搅得没有还手之力,只有招架之功。
“一家亲”现身三人,目标俱在顾铁心!现在那“雾人”主攻,楚红玉待机,屠兰暮牵制,他们毒杀、砍杀无辜百姓,制造混乱无所不用其极。正如高行天、陆无归所料,这只是逼出顾铁心的一种手段。
手段酷烈无道,不过“一家亲”不在乎。
“一家亲”的宗旨就是宁可千家哀愁不可吾家不亲!为达目的就要不择手段,为成大事必须不计后果。这两人一挥斧,一用毒,只愁人杀人杀得不多,毒人毒的不狠!
唯有如此才能引顾铁心现身,至少也能分辨出顾铁心身在何处。
浑身笼罩着毒气的“雾人”无人敢近其身。
“雾人”缓步逼向中间白色轿子。
轿子两旁的翠羽营无奈之下开始投掷手中兵刃,这翠羽十八可并非充场面的花瓶,翠羽营每一人都是从军中精挑细选而来,其臂力都异于常人,奋力掷出去的刀剑威力不可小视。
然而他们的攻击伤不了“雾人”。
非不能伤,反为其用!
兵刃射到雾中被某物一格折了方向,尽数飞斩到平民身上!惨叫连天!
翠羽营错愕,不敢再攻击。他们眼看“雾人”逼近,唯一的手段就是排成一面墙护住轿子!
他们是翠羽营,是精英御林军,没有命令绝对不会撤离。
指挥他们的是叶东风。
纷乱的人群把翠羽营副都指挥隔在前方,叶东风没有下令。
十八翠羽坚守。
明知终将湮灭进一团毒雾,他们也不畏惧。不过预感死期将至,他们心中有一种想要呼号的渴望。他们是战士,士兵。兵者不亡疆场却死于一场不知名的谋杀,多年精训却无用武之地。
死亡逼近!
那一团行走的烟雾就是死亡。
翠羽们在这狭促的环境之中列不出阵型防御,拿不出弓弩阻击,他们甚至连指挥也缺失。
冲、冲锋、冲进去!
没有命令,但是这个念头在十八人的人中一起就再遏制不住!不是疆场就把这里当成疆场吧,既然不能为国,便先为民!横竖无法,那即如飞蛾扑火也要与这怪物一搏。战士不能坐而待毙。
勇往直前,死而无憾。
十八翠羽,齐声战嚎就如排墙而进。
行走的浓雾内里发出几声闷哼,那是如咳一样的嘲笑。对方只是送死,愚昧之极。这群人蠢归蠢,却蠢得让他满意。
翠羽营誓死不散,那就代表白轿之人相当重要了!
那里很可能就是顾铁心!
要得手了!
“雾人”如此想的,却觉天空一暗,一片巨大的阴影正从十八翠羽的脚下漫过,阴影浮蜒如一面曳地的战旗。
抬头看天,天上有马,烈阳之下,马上有人!
那是一匹飞马!
那是一杆银枪!
银枪何灿!
叶东风见中段势危,便在人群中拨马回援,怎奈人流湍涌。他控着胯下骏马循着人流趟出一串碎步,这串碎步优雅得像是洪峰上的细浪,婉转如像是战火中的歌吟。他借着碎步稍一蓄力,竟就跃马横枪而至!
这一跃,纵过了三两幼童、一二妇孺,三五伤者,跨过了横排的翠羽十八士。连以白轿为中心,分别跑在玉荷楼下、流光楼旁的一个中年相士,一个长髯大汉也顿住了脚步。
他们心神被叶东风的骑术所引,心机被叶东风枪术所憾。
叶东风凌空飞马一枪!
银枪啸风,银缨怒放,“一字透枪”,一道银光!
阔影叠进毒雾,丈三平乱枪扎进毒雾!
“锵”然一声响!
“雾人”被这一枪蕴含的巨力挑飞出四丈之远,“雾人”飞退,同时身上烟雾愈消,等“雾人”止住颓势,身上烟雾已流散殆尽。
聚着一身的浓雾是要耗费他很大心神,他全力应对叶东风的一枪就顾不得聚毒。
“雾人”现出真身,其形貌弯腰驼背,乃是“一家亲”四号人物王巨,他背负药篓,手中还持着屠兰暮的柴盾。这柴盾有化力的巧用,否则他几天前刚伤在唐表手下,经脉没有痊愈,这一枪早让他吃不消了。
他昂头向叶东风透出浓浓恨意。
王巨通过非常手段学得常家独门施毒技,今天是第一次在实战中拿人试验,光配“秋色垂暮”的毒方就几乎耗光了他的珍藏药材、毒物,这些材料都是他多年搜集,极为不易,如今他未得掌控自如,“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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