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肯叫我一声桑后,那么我说个故事,总该赏脸听几句吧。”桑玉蹑坐下摆弄着茶具,闲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高行天心中铁定,并不客气,拉过椅子落了座。
桑玉蹑眄了杀手一眼,嘴角微微翘起,伊沏好了一壶茶,先斟给高行天一杯,然后才娓娓言道:“那块界碑,你留意过么,就是写着‘向北’的那块,知道那是何人所立吗?”
“初代蚁王?”
“他名叫做桑别离,是个特别特别温柔的杀手。救过我,把我当成女儿般看待,教我杀人之术,保命之道。我能活下来,活到今天,并且活得很好,大半因为他的一些话。没遇到别离之前,我本以为世上男人都和言家那帮没什么血缘概念的畜生一般模样。遇到别离之后,就感觉没法在那边待着了。我深思熟虑,周详计划了一番,悄悄叛离言家,进了蚂蚁窝。当时兴冲冲跑去找他,结果看见却是重伤垂死的样子。我嚎啕痛哭,这辈子从未有过的伤心,不顾一切想把本命蛊渡给他,他却发怒,反让屈洒制住我,没想到他也会有那么暴躁的一面。最终,怎么也救不了。为了纪念他,我以桑为姓,并且发了此生唯一一个不死不休的毒血咒誓。”桑玉蹑叹息,顿了片刻,但悲伤也没有挂上朱颜多久,伊倦然道:“后来屈洒成了蚁王,我成了蚁后。”
“不知以前窝内怎么个传承?”
“以前?蚁王传到屈洒手上已经是第三代了,而蚁后却是自我而始。呵呵,大概也是最后一代了吧。你或许有疑问,怀疑我是不是在掣屈洒的肘,不错,我就是让他不自在,否则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怎么让三心两意的人打消念头。”
听到这,高行天算是理出个头绪了,他沉声道:“捧我做血蚁,利用我提醒屈洒?”
“只要你上位,那就表明我的立场。你什么都不需要做,自然是一种提醒。有些记忆不能忘记。”
高行天沉吟不语。
家破人亡,孑身一人之后,高行天不想再与任何人扯上关系,对于他来说,自由永远是第一位的。
什么是自由?
高行天会简单地答道:孤独即是自由。
天地孤影我独行,海市蜃楼皆斩破。
孤独是高行天最为享受的人生状态,越孤独,越是冷静清醒,越是人刀合一,越是让他明晰的掌握甚至超越自身的极限。
最终不管有几分把握,他将选在一个适当的时间杀进武陵山庄。用手中刀衡量一下天下第一人究竟在多高的位置。
这即是高行天的追求。
他正想开口再次拒绝,忽听桑玉蹑开口道:“我想相互合作的关系比较公平,我需要你要成为血蚁,作为交换条件,不会对你施加任何蛊术禁制。我们不是没有合作过,我的诺言与诚意,你心里应该有数。高行天,我知道你喜欢饮酒,但我最近才净解了一只蛊虫,体质虚弱,吃不进什么东西,也没法饮酒。就以茶约定吧,此时一杯抵十杯,你意如何?”
桑玉蹑十指萦杯,端茶相敬,伊人嫩笋般的指尖不仅没有了魅惑的紫色,其中右手的小尾指竟是缠着白纱,殷殷透着血色。
这也是一种深刻的诚意吧。
高行天收回眼光,举杯一饮而尽,站起身道:“茶是好茶,但是比起酒来太淡,不过秋季干爽,有总比没有好。”
第四七章前路(二)
苍老的手指拆开信封,抚平信纸,穆孔聚精会神的看着上面的内容。
这是徐州、越州方面传来的急件,信封内一页纸,纸上简单三行字迹。
第一行字句,“言侍妄进入内池血浴。古山颂,殁,赵联,殁。”
第二行字句,“周世家有‘人须别,曲难留’之称的周云英、周晴好兄妹南下越州。”
第三行字句,“身体帮实际控制朝天门,朝天门名存实亡。”
蚂蚁窝诸多外设联络点传回的情报很少带有主观色彩的分析,情报的解析工作一般在穆孔这里完成。老人全面掌控各地汇集来的情报,综合考量,互相印证,得出最为合理的推论。
阅毕这期最后一份情报,穆孔直接拿信纸于灯台上挑了火。
烧了。
他靠在椅子上闭目冥思了好长时间,才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昨夜写就的建言,提笔开始修改。
老者一笔划掉“言侍妄或许是岭南言家秘密培养的重点弟子,可以考虑接单。”
改为“言侍妄进入内池血浴后将飞速成长,逐渐成为岭南言家年轻一代的焦点人物。言家内部倾轧之类的单子,慎接。”
增加“周世家既然南下越州便有直入中南的意图,此前的频繁调动就并非是对蚁镇有所图谋了。然而天下风云卷动,周世家乃至四大世家都应列入拒接名单。”
穆孔咳嗽两声,挥手赶了赶纸灰烟气,提笔继续写道:“南疆纷乱,近期针对身体帮的请求激增。身体帮虽在陆之远南,遥隔中原万千山水,但其四巨头野心勃勃,行踪诡秘,建议列入拒接名单。”
最后,老者琢磨片刻,结尾处又新增了一句话。
“高行天正式晋升血蚁。”
穆孔每月汇总情报,编制建言,拱屈洒参考,已成习惯。
建言鲜明的特点就是绝对不工整。纸面涂鸦一般,删之又删改之又改,保留了一切变动过程,可让蚁王知晓建言形成的步步思绪。
穆孔这项工作做了上百次,但最近建言越来越难写,蚁王已不仅仅满足于对刺杀成功率的分析。
有时屈洒沉吟良久,突然就问道:“这个人到底能不能杀?”
这个“能不能”太难作答,如果没有充分调查刺杀目标的背景,穆孔一句话也不敢回。
面对尝试摇动蚁窝船舵的王,绝不可信口开河。蚁窝正在悄然转变,这两年尤其明显。
蚁窝开始接下非刺杀类的任务,甚至会用正式刺杀为这类任务打掩护。
穆孔不是老顽固,对于转变并不抵触,但是这不代表他心中没有感慨。
不知何时,以往甚少走动的老人爱上了散步。
穆孔待纸墨干净,便揣好建言,锁了室门,起身走出了执律厅。
近期执律厅因为穆孔的调动而变得更加的忙碌。在值的玄蚁干事都在埋头处理事务,无暇他顾。
贴着山道向西北处走,约莫里许处便有蚁巢的入口。
这种正式入口,蚁窝只设有两处,均派玄蚁常驻把守。
蚁巢一向是进入困难,穆孔这般老资格也主动向守门的玄蚁打个招呼,道:“麻烦开门,有事向王禀报。”
玄蚁急忙回了礼,话不多说,直接拉开机关,道声:“穆老,请。”
石门轧轧升起,里面甬道灯火通明,延伸出十余丈远,然后变得宽敞,扩出一个十丈方圆的大空间。
此处石壁分别凿开了三条路径,每一条路径的路口都镇守着一名黑蚂蚁。
圆形空间正中却是一个升降用的小圆台。
恰如圆中之圆。
圆石台最多可以站满五个人。从其镂空的边缘向下看,隐约见微光,但深不见底。五条碗口粗精刚锁链以及十数条细链稳稳拴住石台,分别穿过四壁的轮轴机关与两台大型绞盘机相连。
穆孔和黑蚂蚁的默契比与玄蚁强多了,只相互点了点头,就站上了中心升降圆台。
两名黑蚂蚁操纵绞盘机,下放。
巨大吱扭声伴随着沉降的黑暗人影,逐渐接近底部一簇簇微弱光源。
通道如深井,每一簇微弱的灯火都照亮了一个出口。
穆孔在第五处灯火的位置跃出了圆台。老人随手拉动石壁上的绳索,提示上面,便走进了迷宫般的甬道中。这是进入蚁巢的快速通道,但到了此处是没有向导的,如果不是记忆超群者必定迷路,穆孔在蚁巢行走多少年,也只记得一条路而已。
此路只通向特定的那一间。
特定房间,特定人物。
极为私密的二人碰头会。
执律厅没有张贴公告点明穆孔的身份职位。除了蚁王、蚁后这两位,蚁窝不会把谁的地位单独拔高一截,其实便是血蚁也没有多少额外的权利。
因此特定的会面昭示着隐而不宣的默契,这份默契得到了蚁窝上下一致认同,它意味着屈洒极为特定的信任。
信任即是地位。
每月建言,临时召会,甚至有时候只是单纯的聊天,数百次的会面,过程大同小异,似乎永远都不会变。
穆孔很清醒,他不是没有预想过难堪境遇。
若未来某日,一旦交错的迷宫隔断了前路,再也找不这处房间,该怎么办?
抑或房间内的王者悄然避开,叩门不应,该如何自处?
手中巨大的权力只是一道光环、一件华衣,随时可能失去。
然而垂垂老矣的杀手怀揣着的却不是难安与恐惧,反倒是一种隐秘的久久期待,他竟是期待着权利尽失乃至被整个世界遗弃到底是个什么凄凉滋味。老者总觉得那般下场才是杀手应有的归宿。或许正由于这比无欲无求还要消极的想法,老者至今仍稳掌蚁窝实际大权。
穆孔才站到门前,那个十分悦耳好听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穆老,进来吧。”
石门开启,室内空间不算小,并且开凿的四方平整,火光明亮,干净舒适,典型的蚁巢风格。室中央起了一座半人高石台,石台后面摆设着一套石制桌椅,靠左边室墙则砌出一张玉石寒床,墙角处放着一座以水滴测量计时的小物件。
穆孔向石台上的王者躬身致礼,近前递出建言,诚挚问候道:“蚁王安好?”
“老样子,没什么好不好的,我的状况你应该清楚,暂时死不了就是了。”屈洒接过建言,双手展开满满字迹的宽幅纸张,煌煌灯火下每一处勾来抹去他皆看得很仔细认真,随口问道:“倒是小六的伤势如何?”
“见了一面,看情形不乐观。一恸三哭乃是勾魂刮髓的音术法门,陆无归战时不得已还动用了特殊手段,势必导致伤上加伤,而且由于手法太过霸道,我看他的心脉恐怕也受了损。”
“年轻,自找的。”屈洒安心看了一阵,收了纸张,却没有立时销毁,而是放在一边,闭目养神道:“上次你说的那个刀客,查出几分眉目了吗?”
“此人名叫做楚项舞,无量海出身的夷族,来到中原约有两个多月。此人一路游历幽云州县,目的不明,犯事前也就是挑战了几个小门小派,略闹点骚动罢了,和以往那些来中原浪迹修行的无量海夷人没什么区别。不过,现在江湖传的沸沸扬扬,说是从此人尸身上搜出了前朝皇族翁氏的信物,一块雕莲玉佩。众所周知前朝覆灭,翁氏皇族尽数死战殉了社稷,只有年纪最幼的皇室第九子被侍从强行带走,出海避祸,现下便是隐居在无量海,出了此佩这不正应了景嘛。”
屈洒绷带紧缚的眉头也是耸了耸,忆道:“遥想当年,还是记得永乐宫前,血染长街,翁氏族中高手尽出,厄难临头之际竟无一人叛降,算是没有玷污翁氏皇朝的辉煌,尤其宁书、凤庆、元荣一战成名,三杰平素隐居世外,值此时方为江湖所知,可谓璀璨刹那,生不逢时啊。至于今朝么,虽然天下大治,已现盛世之兆,不得不说是黎民之福,但是我等江湖草莽只知道当今天子姓李,真龙究竟是个怎样人物,一无所知。”
穆孔道:“世道变迁,如今庶民也少有人知武林世家典故,馆间道旁不外乎农桑嫁娶之类言谈,太平景象理应如此。不过,这等秩序可不是今上李氏撑起的。约束到了这个地步,还不全仰仗着朱崖上面那位圣人的仁德。”
屈洒仰头叹问:“此间可有长存的碑石?有吗?呵呵,有吗?号称万世不倒的也倒掉了,时光荏苒,过得真是快,今朝翁家皇子羽翼也丰满了。当年区区一个小不点便有宁可玉碎也绝不瓦全的架势,是个脾性刚烈的。这次出了事,此一时彼一时,他总应该懂得借着道理撒点火吧。难道无量海议会还能继续强压着,让做个如其叔父凤庆那般潜忍的向道隐士?黎冷街挑选得好时机,不留余地,这一手精彩!”
穆孔道:“无量海那边,咱们蚁窝基本没有什么渠道,老朽就胡言乱语几句,这些也不算秘闻,都是天下传开了的。据说不出意外,翁家那位将在下次的无量海议会推选中获得副会长的席位,唯一不确定的因素则是现任议会会长鲸老人是否会动用否决权,顾忌与中原的关系,从而提前撤消这个动议。”
“纵容还是压制?讨好还是无为?这是鲸老人该发愁的事情,与我们无关,我们只算蚁窝的账册,霍离生和白追这次外出什么也没干成么?”
“掌握不到任何迹象。霍离生估计就是处心积虑做了个幌子。倒是白追那方面真的没有任何消息了,先前留言说去了无量海,但是无量海远离中土,广袤无边,根本找不到有价值的线索。您看?”
“让所有联络点发出讯息,限白追一个月内回应。如果超过时限还没有回应,那就当他从未存在过。”
穆孔心中暗叹,本来准备好的说辞没有继续说下去。要说联络点,蚁窝也只覆盖了中原各州,无量海海域是完全的空白。这种程度的信号释放根本无济于事,即使再给半年时间也无法有效渗透无量海。两只血蚁一个内斗死了,一个下落不明,蚁窝元气大伤外加人心躁动,石台上的也是动了真怒。
却听屈洒续道:“言侍妄那边不用再跟踪情况了,没有谁动他的念头。此子只是借我们的手推自己一把,提早进内池,一笔交易,各取所需。”
“老朽明白了。”
“还有什么要说的?”
“江湖新谓,妖、神、悲、鸟飞。蚁王可知所指那四位?”
“南边吗?”
穆孔点头,肃声道:“涉及身体帮的单子不可接。南疆蛮族,未开化之地却是睚眦必报,不死不休。最近窝里收到太多针对南疆的请求,豪强想验验身体帮的成色,但心有顾忌,寻找代刀之人。”
“建言写了,你又再提一遍,好了,紧要处我知道了,你就全权处理掉,静观其变。”
“王,这样还不妥当,近期必须对兵蚁的私人行为进行强制约束,尤其几个行事无忌的嚣张儿,都得一一点醒到。”
“有这个必要吗?”
“越河挑战蚁窝之事就是警醒,如果不是窝里那把屠刀疯狂杀戮,怎会有人这么多意图冲击?好刀利刃还是需要藏一藏,磨一磨,对蚁窝对这些疯子都好。”
“就依你。”屈洒忽然睁开眼睛,眸子幽暗如深潭,问道:“高行天成为血蚁,属实?”
穆孔琢磨片刻,慎重答道:“消息是半山庭居放出来的,只是惯例的亲笔信迟迟尚未送达执律厅。不过,桑后不再暴饮暴食,嘴唇、指甲等部位的蛊毒色消失不见,这都是去了蛊虫的征兆。”
屈洒想了一阵,才言道:“穆老,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么?”
穆孔低首道:“没了,听候蚁王吩咐。”
“记得上次你说,蹑儿邀我上山讲讲心里话。我不去,她就真的什么也不说,也不递。唉,这般与我置气,到底要闹那样。罢了,便依着她的性子。”屈洒左手撑住石台,慢慢站起身,幽幽的道:“趁现在还能上去,就登一趟半山。”
穆孔眨眨老眼,闻言有些懵,下一刻反应过来,脱口惊呼道:“蚁王!”
第四七章前路(三)
月挂半云天,星浮满山巅。
夜色虽好,戌时已过。
每到这个节点,酒馆就好像一锅滚沸油水被抽了灶底薪火,后继无力,渐渐沉寂。酒馆打烊意味宵禁的开始,酒气酣热的蚂蚁们陆续走出赵记酒楼,四散而去。
赵老板踮起脚尖,肥胖身躯整个倚上柜台,悠然敲打着算盘,阿衡则在算珠的噼啪乱响中默默收拾桌椅。
待黝黑的少年扫到窗前一桌,见还剩个刀客未起身,犹犹豫豫瞧了模样,却是认得的。
刀客便是近期风头正劲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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