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脚的时候,背后的房门却是缓缓打开了。
吱呀呀的声音入耳,小路子身躯僵了僵,出来的人是谁,并无疑问,这瞬间他的脑袋就像被冰水浇过,世界忽然起了变化。何为先何为后,纷乱尴尬境地,如何自处,顿然透彻。他就是那种九分机智但是十分急智的人,之所以能在蚁窝混到今天,全是因为其迥异于常人的敏锐感知力。
小路子感知的特殊在于他并不完全依赖眼睛,眼耳鼻舌身意往往同时作用,一齐给予他异常深刻的反馈。后来无数次的事实证明,这种反馈是绝对值得信任的,据此作出的决定救了他一次又一次。
现在,那种玄奥的感觉又来了。
背后推开房门的必定是屋宅的主人,陆无归。小路子虽然看不到,但是血蚁的意象刹那投影进来。
往日陆无归给人什么感觉?
大约就像天边懒洋洋去留无意的一朵云,或者地上舒曼曼自在无碍的一棵树吧,看出什么欲望,也不爱争斗。
血蚁虽然年轻,但是情绪圆融绝少显露停滞的一端。这既是所谓的气量,对上这种人,如果你跟不上对方的气量心胸,那就永远不捉不到对方的想法思绪。换种说法,即是对方想让你信什么,那你看到的就是什么。
而如今这云似乎不飘逸,这树仿佛不宁静。
因为什么?
是什么山雨欲来?又是什么风满了楼?
小路子却不敢继续窥探,再略微深入,很可能产生气机相锁的情况。
那就犯了大忌。
小路子收回望向王不破的嫌恶眼神,缓缓转身,表情恢复了自然与生动,他对上负手而立的年轻血蚁,挠着头皮,嘻嘻笑道:“陆爷,小路子给您请安。”
陆无归“哦”了一声,温和的道:“找我有事?”
小路子有点赧然道:“新开了个赌局,想找陆爷给捧个场。”
陆无归视线穿过小路子,坦然问道:“什么赌局?”
“赌高行天何时成为血蚁。一个月之内晋级?一年之内晋级?以及两者皆否。陆爷是否有兴趣投一注?”
“高兄何时晋级血蚁?就赌这个么?这对高兄简直是一种侮辱啊。”
小路子接不上话,轻咳几声,讪讪然。
陆无归拍拍小路子肩膀,顺势帮着掸去灰尘,微笑道:“想要我投注,那就要换个吸引人的赌局。”
小路子眼珠转动,嘿声道:“陆爷给指条生财的路?”
陆无归正色道:“不如赌高兄会不会是下一个王。”
小路子长吸一口气,傻掉了。从抛出赌局的一刻,他就选择了闭口不言,形势是他看不透的。这种局面下,能张嘴说些什么?自认为有价值的那些东西,说出来很可能不值一提。讯息并不适合卖给聪明人,交易的代价太高了。在陆无归这里,还是做原来的自己最保险。起码陆无归向无恶意,如果贸然贴近,反而显得居心叵测。小路子拍拍自己的脸蛋,赔笑道:“陆爷,这个赌局谁敢开呐,小路子的脖颈儿太细,扛不住啊。”
陆无归笑道:“屋里有茶,饮上一杯?”
小路子不敢正视陆无归,那股隐约迫人的压力依旧存在,而后边王不破已经凑了上来。此地?呵呵,哼哼,再多留一会,恐怕就揣不住几多勾曲的心思了,于是寻个借口便告辞。
陆无归的目光没在小路子的背影上过多投注。
他,意兴萧索。
王不破行至跟前,看似无意的道:“天色已晚,庭院未扫?”
陆无归闻言,不由得失笑道:“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得上别人家庭院?”
王不破双手交错笼在袖子中,摇晃脑袋,却有点点霜花从眉间掉下来,他也想笑,但是笑不出,表情到了一半僵住,王不破于说不出的古怪中抛出问句:“就那么明显么?”
陆无归凝神打量一番,侧侧身,引手做礼,道:“屋内一叙?”
屋子整洁干净,一如捧在手心的白瓷茶杯。
王不破感受着热茶恰到好处的舒服温度,喃喃道:“我状态如何?”
陆无归并未认真审视,甚至都没正眼看过去,只答了一个无情的词语:“病入膏肓。”
闻言,王不破阴郁面容倒有几分舒展,他缓缓道:“那就不是我的错判了,一直以来,疑神疑鬼,竟存了几分心存侥幸的可悲念头。”
“琢磨着出海?”
“是啊,还能怎样?只有这一条路啦。路线寻好,舟楫备下,今夜就出窝。”
“这时候倒是急切了。即使你能寻到莲月群岛的天生地火温泉,就能解决问题?除非一直泡在地火温泉中苟延残喘。”陆无归抿了一口茶,看着对面呼寒呵霜的辛苦模样,便转了口气,讽道:“哦,那样似乎也不错,毕竟保得一条残命,多活几年。”
王不破涩声道:“祛除这一身寒气,完全根治的法子倒是有几种。不过这些法子都需要一个……嘿嘿,一个能够彻底压制冰血暴寒气的内家高手!当初受伤,还任性逞强,没有及时医治调理,导致后来寒气多次复发,伤势几不可控。现今,不借助外力,已经完全抵御不住。要说当世功力稳压过雪山老祖一头的人物,有是有的,但是太少了,而且那个层级的人物也离我太远,我就是变作一只狗,伏贴上去跪舔,亦不会有人垂顾一眼。”
陆无归默然片刻,方道:“我帮不了你。”
“我不是来找你做这个的,此番只是留个消息,以备后事。你知我生机程度,如果此后我渺无音讯,那必然是迈不过这道险坎,冰死于沧海荒岛了,窝里不必兴师动众,非要寻个究竟。”王不破眯着眼睛,慢慢嘬着茶汤,轻笑道:“说实话,这次出窝若真能觅得一线生机,那我也不会再回来了。我就借地火维持几年自在光景,逍遥无虑,窝里要是看不下去,大可叫人来取我首级。呃,不要发作,我的话还没说完。将死之人的大实话,你要不要听?”
“……”
“陆无归,不要笑话别人了。的确,我是个可怜的冻死鬼。不过想想你自己的处境,如果没有变通,你觉得你能活过这个冬天么?”
陆无归并没有因为这句危言耸听的话而产生情绪波动,他提起茶壶,将各自杯盏斟满,缓缓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王不破瞪眼过去,明显不信的道:“你会坐以待毙?”
陆无归没有否定危机的存在,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王不破道:“高行天那边儿,最近真没什么动静?你毕竟是他的接引人,还是存在合作空间的。高行天若成功跻身血蚁之列,你的境遇也不会这么艰难。白追、霍离生这次刺狩如果收获丰硕,必会挟着大势余威向你发难,说真的,要我是那两位,早几年就对你暗地下手了,绝不会给你任何成长的机会。不过怕是谁也没有想到,你一直韬光养晦,不温不火,就等待着一鸣惊人的机会。这么多看走眼、看不透的人。或许,只有桑玉蹑是个例外?哼,当初她选择你,一群蠢货都认为桑玉蹑空闺春深,寂寞难耐,只为寻个男宠罢了。其实这个女人的眼睛才真是毒辣!”
“桑后当然目光远长,巾帼不让须眉。”
“嘿嘿,也是,也是,也是啊。”王不破的声音低沉下去,然而深沉乃至阴暗的情绪却掺了进来,他怨怼道:“因为我就是那么多蠢货中的一个。但我还是要问,陆无归!做桑玉蹑入幕之宾的滋味如何啊?那个骚婊怎么个叫法?”
陆无归剑眉一挑,不过看着王不破因为生命力即将凝冻而迫出来的放肆与狞恶,摇了摇头,叹道:“你似乎忘记了桑后原本的姓氏,那不过是个仪式,这个话题就到此,适可而止吧。”
王不破充满期待的眼神并未黯淡,发出讥笑,道:“哈!这个骚婊改名换姓,蚁窝九成九的人对她的来历不清楚,可不包括我。她那个族姓禀赋卓异,男性炼麟挂甲,天魔护体;女性则是个个尤物,善蛊能巫……”
“王不破!”陆无归沉声打断道:“你自觉将死,行事也没有那么多禁忌,只是你有话尽可对他人讲,不要逼我杀你。”
王不破面对凸显的杀气,倒是住了嘴,抿了两口茶,方道:“说说我的惨痛教训,只为给你提个醒罢了,没有丁点别的意思。我到了这个程度,不可能再怀有什么心思,一切都不可能了。”
王不破与蚁后桑玉蹑之间的纠葛,陆无归多有听闻。王不破江洋大盗的出身,但是武功根底极为扎实,再加性格狡黠多谋,一度身边也响起血蚁的呼声。可惜他打错算盘,为了讨好桑玉蹑,竟然打上雪仙子的主意,结果不知被人设套还是运气着实糟透,恰巧撞上回返的雪山老祖,遭雪山派独门奇功冰血暴重创,野心破碎于大雪山山神庙前。多年内伤折磨下来,王不破的能力亦从巅峰滑落,贪婪爱慕都化作了刻骨怨恨。只不过那一位佳人高高在上,并不把这些当回事儿。是了,这样才最可恨。你把一切都赌上了,对方却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
可是,又能怎样呢。
陆无归低头看茶,静默不语。此时该回应些什么?说声谢谢去讽刺?
王不破也沉寂了一会儿,然后才试探着道:“陆无归,帮个忙吧。”
陆无归低垂的眼皮缓缓抬起,道:“有话直说。”
“能送一程吗?”
“……窝规说不结党,却未禁止私相雇佣。只不过,我陆无归是杀手不是保镖,护送这种事我没有兴趣。”
回答早在意料之中,王不破清清嗓子,咳出的痰液分明带着碎碎冰渣,瑟瑟中仍不紧不慢的道:“这几年我主持的联络点不止西北那几处,除了为窝里尽心之外,我还有所旁顾。资源人脉精心累积,即使拼凑不成一张完整成熟的网络,就效用性来讲也差不多了。这网网不出太深的淤泥,但是于江湖中捞出些杂鱼烂草,一点问题没有。我愿将其和盘托出,不知你意如何?”
情报永远是杀手最需要的东西,没有之一。失去情报渠道的杀手就是瞎子。将一个独立于蚁窝之外的情报网纳入囊中,这具有什么样的价值与意义,不言自明。
王不破紧盯着陆无归的眼睛。
年轻的血蚁神色无异,却也陷入一阵静思。
大约三口茶的时间,陆无归忽然开口道:“对不起,我拒绝。”
王不破难掩失望之色,不甘心的解释道:“情报网认信物不认人,一旦易手,绝对就是你的。”
陆无归摇摇头,道:“该拿到的东西我一向能拿到手,只是你这物品藏得太深,究竟有益还是有害,无法查验。来历不明的,我从来不收。”
王不破愣了愣,喃喃道:“来历不明吗?”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关乎信任与否的问题。没有信任做基础,所有的交换都只是投机,而不能称为买卖。
陆无归显然不是一个喜欢投机的人。
王不破放下茶杯,搓揉着眼睛站起,体内冰寒愈甚,这个动作就越频繁,他喟息道:“就此别过?”
陆无归扬眉注意到王不破的动作,却也不抬头,只淡淡回道:“一路走好。”
“有件事,你大可放心。”王不破已经走出门外,忽然回头笑道:“我跟焦县县衙那边熟悉的几个官吏通了气,让他们尽快联系逝者门派与家属,那几具尸首兹事体大,万万尊重遗体,尤其那具女体,定要盯紧了那些粗鄙的下属,丑恶的潜规陋俗概不可用。”
第四六章新血(二)
夜色笼罩四野。
地处小镇地底的蚁巢,却是夜色也抵达不了的深邃秘境。这个地下洞窟体系庞大,屋室、试炼场、仓储室、通风通水管道、陷阱机关,应有尽有,堪称黑暗之中的宏伟宫殿。由于危机感的促使,蚁巢自蚂蚁窝兴起之际就没有停止过扩建与增筑,现在的规模已经大大超出了当初的设计。而蚁巢延伸出的密道更是四通八达,异常复杂,以迷宫来形容也不为过,即使是作为蚁王权利象征的黑蚂蚁也不能掌握其间的完整情况。蚁巢才是蚂蚁窝的立足之根本,地上的小镇与之相比,其实算不得什么。
此时,蚁巢密道的其中一处,悄然打开。
一个身披斗篷的老者从地底密道走出,老者先是看看天上的星斗,然后瞄了一眼对面的半山庭居,就寻了石阶,拾步而上。
夜深人静,脚步哒哒,仿佛声声盘旋不停的自问自答。登山的老者没有掩藏行迹,不多时,就有一个蒙面黑衣人从树冠飘下。黑衣人显然已经确定了老者的身份,异常恭敬的立于石阶外侧,请示道:“穆老,可需要通秉一声?”
穆孔道:“这么晚了,也是急事逼迫,所以仓促了,当然需要通秉蚁后,有劳。”
黑衣人颔首,拍拍手掌,空山震响,即时远处的石阶道路就有灯火依次亮起。黑衣人伸手一引,低首道:“穆老,请。”
穆孔注目黑衣人,打量一番,微笑道:“张栩,我把你放到这里闲置约束,你倒是磨砺得不错。说不定那天得蚁后青眼相加,顷刻间飞云直上,前程无量啊。”
黑衣人愈发压低了年轻的面孔,只应道:“不敢。”
穆孔呵呵两声。
黑蚂蚁是专供蚁王驱使的精英,一旦加入这个队列,就分得蚁王权威,使人敬畏,却也注定与血蚁之途无缘。黑蚂蚁有几个年轻人才能卓越,潜力很大,穆孔根据特点分别赋予了不同的机遇,穆孔对这几个是一直关注的,张栩便是其一。
此际老人也不多言,不紧不慢的爬起石梯。大约半炷香的时间,半山庭居已近在眼前。
庭居大门敞开,内里布景一览无余。只见院落挂着两排灯笼,照得松柏花圃火光通明,砖石铺砌的路径直通正间,室内略微幽暗,但亦有华簇吊灯垂落床前,因时间无多,数十只灯盏才亮起了七八盏小蜡,侧卧榻上的华衣女子正一手牵着火线,悠悠然陆续挑引,彤彤烛焰里,美丽容颜慵懒迷离,难以捉摸。
穆孔进到屋内,先叹一声气,道:“不得不说句心里话,真是委屈蚁后了。”
桑玉蹑展颜一笑,柔声道:“穆老年轻时必是个多情种子,真是会哄人,关心人,体谅人,字字说进奴家心里。这凄凉的地儿啊,奴家连个伴儿都没有,屈洒又终日守在蚁巢里,有话都不知道跟谁说呢。”
穆孔略微俯身道:“王虽然权利无上,但只掌控现在,您可指引蚁窝未来之路。”
桑玉蹑仰面而笑,灯焰下雪颈玉肤,发丝如瀑,她抿嘴道:“蚁窝之事,我不说话的,我就在一边看看而已。”
穆孔立即道:“关键大事应该商量着办。蚁后能说上话的地方,谁也插不了嘴,您拥有的权利难以估量。不仅是我,王也对您由衷尊重。”
“哦?商量着办?听着新鲜。”桑玉蹑媚眼轻抛,温声道:“既然如此,他为何不亲自来商量商量呢,非要隔着一层,留下许多猜测的意思。我前几日见他,他不肯说,现在又弄这般玄虚?穆老,不是奴家口无遮拦,我现在明白的讲啦,他总有着不服输的劲头,不轻易放弃,可事实摆在那里,败了就是败了,若是还把心思放在崖顶,实属不智。”
穆孔面目愈发慈和,眯眼道:“这话,您对着蚁王是绝说不出的吧。”
“听不进去,我才懒得说。何况,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我何必枉费唇舌呢。”
“王者,总是孤独的。”
“立足之地不同,想法不同。不过都是一心为了蚁窝,这个宗旨我和他都不会变,因此有时虽然看上去不那么中听中意,但我并不忌讳所执着之事。”
“这个自然。呃……王有句原话让我转达。”穆孔低眉顺目的道:“王说,其实可以等的。”
桑玉蹑沉静了片刻,认真思考的面容显出几分少有的端庄淑丽,她想了一会,蛊惑的笑意又浮现在唇角,幽幽道:“谁都可以等,就他不能等。看见没,有的人明摆着搅浑进来,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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