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讷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是一向能说会道的他,自认为已经摸爬滚打小半辈子的他,在面对这样的陈时榆时,感到一种被命运攫住的无奈与徒劳。
两个人只是沿着担山路街默不吭声地走,走——
那时是初夏,正午的阳光毒辣,陆讷只是觉得真是热啊,没话找话地问:“你吃过午饭了吗?”
陈时榆嗯了一声,大约也走累了,就在一个围着大樟树的花坛边儿坐了下来,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折叠着那个布包,嘴角讽刺地翘了翘,说:“吵了两天了,奶奶过世开始吵,也没吵出个结果。”
陆讷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他叔叔和姑姑争房子的事儿,这种事真不算稀奇,可没发生在自己身上,永远无法切身体会那种愤怒和心酸。陆讷在他旁边儿坐下,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少年安静地垂着眼睛,说;“没想好。”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陆讷,问他,“你要去上课了吧?”
陆讷撑了下腰,毫不在意地说:“不去了,没意思。”
陈时榆短促地笑了下,似乎开怀了点,问:“我听说你去考电影学院了,怎么样?”
“还行。”陆讷拣着有意思地跟他讲了一些,他认真地听着,时不时露出浅浅的笑容,最后说:“我就觉得你一定没问题。”
“为什么?”
“不知道,就有这么种感觉——我每天学习到十二点,不看闲书不玩电脑才能保持住现在的成绩,可你只要认真翻一星期的书,就能轻轻松松超过我。”
陆讷干笑了几声,他从来不知道原来陈时榆这么在意这些,“其实我那一半儿靠的是短时记忆,一半儿靠的是运气,考完就全忘了,要让我考第二次,一准儿就栽了。”
陈时榆从那个超市袋里拿出一罐啤酒给了陆讷。陆讷接过来也没问那啤酒原来是干什么的,拉开拉环,仰头咕嘟咕嘟喝了大半儿。啤酒杯太阳晒得有点温了,味道不怎么好,不过总算缓解了陆讷干燥冒烟的喉咙。
陈时榆自己也拿了一罐,小小地抿了一口后,就拿在手里,说:“你这人,怪怪的。”
陆讷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奇道,“哪里怪了?”
“说不上来,就觉得你总是挺自在的,也挺自我,到哪儿身边都是一帮朋友,有时候挺坏,有时候也挺好玩儿的——哎,你带我去游戏城玩儿吧,我还从来没去过那儿。”他转头看向陆讷,眼里跳跃着兴奋的火焰。
陆讷想也没想的点头,说:“行啊。”
那天他们在游戏城里泡了一下午,把所有游戏玩了个遍,陆讷从来没见过陈时榆笑得那么开心,不是从前的那种宛如昙花一现的浅笑,也不是成为大明星后那种艳光四射的笑,是真正属于少年的,明亮而无垢的笑,但陆讷总觉得,他的心里在哭。
回去的时候天都暗了,陆讷说什么也要先送陈时榆回去,陈时榆说不过他,只好让他跟着。小楼里漆黑一片,陈家小叔跟小姑都已经回去了。陈时榆站在门口久久没动,陆讷觉得奇怪,问他:“怎么了?”
他转过头冲陆讷笑了下,又是那种没有任何笑意浅淡得瞬间消散的笑,说:“他们把锁换了。”
微弱的路灯光下,那把闪闪发亮的新锁刺痛了陆讷的眼睛。陆家小姑怕自己不在的时候,他兄嫂趁机住进去占了房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没人的时候换掉门锁——没有人想到陈时榆。
陆讷气得发抖,勉强克制着,一拉陈时榆的胳膊,“走,上我家去。”
“不用。”陈时榆挥开了陆讷的手,声音异常平静,走到街边的花坛边儿,捡了一块石头就开始一下一下地砸那门锁,在一次一次的砸击中,幽黑双眸中透露出刻骨的痛楚与愤怒。陆讷忽然一把拉开他,说了声“我来”,夺过了他手中的石头。
陆讷常年干架打篮球的手劲儿比陈时榆的要大,几下就将门锁砸坏了。陆讷扔了石头,一脚将门踹开了,陈时榆走进漆黑的门内,回头对陆讷说:“行了,你回去吧。”
陆讷动了动嘴唇,不放心,说:“要不我陪你吧?”
陈时榆神色平静,但语气坚决,说:“没事儿,我一个人可以。”
陆讷不再坚持,转身刚走出两步,陈时榆又忽然叫住他,有些迟疑道,“陆讷,你能借我点儿钱吗?”
陆讷一愣,迅速地摸向自己的口袋,他也没问陈时榆要多少,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一共三百二十六块八毛,“够吗?不够我明天再拿给你。”
陈时榆的表情一瞬间就裂了,嘴角往一边牵去,好像要哭的样子,但他迅速抬起手挡了一下,放下手的时候就只剩硬生生逼红的眼角透露点儿端倪,点点头,说:“够了。”
陆讷将皱巴巴的钱递给陈时榆,说:“那我走了,你晚上睡觉的时候记得搬个东西顶着那门知道吗?”
陈时榆点点头,看着陆讷转身离开,走出老远还见他不放心地转过头来看。他转身进了屋,开了灯,瞬间大亮的房间映着他孤孤单单的人影,他站了一会儿,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从衣橱里拖出一只背包,胡乱地塞了几件衣服进去,然后关了灯,头也不回地下楼离开了。
第六章()
陈时榆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担山路街,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茶余饭后,人们也议论一阵,唏嘘一阵,但这世界转得那么快,油价又上涨了,隔壁原来的担水泥的如今造的房子都卖给成龙了,村支书有三奶了,朋友的孩子出国了――每个人都那么焦躁,恨不得像哪吒一样脚上安上俩风火轮,跟时间赛跑。
有很长一段时间,陆讷一想起陈时榆心里就酸汪汪的难受。就算他如神眷顾一般重生回少年时代,然而命运该浑蛋的地方依旧浑蛋,该遗憾的地方也没有减少,只是换了一种形式。
然后是大学四年。四年时间,陆讷二次发育,个子成功窜到一米八三,走哪儿都鹤立鸡群,也有盘靓条顺腰身妩媚的小师妹酒醉之后主动问他能不能抱她一下。四年时间,陆讷拍过两部微电影和一支mv,得了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奖,认识一打怀揣梦想不知道下顿饭在哪儿的电影工作者和几个阳*具和身高一样令人担忧的投资商。
时间就像肉包子打狗一样有去无回了。
那天吃散伙饭,当年卖假冒伪劣武功秘籍的张弛兄,拍着陆讷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跟他说:“知道什么是好电影吗?好电影就是满足人类一切的低级趣味,所有的低级趣味里隐藏着人类最高的生活经验和智慧,花花世界,昼短夜长,拍这个比拍别的造福人类,听哥的,没错――你有这天赋,不拍浪费了,哪天你拍的东西让七八十岁的老大爷还能找小姑娘,你就练成了,这江湖就任你行走了,你行,一定行!”
张弛在电影学院也是一传奇人物,大四念了一年又一年,总不见他毕业。假装抑郁跑去西藏,遇上高原反应九死一生,回来就跟他们讲西藏的比丘尼,素面朝天,随形通神,他见了就像被神仙摸了头顶,瞬间醍醐灌顶,坚定地相信自己前世是凿佛像的工匠。
眼镜兄一个人抱着酒瓶,一边灌一边流眼泪,泪水糊了镜片,一不留神,就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那天的散伙饭,以张弛兄抱着电影学院公认的气质美女哭得稀里哗啦作为结束。哭完就直接躺地儿上了,陆讷坚持认为,他那是借酒撒疯,居心险恶。
最后作为他们几个中唯一还算清醒的人,陆讷背上驮着张弛兄,一手还得时刻拉着抱着酒瓶不肯撒手的眼镜兄,站在酒店门口等出租,错眼便看见酒店前面的柱子旁站着一姑娘,正低头点烟,她高挑而窈窕,头发短短的,柔柔地挂在耳际,酒店柔和晕黄的灯光下,裸*露的肌肤像涂着一层蜜,依旧是陆讷熟悉的细眉,单眼皮。
陆讷瞬间像被雷击中,一开始是血管里的血呲呲作响,后来是噗噗地沸腾――如果说上辈子还有让陆讷耿耿于怀无法忘却的,那就是眼前的这个姑娘――杨柳了。
曾经的爱情,就在离自己五米远的地方,他只要动动脚,他就可以走到她面前,告诉她,“你好,我叫陆讷,讷言敏行的讷,你看起来跟从前一样美。”
大约陆讷盯着人家看太久了,那姑娘转头看了他一眼,手指娴熟的夹着烟,隔着薄薄的烟雾,她的眼睛像静寂的湖水,有一种很特别的味道,像阮玲玉。
陆讷正绞尽脑汁地想着说点儿什么呢,背上的张弛兄忽然一拍陆讷的脑袋,扯着嗓子嚎“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我一无所有,一无所有”,陆讷顿时想立时丢下这猪队友,当做不认识。
对面的姑娘似乎笑了一下,走到垃圾桶旁将烟碾灭了。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开到她面前,她打开副座的门,又转过头来问陆讷,“要不你们先上车吧,我看你这样挺不容易的。”
“不用不用。”陆讷一手拽着使劲儿往地下掉的张弛兄,一手摆了摆,“lady fist,lady fist!”
杨柳笑了一下,“你还挺有绅士风度的啊,你去哪儿,也许顺路。”
“电影学院。”
杨柳也没说顺不顺路,就说了一句,“上车吧。”自己先坐进了副座。
陆讷也真没精力推辞了,再不把这俩疯子送回去,他自己就要疯了,先把情节严重的张弛弄上车,回头一看,眼镜兄不见了――这熊孩子抱着酒瓶正站大马路上拦公交呢。陆讷吓出一身汗,赶紧把他拽回来,总算把俩醉鬼都平安弄上车了,陆讷舒了口气,感觉就今天这一晚,身体折旧率是平时三倍。
虽然好不容易跟心爱的姑娘同坐一车,陆讷还真没有多少旖旎心思,所有心神都在旁边这俩货身上呢,就怕他们一个不注意,吐了。过了一会儿,瞧两人也就互相挨着安分地睡觉,才慢慢放下心来,心思就活络开了,身体里像有一只小兽在一拱一拱的,陆讷在心里酝酿了半天,拿捏着语速和语气说出了上车后的第一句话,“今天谢谢你啊。”说完还在心里评价,还行,没紧张,也没表现得像个冒失的小鬼,挺自然,感激之情也真心诚意。
“没事。你们电影学院的?”
“是啊,今天吃毕业散伙饭,大家都挺伤感的,就喝多了,一宿舍的哥们,也不能丢下不管。”陆讷在心里暗暗点头,稳重可靠讲义气的形象应该不错,身边这俩货今天也算废物利用贡献力量了,“啊,对了,我叫陆讷,讷言敏行的讷――”陆讷还来不及问自然而然地问出对方的名字,就见原本醉得一塌糊涂的张弛兄忽然诈尸似的直起身,中气十足道,“在下张弛,张弛有度的张弛。”
杨柳愣了愣,扑哧一声笑出声。说完这一句的张弛兄又直挺挺地躺回了座位,陆讷的脸都黑了,要不是中间还隔着眼镜兄,陆讷一定趁机死下黑手,再骗他说是自己撞的。
“电影学院挺有意思的吧――”
见心中女神对此感兴趣,陆讷立马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谦虚道,“还行吧,可能电影学院本身就不同于一般的综合性大学或者专科学校,老师对学生的个性要求也不一样。”
“听说,你们还有在招生考试的时候跳广播体操的,是不是真的?”
陆讷顿时觉得这真不是一个好话题。抱着酒瓶躺在椅座的眼镜兄不知何时醒来的,忽然嘟嘟囔囔地插嘴道,“广播体操怎么了?广播体操挺好的,我陆哥就是跳广播体操的!陆哥,我挺你!”说着,一大力神掌就啪一下拍在陆讷的肩膀上,直把陆讷的肩膀拍得塌陷一半。他还由自不觉,啪的又是重重一下,“陆哥,我挺你!”
啪,“陆哥,时代在召唤!”
陆讷发誓,从此他跟叫张弛和周行的划清界限,谁他妈说兄弟齐心,其力断金手的,这话跟脑白金广告一样,纯属缺心眼儿。
最后车到他们宿舍楼下,陆讷在楼下乔大爷的帮助下,将俩体重跟脑子一样像猪的醉鬼给抬上楼。寝室原本是四人间的,不过一直是他们三人住着,还有一哥们从大一开始就在外面租房子住。
陆讷进了卫生间冲了个澡,爬上床开了床上的小电扇,闭着眼躺了半天睡神也没造访,睁开眼睛,微微燠热的寝室里响着张弛的鼾声和眼镜兄咂吧嘴巴的声音,不晓得又梦见吃什么了。陆讷望着蚊帐顶儿,一遍一遍回忆着今天遇见杨柳的场景,酒店门口水晶灯倾泻的璀璨而柔和的光,她的无袖衬衫和桃红色荷叶裙摆的长裙――她其实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却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像落花无言,碧桃满树,眼里却常常流露一种疏离,冷淡。
杨柳会喝酒,会抽烟,会讲黄色段子,也能背全红楼梦里所有诗词,能看浮生六记,也能跟你谈康德。杨柳就是陆讷每次起床撒尿就能想起的窗前明月光。
陆讷忽然一个挺身,一骨碌从床上爬下来,打开书桌台灯,按下手提电源,寝室里响起电脑缓慢启动时的轰鸣声,陆讷又打开张弛的衣柜,扒拉了一番,找出了他藏在里头的一打啤酒,放到电脑旁,先开了一罐,咕嘟咕嘟灌下大半罐,打开文档,就着一种微醺的,灵魂离地半尺的状态,他打下第一行字
眼镜兄拍着床板,喊:“老板,要大份的!”
陆讷仰头又喝了一口酒,手指噼里啪啦不停,心中那些肿胀、忧伤、离乱像金色粒子汇成的小溪,潺潺流淌而出,围绕着自己周身跳跃着。
打完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九点,陆讷才感觉到全身僵硬得宛若石膏,一动都仿佛能听见咯啦啦的声音,肩颈部像万千钢针在扎,按了保存后,直着脖子爬上床,倒头就睡了。睡到中午起来,虽是只睡了三个小时,人却清醒了,看对面床铺的眼镜兄依旧睡得人事不知,张弛倒已经起来了,还洗了澡,穿着背心裤衩捧着陆讷的手提。
陆讷一开始还以为他在玩游戏,用脚踢了踢他的肩膀,打着哈欠说:“哥昨晚上伺候你们大半夜,今儿怎么也该享享福了,赶紧给弄点儿吃的来,饿死了!”
张弛不动,就捧着电脑望着陆讷,眼神古怪。
陆讷被他看得发憷,又踢了他一脚,“干啥呢?”
“没,我就是想问,这你写的啊?”张开把电脑屏幕转向陆讷,陆讷低头一看,屏幕上赫然便是他奋斗了一晚上的杰作,顿时乐了,“是啊,怎么样?”
张弛沉默了半晌,说了一句,“说不上来,怪怪的。”不等陆讷喷他,又主动解释,“就是看一衣冠禽兽转职成情圣的感觉,我以为你只会写小黄书呢――”
“滚!”
被骂了的张弛反而神经质地兴奋起来,手舞足蹈地在寝室里转了几个圈儿,两手忽而紧紧握住陆讷搁床沿上的脚,语无伦次道,“哎哎,老陆,咱拍电影吧,真正的电影,全国放映的那种!就这故事,你花点儿时间改成剧本,现成的,比外面那些强了去了――知道什么样的导演能成腕儿吗?就是你这种身体里时刻憋着一泡尿,不撒出来就会得前列腺炎的――老陆,你行,绝对行!我以后就跟着你干了,咱们一起拍电影!”
“我次奥,你先放开我的玉足,我告你猥亵啊!”
第七章()
既然念了电影学院,陆讷当然想拍电影,而且他还有个非常浪漫的想法,他要把这部电影献给杨柳,如果到时候情况合适,最重要的是杨柳答应的话,他们还可以顺便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