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静静地看着悄然无声的雪,心里觉得暖暖的熨帖。
陆讷在家里过了几天猪一样的生活,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三餐有老太太变着花样地给他做,简直就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就差将牙膏挤好送到他手上了。大年初二的时候,老太太带着他给他爸妈扫墓了。
陆讷特乖巧地跪在他爸妈的墓碑前,认认真真地磕头,老太太在一边儿叽里咕噜地念叨着,基本把陆讷所有鸡零狗碎的事儿都给抖落了一遍,希望没给他那在地下的爸妈添堵。
下午陆讷就被压着走亲戚去了,其实陆家人丁不旺,往来的亲戚也就那么几家,往常老太太特烦这些,据她从前不经意间透露给陆讷的信息看,似乎是因为小时候没爸没妈的陆讷被这几家亲戚的小孩儿给联手欺负过,陆老太气坏了,这么多年来就一直耿耿于怀。
但这天她表现得特别亢奋,逢人就说陆讷上电视的事儿,明明当初半路叛变看老娘舅去了,她还说得跟看了全场似的,眉飞色舞,当别人一致用羡慕的目光望向她,嘴上不要钱似的夸赞着陆讷的时候,她谦虚地挥挥手,表示不值一提。
陆讷初四就回s城了,很多商场饭馆都还没开门,想着陈时榆一个人,陆讷就叫了一帮猪友们,去他那儿打麻将了(陆讷坚决不承认被这群禽兽糟蹋过的房间打扫起来太特么累了)。
初七,陆讷的电影在网上发了第一支预告片,一星期后,又发了第二支,并定档2月9号,这个档期也是为了避免陷入情人节档的混战,本来就没啥名气的片子,再跟那些全明星阵容的片子排一块儿,简直是找死。
陆讷那天是给杨柳送首映礼的电影票去的,回去路上就看见苏二的那辆布加迪,他人站在车子旁边儿,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他面前是个张牙舞爪的民工模样的男人,地上倒着一辆破旧的电瓶车,虽然不认识什么布加迪,但在他们的观念里,开车的怎么也是得有一两个糟钱的。
陆讷本来想装没看见的,都走出好几步了,操了一声,还是给扭头回去了,走近就听见那民工模样的男人操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蛮横地说:“你把我撞倒了,就得赔,开得起这么好的车,没有钱谁信啊?我告诉你,我虽然只是个打工的,但打工的也有几个烂兄弟的!”
陆讷一听这话就觉不妙,苏二这人可能不在乎钱,可被人这么威胁,脾气一上来就估计得跟人死磕到底了。果然,本来还想随便拿钱打发掉的苏二,这会儿脸色就挂下来了――
陆讷赶紧冲到两人中间,对着那民工兄弟,说道,“兄弟,你看这大晚上的谁都急着回家,磕着碰着了的事儿也常有。有句话我觉得你说得特对,这世上,谁都有几个烂兄弟,要真闹起来了,到时候你说谁脸上好看?谁都不好看啊,一年到头辛辛苦苦赚点钱,不能全败医院了――”一边说着,一边一个肘击就打在苏二的胃上,小声道,“拿钱!”
苏二的脸一阵扭曲,盯着陆讷简直要烧出两个洞,特别不服气。
陆讷见苏二不上道,气得呀,回头就瞪他,“赶紧的,张着嘴吃风呢!”
苏二一口气噎在胸口,不上不下,好半天,才黑着脸,将钱包扔给陆讷,自己走到一边去了。陆讷打开来,里边一大叠金卡,现金倒是不多,陆讷数了五百,将气咻咻的民工兄弟给打发了。
走回去把钱包还给苏二,顺口就教训道:“你跟那种人理论什么呀,不知道有句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把人惹了,他能揪了一帮人把你往死里揍,管你是富二代还是负二代呢,上次的事儿忘啦?”
苏二冷笑一声,“凭什么呀,又不是我的错,我还怕他那么个煤灰堆里刨出来的矮矬子?”
陆讷气笑了,“哟,那你还指望着那煤灰堆里刨出来的矮矬子赔你钱?把他搓成煤球称斤论量卖了都不值你那一轮胎!”
这话说完,两人同时沉默了。主要是想起之前在御海棠的事儿,那会儿闹得太厉害,简直像生死仇敌似的,这会儿都有些尴尬别扭了。
路灯光下,两人隔着一米的距离,一个盯着地上的一条裂缝,好像能看出一朵花来,一个扭头一会儿看旁边的一个站牌,一会儿看不远处打架的两条野狗。后来陆讷觉得这样实在有点幼稚,将手插*进大衣口袋里,对苏二淡淡地说了句,“就这样吧,我走了。”
苏二也恢复他那苏家二少的冷淡高贵,不带任何感情地说:“我送你吧。”
陆讷本来想拒绝,又觉得矫情,大冷天他也不想也不想在外面吹着冷风等车了,就拉开了副座的门坐进去了。
车上放着一张马斯卡尼的歌剧乡村骑士,陆讷一路上也没讲话,其实他心里还是对苏二有点儿芥蒂,如果苏二真的叫人搞陆讷,让他在电影圈混不下去,或者仅仅是不叫罗三发行他的电影,陆讷今天绝对会视而不见而不是去而复返。因为这样的人,不值得交,人不可以有傲气,但不能没有傲骨。
陆讷承认,当初跟苏二他们混一块儿,不乏想要积累人脉的念头,但却从未想要依靠着他们使自己往前走,如果这样,别人也只能拿根栓在你脖子上牵着,但要知道,这里面,包含着把人当人的味道。自己糟践自己,别人又怎么会抬举呢?
车子到陆讷的那幢旧公寓楼下,陆讷没有马上下车,反而说:“我那天的话可能说得太难听了,苏二少大人大量,就当个屁放了吧,今天多谢苏二少!”客气,疏离,说完就打开车门下了车。
苏二没有马上开走,看着陆讷上了楼,过了一会儿,一个黑色的窗户亮起,苏二点了一根烟,车内没有开灯,漆黑一片,他的脸色隐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猩红的烟头明明灭灭,像苏二明明灭灭的心情,过了一会儿,他将烟头弹出窗口,换挡,起步――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会很晚,大家不要等了
第二十六章 (已改)()
陆讷电影首映那天是个好天气;阳光浩荡地铺满整个天地;马路边作为行道树的玉兰,一夜之间似乎全开放了;满树满树的雪白粉红,如云如霞,空气里都蒸腾着阳光和花朵饱满清新的味道。
陆讷穿了一身窄版的西装;颇有些玉树临风的味道;陈时榆也是一身褐色格纹的复古正装;头发染成了温暖的栗子色;帅气逼人;见到陆讷,忽然拉住他的手;小声说:“陆讷,我紧张死了,你看我手凉的。”
其实陆讷也紧张,但不是怕电影不好票房扑街,而是因为杨柳要来。
作为主演的秦薇也来了,一身宝蓝色的礼服长裙,明艳动人,身边的虞胖也收拾得人模狗样。作为发行方的罗三来得迟了一点儿,跟他一块儿来的是苏二和桃花眼,苏二穿着一身黑色羊毛混蚕丝的礼服式西装,将他点缀地愈发像个橱窗里的模特。也没跟陆讷说话,好像只是纯粹来看一场电影,手中还拿着电影的宣传册。倒是桃花眼,从头到尾就用那种类似嫌弃、迷惑、好奇、轻蔑的眼神上上下下视奸着陆讷,陆讷皮糙肉厚,全当看不见。
罗三跟陆讷说完话后,三人就进了放映厅。陆讷一直没看见杨柳,眼看着电影就要开始了,陆讷在陈时榆的催促下,只好进了放映厅。
电影一开始便是一个室内场景,逼仄狭小的旧房间,被翻得破破烂烂的武侠书和漫画书堆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发黄的墙壁上贴着女神关之琳的性感海报,一只老旧的电风扇呼啦啦地吹着,翻动着摊放在书桌上的化学书,书本上用圆珠笔画着一只乌龟。窗外大片灿烂的阳光照进来,有细小的尘埃舞动,镜头慢慢移动,终于来到小小的单人床上,穿白色跨栏背心,蓝色短裤的少年正睡得四仰八叉,狭小的单人床几乎容不下他的长手长脚,晨*勃反应把蓝色短裤支地高高的。
然后是一个卷头发的微胖女人凶巴巴地冲进房间,抓起书桌上的书劈头盖脑地朝熟睡的少年打去,嘴里骂骂咧咧,“还不起床!闹钟都叫过几遍啦!肯定昨天又打着手电筒看闲书啦,以为蒙着毯子我就不知道啦!赶紧给我起来上学去!”
少年被女人打醒,捂着勃*起的裆部不高兴地抱怨,“都说不要随便进我的房间啊!”一边急匆匆地跳着脚往卫生间去,身后传来女人恨铁不成钢的,骂声,“不进来让你睡死过去了,昨天晚上你班主任又给我打电话啦,说你上课看小黄书,你想干什么,做流氓啊――”
女人的声音渐渐轻了,镜头一转,是少年嘴里叼着一片面包,骑着单车屁股并不挨着座位,使劲地蹬着单车,少年的白色短袖衬衫被风鼓起,两边的街景飞快地掠过,所有的一切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香樟树的叶子,自行车的钢圈,路边的小石子
随之荧幕上出现了电影片名――
笑忘书――
给自己的情书
献给最心爱的姑娘。
陆讷静静地看着片子中那熟悉的一幕幕,时而微笑,时而悲伤,好像跟上辈子那些事儿慢慢地重合起来,记忆一直下着淅淅沥沥的雨似的,昏昏黄黄,令人感觉到缠绵忧伤。
影片最后是很多年后,男主人公参加女主角的婚礼,婚礼中途,男主角走出酒店抽烟,看见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坐在马路栏杆上冲着路过的女孩儿吹口哨,他的记忆蓦然回闪,仿佛自己就是那些少年中的一个,坐在学校围墙上,瞧着那些规规矩矩的学生目光中充满冷漠与不屑,心中充满着不入俗流的骄傲,直到视线中出现那个姑娘――
她从马路那边走来,并不好看,但有一种宠辱不惊的从容,他仿佛闻到一种饱满清冽的海水的味道,使人痴迷的馥郁香气。
镜头一转,重新回到了少年时代的课堂,暖暖的阳光静静地洒进旧旧的课堂,这是一次随堂小考,班主任坐在讲台前,黑框眼镜后面的眼睛如同摄像头一般不放过任何可疑的动静,所有人都低着头奋笔疾书,教室里一片沙沙的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
只有男主人公咬着笔头嚣张地与老师对视,片刻之后,他似乎觉得无聊了,将笔从嘴里拿下来,转头望了望窗外,然后在作文纸上慢慢地写下来――
随着响起的是少年男主角还略显青涩的声音――
太阳底下无新事。太阳底下最最俗气的事情,就是要写一篇关于梦想的话题作文。我觉得梦想,不能被随便提及,那是你仰得脖子都快断掉了,还在殷殷张望的东西,从这一个意义上来说,我有一个梦想。
我有一个梦想,快快长大,娶她回家。建一所房子,面朝大海,养一只狗叫凯撒大帝,养一只猫叫居里夫人,没事看猫狗打架,假期带孩子去公园,愉快游玩。
平日里,学习,工作,教养孩子,关照后辈,平凡日子琐碎庸常。终有一天,我吻她额上皱纹,牵着她的手,看她在阳光般的倦意中阖上不再美丽的双眼。
屏幕随着男主角的声音变黑,出现演职员表,放映厅里灯光亮起,有女生隐隐的压抑的哭声。陆讷站起来,寻找杨柳的身影,但很多人围过来,跟他握手,盛赞电影,有人过来跟他道谢,说她已经好几年没有看过这样触动人心的电影。电影
那些话在陆讷的耳朵边打了个转,又飘远了。蓦然之间,他好像看见杨柳的背影,想追出去,结果被罗三一把拉住,拉着他去见几个媒体记者接受采访。结束的时候,都已经是一小时以后的事了。
陆讷有点儿沮丧,松了领带,抬头就看见苏二站在离他五六米远的地方,黑阗阗的眸子微阖着静静地注视他,距离有点远,陆讷无法捕捉他眼神中的讯息。陈时榆从后面追上来,开口想叫他,见此情景,又紧紧地将嘴抿了起来,望着苏二,目光有点儿冷。
与此同时,陆讷看见了穿着黑色羊毛衫苏格兰格子裙外罩着风衣的杨柳,她坐在一个僻静台阶,在抽烟。几乎毫无悬念的,他的脚步已经将他带往了杨柳那边――
“我以为你早就走了”陆讷站在杨柳旁边,忽然有点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子,紧张、胆怯、一腔青春期单纯的热情――
杨柳抬起头来,唇角往上扬了扬,浅淡的笑很快飘散在风中,她细细的单眼皮有些红,似乎哭过――陆讷了解杨柳,她太看重大多数女人并不在乎的尊严,她有一种即便痛苦也没打算哭给你看的骄傲,所有的欢喜、哀伤、不舍、愤怒都化成轻描淡写的话语和举止。
陆讷坐下来,看着薄薄的烟雾中杨柳洁白的脸,说:“电影你看了吗?”
杨柳转头,看着他微笑点头。
“我所有的话,都在那里面。”
“我知道。”依旧微笑点头。
陆讷觉得口干舌燥,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涩的唇。杨柳的话轻轻地响起,她说:“陆讷,我觉得奇怪,就好像你很早很早就认识我了,而且爱了我很久很久――”
陆讷在心里面说,我真的认识你很久很久了,我真的爱了你一辈子。杨柳转头看着陆讷的神情,笑了,伸手捏捏陆讷的脸,说:“陆讷,你像个大男孩儿,纯粹得让人忍不住心动。”
陆讷的眼泪差点没掉下来,当初他们的分开的时候,杨柳也是这样,提着行李,回头看他,像一个姐姐,温柔、爱怜、体贴、懂得,她说:“陆讷,你像个大男孩儿,这么多年来,所有人都变了,只有你没变,真好。”很多年了,陆讷一直想起杨柳的那个微笑,想起她自己从不曾发觉的微微颤抖,她只是在陆讷的视线里慢慢走远了,在夜色中消失了。他想,黑暗是不是掩藏掉了她的眼泪,她其实不那么坚韧的心――
“陆讷,我要走了,就在刚刚做的决定,去英国,你让我看到一种生命的原色,前行的力量。谢谢你,让我觉得,我是一个很特别的姑娘。也希望,以后有一个姑娘平心静气的,地久天长的,与你相守。”
陆讷一直都没有说话,低着头,发丝的阴影掩盖掉了他脸上的表情,只能让人看到他的发旋。过了很久,他抬起头来,眼眶微红,深深地吸了口气,展现出了一个男人特有的宽容的笑,说:“杨柳,我能载你兜一次风吗?”
杨柳点头,“好啊。”
陆讷站起来,转身往外走,他看见了苏二和陈时榆,但他没跟他们打招呼,穿过他们身边闷头往他放摩托车的地方走去。
他将摩托车开出来的时候,杨柳已经等在台阶下面。陆讷递给她一顶头盔。杨柳接过来,戴在头上,上了摩托车的副座。摩托车突突几下,载着陆讷和他的爱情向这个城市出发了。
满城的玉兰,在阳光底下灿烂盛放,把这个城市装点得如锦如霞。
风吹在裸*露的肌肤还带着早春的阴冷,陆讷知道,再过几年,为了拓宽道路,政府的大砍刀将会砍倒这些拥有几十年历史的美丽花树,取而代之的,是宽阔浩荡的柏油马路,以及马路两边如雨后春笋般崛起而起的商务大厦、五星级酒店。人们再也看不到如今天这样美到忧伤的场景了,他要把他和杨柳的最后记忆留在这个美丽的古老的城市里,而以后的那些华丽和繁华,都是不相干的海市蜃楼,情节如何跌宕起伏,他也只是隔岸观火。
摩托车回到电影院门口,杨柳下车,摘下头盔还给陆讷,微笑了一下,说:“陆讷,再见。”
陆讷拿着头盔没说话,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风衣的腰带随随便便地系住,勾勒出她纤细的腰,两手藏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