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心愣了一下,随即心念一转说,“既然没有名字,为什么不取一个呢?”
秀安脸上红晕如同擦过胭脂,双手撕扯着自己衣襟的下摆,轻轻地点了点头。
绯心用一只手指敲打着桌面看着门外泼洒的阳光,半晌之后说,“妙缘如何?”
秀安一双秀目看着绯心真诚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公子赐名,奴婢永生不忘!”
绯心却摇了摇头,“这只是我想出来的名字,想不想用你自己决定。另外别在我面前说是奴婢,我听不习惯。还有,不要说永生不忘,说不定我哪一天便死了,那么记得这个名字岂不让你悲伤?那时还是早早忘记的好。”
秀安赶忙插嘴说道,“怎么会?”
绯心轻轻一笑,“这世界上千种形状,万般机缘,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他叉开来话题,说,“那么今天就教你来写这两个字,妙缘。”绯心用筷子蘸着米粥在桌子上一边写一边解释说,“妙字,美妙也,美好奇妙,不可思议;缘字,机缘也,无处得见,偏又遇到,只能称之为缘。这两个字都是这个世界上奇异的字,是本来不存在的字,但是本来不应该出现的事情出现了,于是这两个字也就被创造出来。”
妙缘凝神记忆那两个字,两眼一眨不眨,就好像那两个字是和她性命一样重要的东西。
夏去秋来,黄叶片片,转眼之间三个月时间已经过去。熬过了夏天的毒日和阵阵裹挟着酷热的干风,秋天在人们的期待中姗姗来迟。尽管秋老虎依然凶猛,可是心中却早已经不复夏日时候的烦躁憋闷,变得舒展畅快了起来。
这一天午后,天高气清,梁园亭大人今日难得忙完了衙门中的政务,趁着重阳节来到,和知州夫人,儿子梁璨一同来到了苍州城外回带河边来纳凉。
也许是有纸鹞映衬,秋天的天空显得格外的高远清澈。回带河蜿蜒流淌,从东到西,两旁生满了红柳胡杨,秋风染过,红黄交错。河水也如同今天的天空一般,清晰仿佛镜子,映照天空中的朵朵白云,点缀在秋天树木色彩斑驳的倒影上面。
水天成一线,人如画中游。
好像是为了今天美好的天气锦上添花一般,远处的沙漠在不疾不徐的微风中就像是凝固了一般,并无半点沙尘飞扬。
而梁璨一来到河边,早就已经兴奋地抓起纸鹞和小厮一起去放飞去了。梁园亭和姜旭格夫妇二人却带来了一大块绢布,坐在河边的一株参天的白杨下面悠然品着菊花茶。
满眼错落有致的景色不禁让人心旷神怡,姜旭格坐在自己的丈夫身边,看着儿子梁璨抓着纸鹞在远处逆着微风奔跑,顿时感到无比的幸福。她向着自己的丈夫身边靠了靠,斜斜地轻轻倚在梁园亭的身上,美目微微眯着,享受阳光透过树叶投下来的星星点点微光。
梁园亭盘膝坐在地上,扭头看了自己的夫人一眼,微微一笑,任凭她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自己的身上,拿起手中的菊花茶品了一下之后,一口饮尽。他目光放远,一直看到了远处若隐若现的沙山。
“夫人,今天绯心没来赏景?”
“绯心说他早就已经看倦了这沙漠旁边的景色,所以就留在家中看书去了。”
梁园亭玩味地一笑,“璨儿似乎也不怎么和绯心在一起玩耍了。”
姜旭格说,“小孩子都是这个样子,三两天的兴奋,心血来潮,之后潮退了,也就冷了。”沉默了一下,她坐起身来,“老爷,有件事情一直想和您说了。为什么要收这个来路不明的绯心作为义子呢?就算是为了感念他救了咱们璨儿一命,可是也不过是几个金铢就打发了,何必要收留在府中呢。莫非真的是因为他与咱家璨儿长得很像?”
梁园亭伸手牵过姜旭格的小手,放在自己的手中轻轻拍着,“这件事情夫人不必挂念,我自然心中有数。再说了那绯心不是挺懂事的吗,从来也不招惹任何麻烦。”
姜旭格叹了口气说,“那个孩子确实懂事,明明是个孩子,却已经像是大人一样说话做事了。和他一比,咱们家的璨儿却只知道玩。”
“夫人,不说这绯心心智是不是比咱们璨儿成熟,但就性格来说,你觉得他如何?”
姜旭格不知自己的丈夫问这件事情有何初衷,沉思了一下含糊地回答说,“绯心这孩子性格虽然沉稳,却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一滩死水一样。固然心智早熟谨慎,少犯错误,可是却也像是死水一样没有生命力,每日只是知道看你书房中的那些书为乐。”
第78章 文武成双 (四)()
梁园亭笑笑说,“夫人,你可知道这绯心两字是什么意思?”
姜旭格笑了一笑,“老爷别打哑谜了,快告诉我吧。”
梁园亭鼻子微微皱了皱,“绯心绯心,看起来是红心之意,但是去掉了绞丝偏旁不就是一个悲字吗,这绯心本来就是悲心的意思。”
“哎呀,可不是吗,我怎么才想到。”姜旭格在手心中将那两个字一写,果然看了出来。
“当时见面的时候,他说他的父母都被马匪给杀死了,分明是假话。可是他父母已经不在人世了,这个应该是实情。说起父母时,他脸上那丝细小的波动,那悲痛的眼神,不是假的。依我来看,这个少年必然经历过生死劫难,体验过人间冷暖,所以才如此的沉稳世故,更如同一潭吹不起波浪的死水。看他对书本如饥似渴的样子,想必日后必然是人中之龙,叱咤一方。只是”
梁园亭这样一停一顿的说话方式让姜旭格听得心中不快,心中又担忧绯心日后要压过梁璨一头,所以当母亲的赶忙接话说,“只是什么?”
梁园亭并未理会自己夫人语气的变化,继续说,“只是依他现在的心性,只怕他日后必然偏离正途,所以终究是难登大堂。”
姜旭格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回头一看,竟然发现梁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自己的身后,静静地听着自己和他父亲两人的对话。
姜旭格温柔一笑,想要将梁璨拉入自己的怀中。
梁璨却用力甩开了姜旭格的手,坐在了她的对面。
梁园亭似乎早就知道梁璨在自己的身后偷听,微微侧过头看着梁璨因为奔跑而汗津津地额头,问道,“绯心每日读书,为何你不与他一同读书呢?”
梁璨脸上一红,低下头去轻声咕哝了一声,“看不懂就不想去看了。”
梁园亭不气不恼,慢慢说道,“你可知道皇上为何是当今圣上?”
梁璨将头抬起,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却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糊里糊涂地摇了摇头。
“当今天子以天为名统御万民,靠的不是因为他比天下所有的人都聪明,都有才干。而是因为他把所有有才干的人都聚集在自己的身边,通过这些比他更有才干的人来治理天下。所以君不一定贤于臣,却依然能为君。”
梁璨将父亲的话听入耳中,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却又似乎还有一些不明白,他张了张嘴说,“可是”
梁园亭脸上浮现出笑容,“可是既然君没有臣贤明却又为何能让臣子为他效忠?这就是为君之道。”他一指梁璨手中的纸鹞,“臣子就好像是这纸鹞,君就是这放纸鹞的人,就是你。你要放飞纸鹞来为你做事,就要用一条线将纸鹞拴在手中,否则纸鹞就要飞走了。同样的,纸鹞在天空中如果线断了,那么他飞不多长时间就会因为失去了平衡而从空中栽下来。君君臣臣,就好像是这纸鹞一样,是离不开对方的。身为一个君主,就是要找到自己臣子的那条线,将他牢牢地牵在手中,只牵在自己的手中。”
他看梁璨双眼还在直直地望着自己,停顿了一下说,“我这样说你可明白了?”
梁璨撇了撇嘴说,“可是我又不是君主,爹爹你说这些我又听不懂。”
梁园亭脸上怒色浮现,眉头一皱,“嗯?”
梁璨赶紧收敛神色,装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可是如何才能找到那条风筝线呢?”
梁园亭轻轻哼了一声,“这就需要你自己去发现了,找得到找不到全在于你能不能看透人的那一层外皮。”
梁璨似乎懂了一些什么,慢慢地点了点头,眼神越来越严肃起来。
姜旭格看着自己的儿子在父亲的教导之下竟然一会儿就明白了这样深刻的道理,心中不禁异常自豪。可是看着梁璨那渐渐严肃起来的眼神,姜旭格却又从心中感到了一丝害怕。可是到底怕的是什么呢?她又想不清楚了。
沉默了一会,三个人心中似乎都在想着一些什么事情。
姜旭格感到正午已经过去,河边的风似乎有了一丝凉意,就说,“回去吧”
恰在此时,梁璨却问道,“绯心的那条线是什么?”
梁园亭深深地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他身上没有线,一个全无所求的人是不会被任何人拴住的。想要将他放飞到空中,除非你在他身上亲自安上一条线才行。”
沉吟一下,梁园亭又说,“从明天开始,你要和绯心多多接触。过几日我从城中给你们两个请来教书的先生。另外,再从州军中找一个教你们习武的教头。这样,文武成双。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努力习武强身。”
梁璨听到先生两字,顿时脸色阴郁起来,嘴角下弯,成了一个苦瓜脸。可是后来听到习武二字,却又从脸上露出来一丝兴奋的笑容。左右权衡之后,他重重点了点头,眼看梁园亭已经说教完毕,赶忙抓起纸鹞又朝远处河边跑去。跑了几步之后,梁璨却回头,很认真地对梁园亭说,“父亲,我更宁愿绯心不做一只纸鹞,而是像小鸟一样自由自在地飞在空中。”
梁园亭错愕地看着自己异常认真的儿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梁璨不知道父亲是否真的会明白自己是什么意思,却也无暇顾及,抱着纸鹞就跑远了。
姜旭格忧心梁璨,在儿子身后高声喊道,“当心些!离河边远一些”
梁园亭看着在远处自由自在地玩耍的梁璨,安慰夫人说,“孩子大了,不应该时时刻刻都放在手心里了,我们也没办法照顾他们一辈子。”
姜旭格听到丈夫的话却不自觉地眼圈红了起来,“我宁愿他永远都在我的手心中才好。”
梁园亭拍了拍夫人的肩膀,抬头看着湛蓝色的天空,悠然出神,半晌之后,轻声说道,“只是太天真了。”
仿佛是在和天边的云彩说话。
第79章 文武成双 (五)()
十天之后,苍州府中这么多年来第一个教书先生来了。
其实不是姜旭格不想给梁璨请先生,实在是梁璨玩心太重,而姜旭格也不想让自己的儿子那么早就像是那些个急着考取功名的人一样,早早地就陷在书堆中无法自拔。以至于梁璨今年都已经十岁了,却是第一次请来先生。
这位先生姓商名白,本来是苍州城中早年的举人,却在会试中屡屡受挫,最后因为年龄太大,不得不放弃,只是在苍州城中以教授幼孩读书识字勉强糊口。
虽然商白在考场上久战无果,可是对于如何教授小孩读书却很有一套办法,不论那一家的顽皮孩子到了他的课堂上总是被管教的服服帖帖,三两天不到就乖乖地拿起书本识字,握笔练书了。商白老先生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字写的特别的清秀,闲来无事在教书的间隙总是临摹历代名家的字画碑文,久而久之竟然有了苍州第一书法大家的名号。
其实梁园亭之所以请商白来教梁璨学书识字也是顾虑多多,他当真是害怕自己的这个儿子顽皮起来,没法管教了。另外,商白在苍州城中也是稍有名气的人,见到知州大人也不会失了读书人的气概,卑躬屈膝的样子总是会让先生的威仪尽失,更加压制不住胡闹跳脱的梁璨了。于是专门将自己的书房侧间腾让出来,让梁璨和绯心二人专心学习,以显示自己对商白的支持。
当然,绯心早就已经认识了很多字,可是梁园亭说害怕绯心自己学的识字走的都是野路子,总是不成系统,所以在商白教梁璨学识字的时候,也让绯心一起去听。
于是,商白按照知州大人的意思,上午教习识字练字,下午学习经文书卷,倒是安排得妥妥当当。
所以这天清晨,商白早早地来到了梁府,在府中用过早餐之后,就在书房侧间中一边饮茶一边等待梁璨和绯心两人。
商白在早年读书的时候养成了一个习惯,看书之余总是喜好饮一口浓茶,一来提神,二来也可以消解干渴烦躁之情。到了后来成了教书先生之后,商白就狠下心来花了十个银锭买了一个紫砂壶,一边教书一边就对着壶嘴饮茶。
正在饮第二壶茶的时候,知州夫人姜旭格领着极不情愿的梁璨进到书房中来,绯心跟在身后进到屋中来,一脸沉默,唯有一双眼睛却幽深漆黑。随着绯心进屋的还有一个丫鬟,跟在绯心的身后,那丫鬟提着一个竹篮,用蓝色绢布盖着,里面想必是水果茶点之类的吃食。
姜旭格将梁璨硬生生地按在座上坐好,对着梁璨脸上做出来的痛苦表情狠狠地瞪了一眼。随后抬头对商白微微笑了笑,商白赶紧起身,双手抱拳,对知州夫人微微行礼。姜旭格随后出屋去了,可是那个丫鬟却坐在了绯心的身侧,似乎打定主意要始终陪在这个梁府的二少爷身边。
商白轻轻咳嗽一声,说,“老夫受梁大人嘱托,教授梁璨和绯心公子两人识字学书。自古师者治之本,课堂虽小,可是规矩却不能乱。老夫的课堂上,任何人在讲授之时不能高声喧哗,低声嘟囔,不能吃喝饮食,不能随意出入,不能打断,这点尤其注意。有什么事情,举手之后才能说。每日上午识字,下午教习文本经典,还请两位公子能认真研习,多加记忆。”
梁璨一听如此之多的规矩,别说是讲授的课程了,光是这课堂上的规矩他就记不下来,登时一张小脸就皱成了苦瓜的形状,趴在桌子上气苦地看着商白。
绯心却饶有兴致地翻了翻自己前面桌上的三本书本,分别是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商白所选择的这三本书都是私塾中最常用的启蒙书本,三本书词浅意深,咏读起来朗朗上口。可是绯心却早就已经不是读这些**书籍的程度了,自然也就对这商白的课程失去了兴趣。他将那三本书都一起放在了旁边妙缘的桌上,却从自己怀中掏出来一本青色封皮的书看了起来。
梁璨和绯心两个人的举动看在商白的眼里,不禁让他心中恼火,却又不能对梁府的两个公子打骂呵斥,只能板起脸来,“两位公子,对老夫的安排可有什么异议?”
梁璨打了个哈欠,歪脖枕在自己的胳膊上伏在桌上,另外一只手在空中扬了扬,“没事没事,老先生不必在意,您该讲什么便讲什么,我保证爹爹不会少您一分钱的。”
商白脸色铁青,直气的胡须乱颤,本想就摔书夺门而出,可是一想到自己第一次来梁府就被两个小子气得跑出了课堂去,不免显得自己太过于无能。于是只能深深吸气,将心中的烦躁和不平之气压下,拿起书本,翻开第一页就开始念起来。
下边梁璨听着那颇有韵律的语调,不自觉地上下两眼皮打架,一会儿就睡了过去。而绯心却专心于自己面前的书本,对商白的教授视如不见。反倒是妙缘却老老实实地将书本翻开,随着商白的讲解念咏用手指在书上滑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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