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熙仁皇帝伸出手去让身边的太监扶他。
然而可能是太监一时没有领会皇帝的心意,也可能是太监以为皇帝站起来是要进行圣谕,所以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扶住皇帝。
熙仁皇帝脚下踉跄了一下,失去了支撑自己身体的重心,向前重重地摔倒在了熙德殿金碧辉煌的厅堂之中。
群臣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他们分明地看到,皇帝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沁透了。
大殿之中的空气凝固了,无人知道这时自己应该如何做。此时此刻,稍不留神,头上吃饭的家伙可能就不保了。
“皇上珍重”站在左手队列最前面的户部尚书姜家瑛长身跪下,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珍重”随着姜家瑛的带领,众人全都跪成了一团,却无人上前去将瘫软在龙椅之前的皇帝扶起来。
太师云篆并未下跪,只是站在原地,低着头表情哀痛,眉头紧锁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熙仁皇帝自己已经无力爬起来了,他更加无力喊叫出声。多日的高烧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此时此刻,他只不过是一团会呼吸的烂肉而已。
然而皇帝没有声音,下面的大臣们都不敢稍动,皇帝身后的小太监们也都吓得脸色发黄,一个个的腿脚打颤差点把屎尿都吓出来了,所以也无人敢在这个时候去触碰皇帝的霉头,自己找死。
“大郎?”女人惊异的恐慌的叫声从熙德殿的一侧传来。
身穿一身紫色长裙的馨妃冲到熙仁皇帝的身边,用颤抖的双手抬起皇帝冰凉的脸颊,泪水从她已经有了些皱纹却依旧美丽的容颜上流下,滴答滴答地落在皇帝的手背上。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熙仁皇帝努力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擦干了脸上的泪水,馨妃冷冷地命令,“过来帮忙。”
站在龙椅旁边的太监们面面相觑,站在一堆却无人敢动。
原来因为馨妃从不出后宫,以至于这些小太监们都不认识这个女人是什么人,自然不敢擅自遵从她的命令。
馨妃站起来,凤眼圆瞪,“不想活了吗?过来帮忙!”
小太监们整齐地往后缩了一步,不管这个女人是谁,太监们心里明白,她的怒火是谁都不愿意触碰的。
“废物!”云篆大步走上了龙椅所在的高台,长袍舞动,只是一巴掌就把缩成一团的太监们扇得东倒西歪。
太监们捂着自己红肿的脸颊,整齐地跪在地上发抖。
相比于一向都好说话的熙仁皇帝,面对云篆,他们简直像是看到了阎王一样。
“皇上,拉住老奴的手。”姜家瑛也走上台来,轻轻地拉起皇帝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皇帝头上的珠帘歪了,隐约露出了他的半侧脸来。
姜家瑛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身子轻轻地抖动了一下。
并不是皇帝那异常惨白如同死人一样的脸色,而是皇帝的眼睛,那原本应该黑白分明的眼球此时却被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青灰色珠子替代了。
那样的眼睛姜家瑛只是在那些得了瘟病而死的死人的脸上看到过。
“朕已经看不见了。”熙仁皇帝用蚊呐一般的声音说。
姜家瑛看了看扶在皇帝另外一边的馨妃一眼,郑重地说,“圣上莫怕,即便圣上无法视物了,老奴便来当圣上的眼睛。”
皇帝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然而看起来只不过是活尸一样的脸上皮肉的微微抽动而已。
“谢谢姜大人,现在把我们送回到芳馨宫去吧。”馨妃淡淡地说。
“老奴遵旨。”姜家瑛垂下眼帘说。
第500章 国殇(一)()
当当当一声一声的钟声在暮色的祐京城中错落响起。
白绸飘飘,缟素随风,诺大的皇城里面哭声在风中隐隐传播着。
熙仁皇帝驾崩的消息是凌晨传出去的,不过半个时辰,整个祐京城的人就都知道了。而到了第二天的下午,天下的百姓也都知道了这个信息。
稍微了解一点前朝往事的人都知道,一般来说皇帝驾崩之后都会秘不发丧,等到该做决定的那些事情都尘埃落地之后再对天下广而告之。
然而熙仁皇帝的死却十分的不寻常。
凌晨的时候是宫女首先发现的,而那个宫女也只不过是路过,因为好奇而进入到芳馨宫里面去看了看而已,皇帝究竟是何时大行的,没有人知道。
芳馨宫中,皇帝与馨妃两人相拥坐在庭院亭子中的一张大床上,靠着床榻的一边,白色的帷幕被夜风吹动,飘飘渺渺的像一场梦境一样。只不过这是一场静寂的梦境,梦境中皇帝依偎在馨妃的怀中,静静地睡着了。而馨妃带着浅浅的笑意,一只手放在皇帝的头上,轻轻地抚摸已经睡熟了的皇帝。
两个人就定格在了这样的一个温馨的瞬间。
美好,但是了无生气,两个人的尸体都已经僵硬了,十指相扣的双手任凭礼部负责丧葬的官吏如何用力都无法掰开。
礼部尚书蔡琴跪在皇帝的面前,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使足了吃奶的力气一直到掰断了馨妃的手指才得以完整地保留了皇帝的遗容。
将皇帝的姿势摆正,恭恭敬敬地抬到了御灵殿之中,沐浴擦身,熏香,取来白色的丝绸小心地卷成团塞入鼻子、耳道,口中含上辟邪珠,下面塞入玉门塞,穿衣,戴好鞋帽。
整整四个时辰之后,皇帝已经安然躺在金丝编制的铺盖上面了。
蔡琴看了看满头大汗的司礼,微微点了点头,走上前去仔细地观察皇帝的遗容。
在所有大臣和皇族子弟都来瞻仰和守灵之前,这是皇帝在这个世间最后一次梳洗打扮了。
蔡琴的心中翻滚着,说不上悲伤,但是却也绝对没有喜悦。
面前的皇帝是他曾经看了无数次的皇帝,面容神态全无变化,唯一有一些区别的可能就是皇帝的那一双异常凸起的眼睛。
就是这一双眼睛最终要了皇帝的性命。
然而除了铺盖上,衣着上,还有口里嘴里所含的东西之外,蔡琴发现他再也无法将面前的这具死尸与皇帝两个字联系起来了。
“皇帝活着的时候是一国之君,死了也就只是一个死人而已。”蔡琴的心里嘟囔着。
挥了挥手,蔡琴命令司礼们把皇帝的遗体挪动到熙德殿去,而他自己则走到宫外,坐轿去往祐京城中的尚书府,在那里才是今天重头戏的开演之处。
******
屋子不大却烟雾缭绕,一缕缕的幽香往人的鼻孔里面钻进去,留下挥之不去的浓郁香味。
姬研皱了皱鼻子,他向来不喜欢什么香料之类的东西,尤其对于在自己的家中焚香这件事,他是最为反感的。
而姚彦承则在自己的座位上扭来扭去的,没有靠背的椅子让他无法舒展开自己的腰背,只是坐一会就已经腰酸背疼了。
任长天则安然坐在自己的板凳上,品着手中的茶水,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从三位客人的表情就能看得出来,他们在这间屋子里面呆的并不舒服。
然而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特殊到不论每个人究竟有多么的难受,对姜家的这间简陋的屋子有多么的讨厌,他们还是要乖乖地坐在这里,把该说的话说完。
而这间屋子的主人,吏部尚书姜家瑛则双手交错在自己的胸前,淡淡的目光在其余三个人的脸上扫来扫去。
姜家瑛知道,今天聚集在这间屋子里面的人是能改变天下运势走向的几个人,在之后的半个时辰里面他们所做的决定就会决定天下万民会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面生活,而他们所说的所做的则会决定自己的家族会在之后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是兴盛还是衰败。
成与败,只不过是一念之间。
所以在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出现任何差池的。
清了清喉咙,姜家瑛开口第一个说道,“先帝猝死,皇上又死在了自己的嫔妃怀中,如今皇室凋敝,走的走,散的散,太师云篆又告老在家,诸位眼中可有什么人能挑的起来‘天下’这两个字的人选吗?”
姚彦承、任长天和姬研三个人用眼角交换了一下眼神,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姜家瑛的话语,如若是被先帝崇仁皇帝听到了,恐怕会气的从坟墓里面爬出来。皇位的传承什么时候轮到大臣来做决定了?
然而坐在下首的三个人都知道,只要这屋子里面的四个人齐心保荐一个人来坐上皇位,即便那个人只是一个街上讨饭的乞丐,满朝文武也没有一个人敢于说个不字。
姜家瑛抿了一口茶水,接着说,“我们四家,从先帝时候开始就承蒙厚爱,然而先帝死于莫名,我们做臣子的自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先帝辛苦维系的社稷毁于一旦,所以自从先帝大行之后,这几十年来我们四家同心同德,一直走到今天的这个局面。”
姚彦承叹了一口气。
“但是我们也碰到了很多难题,”姜家瑛看着姚彦承说道,“必勇是个好孩子,瑞宁那孩子更是聪慧过人,只是怪我们太过于大意了。”
任长天和姬研点了点头,他们知道姜家瑛并没有提姜志儒的事情,这是一种示好的举动。
姜家瑛将任长天和姬研的表情看在眼里,接着说了下去,“几十年过去,天下也已经由一家天下变成了四姓天下。但是天下虽然已经变了,可是人心却还没变,百姓的心中还是只认那一个高高地坐在上面的皇帝。所以虽然我们已经掌控了整个天下的命脉,依然需要一个人充当那个驾船赶车的人。”
众人点头,对姜家瑛的这一番话毫无疑义。
“当今天下,天灾**,百姓挣扎于水火之中。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朝廷的这艘大船每日每夜都在经受着风雨,而我们只不过是这艘船上的乘客罢了,一旦船翻了,覆巢之下无完卵,必然是共同灭亡的命运。”姜家瑛顿了一下,看了看屋子里面众人的脸色,“这些道理诸位比我看的更清。”
“皇上眼疾多年,想必已经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任长天放下茶杯徐徐开口,“可是为何他却没有留下任何的遗诏,就如此匆匆而去?”
只是一句话,屋子里面的空气就仿佛降低了十几度,森冷冰冻,好似是冬日突然降临。
第501章 国殇(二)()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认为皇帝的死是我们几个人干的不成?”姚彦承是个武夫,虽然在朝廷里面几十年的历练已经圆滑了不少,但是一到关键的时刻总是抑制不住地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熙仁皇帝忠厚贤良,本来是绝佳的人选,而且当年皇帝的眼睛让医不活神医金针拔障已经剥去了眼睛里面白色的雾障,为何到了现在又突然恶化了?”
姬研皱眉点头,“当年先帝猝死,熙仁皇帝长子继位,本来无可厚非,但是我却听到坊间有人在传先帝其实是想要立二子武平侯赵坤为皇帝的。”
“武平侯失踪多年,而且他与皇上兄弟之情恐怕不像是一般帝王之家的子嗣,反而倒像是寻常百姓人家的那样。我觉得不会是武平侯干的。”姜家瑛缓缓说道。
“行了,我看这件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了,皇上眼疾又犯,疾病而终,就这么简单。”姚彦承一拍桌子下了结论。
屋子里面沉默了下来,除了感觉自己已经抓到了事情真相的姚彦承,其他三人都在心中一点一点地检查还有什么细节被遗落了下来。
就在这时,屋子的木门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有些格外突兀。
“谁?”姜家瑛的声音有些不悦。
“老爷,”姜府管家有些沙哑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礼部蔡琴大人来了。”
“请他进来。”
“是。”
屋子里面的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蔡琴来了,就意味着那位昔日的九五之尊,如今的冰冷腐肉已经准备好了。
“见过几位大人。”蔡琴进门先弯腰行了一个大礼。
他本是与屋子里面的几人同为一品尚书,然而此刻却显得只是一个见到了上司的下属。
“蔡大人辛苦了。”姜家瑛站起身来,亲自给蔡琴找了个座位,沏上了一杯茶水。
“分内事,分内事”蔡琴赶忙起身接过来,轻轻地抿了一下,正襟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屋子里面一时沉默了下来,众人品茶熏香,却无人开口。
姜家瑛看着窗外的景色,“皇城往日里虽然也是寂寥,然而近日多了许多哭声,更加苍凉了。”
蔡琴不自觉地点了点头,过了近日,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必须去接受自己无法接受的命运了。
而他们的命运,也只不过取决于眼前的这个老人一句话而已。
“熙仁皇帝,虽身有疾患,然而二十余年来一直勤于国事,从未懈怠,天下万民应该感激有一个这样的好皇帝。”姜家瑛缓缓地开口说道。
蔡琴凝神,竭力想把姜家瑛的每一个字都记在自己的心里,也许日后的自己就会凭借这样的一句不经意的话而活得长一些。
“然而圣上一生无子嗣,亲弟弟武平侯却又失踪多年,如今朝政无人主导,社稷无人照料,实在是我大塘死生存亡的时刻,”姜家瑛的目光扫过姚彦承、姬研、任长天的面孔,“所以从今日起,吏户刑兵礼工六部,暂代行政,统理天下事务,诸位可有什么异议吗?”
蔡琴愣了一下,嘴巴张了一张,随即又闭紧了。
皇帝驾崩,依照祖制,本应是武平侯继位。然而现在武平侯失踪,那就只有皇室的其他成员来接任皇位。
可是怡亲王赵川却是仅存的一位了。
想起那位号称是吃喝王爷的赵川,蔡琴无奈地摇了摇头,指望那样的人来继承皇位还不如指望熙仁皇帝在民间有什么私生子来的靠谱些。
“至于皇帝丧葬的事宜,”姜家瑛看着蔡琴说,“还是要蔡老弟多多费心了。”
“在下一定会竭心尽力。”蔡琴抱拳说,“可是”
“怎么?蔡老弟有什么话尽管直说无妨。”
“是,皇上在世的时候一向崇尚节俭,而且年纪还轻,所以对于墓葬之地一直都没有选择,如今圣上突然驾崩,小敛过后,又该如何?”蔡琴费劲地搜刮自己脑子里面的词汇。
“死了吗?死了就不受苦了”姜家瑛的目光又移到了窗外。
蔡琴看了看屋子里面的其他几人,没有理解姜家瑛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皇上一生勤勉,将天下的黎民都装在自己的心里,恐怕即便他人已经离去了,心还在这里,”姜家瑛感慨地说,“那既然如此就将皇帝葬在熙德殿的下面吧。”
姜家瑛的话轻轻的,袅袅的好像是青烟一样,然而落在蔡琴的耳朵里面却如同是五雷轰顶一般。
古往今来,凡是帝王死去,无一不是风光大葬,选在龙腾虎踞之所,鸿运满盈之地?岂有把皇帝葬在大殿里面,日夜承受百官践踏的道理?
“蔡老弟可有什么好主意吗?”姜家瑛玩味地看着蔡琴。
“不,不,”蔡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在下只是觉得熙德殿翻挖出皇陵实在是十分困难的事情。”
“只要所有人都认清自己的位置,天下没有什么所谓的困难。”姜家瑛笃定地说。
“祖牌”蔡琴点到即止。
“哎”姜家瑛叹息一声,“庙号熙仁宗,谥号勤皇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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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瑞宁依然坐在自己的轮椅上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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