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先生是对的
季良的心中如此想到。
那么什么是错的呢?为何先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就死了呢?
季良擦干了自己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先生他曾经说过,你是当年天下兵马大将军李羿的儿子。先生敬重李将军的节气,所以便也自然地认为你是同李将军一样的人物。”
绯心站起身子,“舟先生认识我爹爹?”
“不,”季良摇了摇头,“先生他当年是内阁大学士之首,虽然只是和令尊有一面之缘,但很多事情他都知道一些。”
绯心的目光急切起来,“那那我爹爹,不,我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季良看着绯心的眼睛,原本的平淡如今已经风云密布,电闪雷鸣。
他深吸了一口气,“先生经常会和我讲起令尊的事情。令尊当年武艺天下难逢敌手,且好交朋友,品性无人能及,所以天下的豪杰都敬重李将军为天下习武之人的魁首。而当时蛮人勃儿贴赤那翻过崇山从北边侵入了大塘之后,李将军也是崇仁皇帝寄予厚望的人。果然李将军带军迎战之后,很快就和蛮人的军队缠斗起来,双方谁都奈何不了谁,虽然没有办法战胜敌人,但是也让蛮人止步于苍凉二州。”
绯心耐心地听着,但是他的双拳已经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然而后来,据先生所说,前线的探子传来了消息,说李将军外通蛮人,私下订约,意图把大塘的江山与蛮人共享。崇仁皇帝听了之后大怒,心里面已经动了杀李将军的心思。”
绯心点了点头,爹爹为何会冒着天大的风险与蛮人私定盟约的事情,他与两仪手混无极相谈的时候就已经想通了。
第493章 风声(十二)()
季良继续讲了下去,“然而朝廷里面对于如何解除李将军的兵权却有了不同的声音。兵部尚书姚彦承进谏说,李将军带兵在外,独掌兵权,如果皇帝的命令送到,可能反而会逼迫的李羿与蛮人联手,这当世的两大豪杰联合起来,恐怕整个大塘都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们了。”
季良停顿下来,仔细地缕清自己的思绪,“于是当时云篆便上书崇仁皇帝,他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让蛮人退兵,又能将李羿的兵权夺去。如此妙计,皇帝自然十分感兴趣,于是便安排云篆去私密地执行。”
“是什么计谋?”绯心皱眉问道。
“云篆的计谋,其实要从蛮人自己的问题说起。蛮人与咱们大塘不同,大塘治下,官是官,民是民,虽然官民等级不同,但是民也不像是蛮人的民那般苦。蛮人分贵族与平民,所有的牧场都是贵族的,而平民每日里辛苦劳作,只不过是为贵族甘做劳工而已,不仅需要牧养贵族的牛羊,还要把自己的牛羊杀了献供给贵族吃喝,碰上了天灾,就只能选择自己饿死。”
绯心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理解了季良的意思。
“蛮人入侵之前,他们的牧场大旱了三年,穷的人先饿死了,后来有牛羊的人也都没办法活了。可是贵族却不管不顾,每日只是饮酒作乐,献供也照收不误。终于激起了那些平民的反抗。勃儿贴赤那就是这些人之中的一个人,他从小是牧民的孩子,体格雄壮,七岁的时候就能一个人赤手空拳打死三头大狼。就是他,带着穷苦的牧民把贵族们的军队打得四处溃散,不得不和他签订了合约,尊他为蛮族的新主人,天赐可汗。”
“是的。”绯心应道,这些事情他曾经从寻涯的口中听说过一些。
“然而虽然勃儿贴赤那成了王,牧民们现在不用给贵族们献供了,但是干旱依然在继续,牧民们还要掐死自己的孩子,不然自己就要饿死。勃儿贴赤那没有选择,只有出兵向南,翻过蓟门山,入侵大塘。但是他不知道,被他打败的贵族们没有一刻不在谋划着夺回自己享受了千年的权利。”
绯心沉默了,他已经大概知道后续的事情会如何发展了。
季良继续说了下去,“于是,想要除掉勃儿贴赤那的蛮人贵族与想要夺去李将军兵权的崇仁皇帝可谓是一拍即合,蛮人和汉人就此一起做下了一个天大的阴谋。蛮人贵族出兵,为李将军在魔喉山做下了一个圈套,而崇仁皇帝则亲手把李将军送进这个圈套里面。另一方面,蛮人透露勃儿贴赤那的行踪给崇仁皇帝,让汉人的皇帝派重兵把自己的可汗杀死在异国的土地,永世都无法回归故土。”
“是了,如此就全都是了”一股心酸涌上了绯心的鼻子,李羿与勃儿贴赤那这一对当世的英豪陨落的轨迹他全都明白了。
然而,千古冤屈谁来伸?
“但是李将军和那蛮人之王却远非寻常人可以比拟,围剿李将军,云篆不得不动用了江湖中邪门左道门派的力量。而只是绞杀勃儿贴赤那与他身边常带的一百名死卫,崇仁皇帝就损失了三千余名精兵”
“好了,那些我都知道了,”绯心打断了季良的话,他的心中已经满是血色,刻骨的仇恨驱动着他的心神,他已经不想再让季良的话勾起关于那些血腥战场的回忆了。
“后来的事情也许你也都知道了,蛮人回去之后,已经无力与大塘再相抗衡,索性便与大塘签订了合约。而因为李将军在天下习武之人心中地位太过于崇高,云篆便耸动崇仁皇帝颁发了禁武令。一令之下,天下皆成庸懦胆小之人。”
绯心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几人,各个人的眼中都俱是悲伤的情愫。
一朝禁武令,人间多少悲剧。
绯心转过头看着季良的眼睛,“我想知道,是谁下令将我一家满门抄斩?”
季良叹息了一声,“始作俑者先生也不知道,姚彦承,云篆,或者是崇仁皇帝,他们都有抹除后患的动机。而满朝的文武百官,根本就没有一个人敢提出异议。先生就是在那时对朝廷失去了信心,不日就请辞回家,在扬州的一个小镇上教书为业至于下令的人,自然就是那已经埋在了皇陵之中的崇仁皇帝。”
绯心仰头望天,“我该如何复仇?”
众人沉默,无人知道应该如何安慰绯心。
听过了绯心的身世,只要稍稍一想就会知道绯心的心中是多么的愤怒悲凉。然而这愤怒,这悲凉又应该向何处宣泄呢?
绯心低下头来,淡淡地说了一声“谢谢”,便走向了自己的马匹,纵身跨上马背。
风起了,绯心被夕阳的余晖包裹,后背长刀轻声嗡鸣,清风中竟然不知不觉地生出几不可闻的鬼哭之声。那坐在马背上的背影让人的心中发寒,宛如浸泡在血池之中的阎罗。
“先生大义,临死之前可有什么嘱托?”
季良哽咽,合着鼻涕吞了一口泪水说道,“先生一辈子苦思,欲求为这天下的黎民找到解脱之法。在牢狱之中,先生告诉我要把他的思想传下去,别枉费了他一生的心血。”
绯心转头,目光落在了季良红红的眼圈上,“庙堂之高,凡民穷其一生都无法触摸,于是坐在上面的人便以为自己是天地的主人,主宰万物。然而天子身在云端,哪知道生存的艰难?心血来潮一朝诏令,苦的却是最无助的百姓。为何这天子不站在百姓的位置想一想?”
季良一愣,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在他的心中,皇帝是高高在上无可侵犯的人物,让那样高贵的人站在贫民百姓的角度,简直是罪该万死。
“因为百姓没有说话的权利!”绯心大吼起来,“他们就像是没有牙的羔羊一样,任人宰割,随意屠杀。这样的一群羊,只会激发那些禽兽去喝它们的血,吃他们的肉,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你懂了吗?因为我们没有反抗的力量!”
季良的身子晃动了一下,他脑中灵光一动,低声念道,“民为权民,君为谦君,如此民授君权,君佐民意,方才能万世昌同。”
绯心轻轻地摇了摇头,“先生的期冀是好的,然而帝权不除,黎民永无抬头之日。”
拨动马头,绯心转向了西边,意欲离开。
“等一等,”季良快步跑到了绯心的马头之前,“先生一辈子都想知道如何才能解救穷苦之人于水火之中。所以,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先生乃读书人的楷模,但凡有什么请求,只要我绯心能够办到,绝对不会推辞。”
季良高兴起来,“可否带我一同与你们前行?我知道也许你正在做的事情,就是先生心心念念所想的事情。”
绯心沉默了一下,“但是这一路上刀光剑影,腥风血雨,不是一个读书人能应付过来的。”
季良低下头,沉声说道,“腥风血雨吗?我早已经见过了,如今我心里对死已经不再惧怕,只是没有完成先生未尽的事业,无论如何心中都不安。”
绯心与马上的众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季良跳起来,像是一个得到糖果的孩子。
“你过来坐我的马。”曲宁一伸手就把季良提了上去,随即皱眉,“怎么轻的和张纸一样?”
季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时候家中贫困,所以吃的少了些。”
“我家里也很穷,但是我吃的却不少。”汲圆搭话说道。
“你”季良看着汲圆那圆滚滚的身子说不出话来了。
“不用理他,他就是个另类。”曲宁插话道,“你刚才像绕口令一样说的那是个什么玩意?什么民收军犬,收来吃吗?”
季良一脸的汗水,“不是,那个是”
他正要解释,看了看曲宁一脸茫然的表情,叹了一口气,“算了,就是收来吃的”
“哈哈”莫倾心首先大笑起来,众人也都莞尔。
季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而曲宁则涨红了一张老脸。
“您说帝权不除是什么意思?”笑过之后季良问绯心。
“这个天下本来就不应该有皇帝。”绯心淡然回答。
季良心里一惊,险些从曲宁的马背上摔下去。
曲宁感受到了自己身后人的激动,哈哈一笑,“就是,皇帝那玩意老子老早就看着不爽了,迟早把它掀翻了送回姥姥家去!”
季良心中震撼,埋头苦思起来。
夕阳已经完全落入了西山之下,风声渐渐大了起来,将夜色的冷意吹入了人的骨髓之中。
天,就要黑了。
第494章 天灾(一)()
天色已经是黄昏时分,晚风徐徐,一轮血红的月亮不上不下地挂在东边的天边,让布满晚霞的天空平添了一丝丝的诡异之色。
姜家瑛坐在太师椅里面,双眼微闭,好似是在打盹一样,让坐在下首的程功和姬研两人坐立不安。他们有心开口说话,却又害怕打扰了姜家瑛的清梦,然而想要闭嘴继续等,可是他们又已经在这里等了姜家瑛将近半个时辰了,实在坐不住了。
可是姜家瑛仿佛只是在睡觉一样,似乎早就已经忘记了这个屋子里面还有两个客人。
姜家瑛的容貌已经颇具老态,原本只有鬓角才有的几缕白发如今已经蔓延到了整个头顶,白色的头发混杂在黑色的背景里面格外地显眼。
姬研的心中叹息了一声,对已经有些跃跃欲试想要开口说话的程功摇了摇头。
程功看到姬研眼中的无奈,也默默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都知道,老来丧子,这恐怕是天底下最难以排解的悲伤之事了。
似乎终于感觉到了姬研与程功两个人的存在,姜家瑛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淡淡咳嗽了一声说,“两位抱歉了,老朽年事已高,精力大不如前了。”
姬研打了一个哈哈,“尚书大人您日理万机,即便是年轻人恐怕也会感觉困顿。我只希望自己不惑之年也能有尚书大人如此好的精神了。”
姜家瑛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旋即转移了话题,“刚刚老朽忘记了,两位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来找老朽的?”
姬研看了一眼程功,后者清了清喉咙,“都水司元含上报,想要朝廷拨款资助修缮河堤。但是皇上却又病重在身,所以”
“都水司”姜家瑛沉吟道,“老夫为何对这个职务没有什么印象?”
程功咳嗽了一下,掩饰自己的不安。姜家瑛贵为户部尚书,整个朝廷的所有职位大到超一品太师,小到从九品巡检,哪一个不是历历在心?所以程功不敢说话。
姬研看着姜家瑛的脸色说话,“都水司这个职务本来便是一个闲职,但曲水水势庞大,且支流众多,还是不得不找这么一个人来管一管的。”
姜家瑛点了点头,“是了,姬老弟这么一说我是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一个叫做元含的人,他爹爹是谁了?”
“元脱脱,先帝钦点的治水官。”姬研补充道。
姜家瑛看了看一言不发的程功,“如此说来,老朽便知道了。需要多少金铢?”
姬研将目光转向了程功,程功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曲水三年一小汛,五年一大汛,而今年正是大汛之年,所以那元含想要一百万金铢用来采购石料和土方等物,另外还需要征五万劳工”
程功的话被姜家瑛竖起的一个手掌挡住了。
姜家瑛沉默了一会,“一百万金铢?这个数字是准确的吗?”
“是的。”程功点了点头。
“我怎么不知道元含这个人是一个什么人呢?”姜家瑛皱紧眉头,“姬老弟你见过这个人没有?”
姬研凝重地点了点头,“小弟曾经与那元含在大殿之上见过一面。那时候元脱脱老爷子还在世,见的那一面也是和老爷子的最后一面了。”
姬研的话语说的恳切,姜家瑛便也点了点头,“是了,崇仁十年的那一场大水,如果没有元脱脱老爷子的话,恐怕真的会动摇了社稷的根本啊。”
程功的心中一热,赶忙补充一句说道,“那这次的拨款,尚书大人您看”
“不过”姜家瑛沉吟着说道,“这都水司还真是一个好职务啊,平时没事,到了汛期只要问朝廷要些金钱来,堤坝修好了,自然有圣上的表彰,要是修不好了,也可以怪到老天身上去,毕竟人再大都没有天大,是不是这么个理?”
程功心里苦笑,很明显尚书大人对元含伸手要钱的这件事情是十分反感的,但是他程功却是知道那元含为人的人。程功以前曾是元脱脱的学生,对于自己的这个小师弟他还是十分了解的,如果能从地方把这笔钱筹到的话,元含是绝对不会用上书进谏的这种方式来直接给圣上写信的。
看到程功无奈的样子,姬研知道自己还得再说几句话。清了清喉咙,姬研说道,“修堤筑坝,这是功在千秋事关民生的大事,我想那元含是断断不敢拿这么一大笔银钱胡乱挥霍的。”
“姬老弟所言差矣,人心里面有一半都是贪心,世上的人没有不贪之人。”
姬研沉默了,该说的话他都已经说了,再继续坚持的话,就有些过了。
程功着急起来,“元含这孩子我是知道的,尚书大人,我可以保证,他和他爹爹一样的,心里面念的就只有治水二字,和那些只知道吃拿抢要的人是不一样的”
话音未落,姜家瑛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既然程老弟如此说了,无论如何我都需要支持工部的工作。只不过”
姜家瑛停顿了一下,“只不过,这堤坝修的如何大概也只有那元含一个人知道,所以如若这次他能把堤坝修成,五年之内没有决堤事件,沿岸的百姓都能安居乐业那便将他元含升迁一级,俸禄加倍。如若他没有办到,那么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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