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三天了,他们这支名叫前锋军的队伍已经出发三天了。但是还没有看到苗人的踪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霍刀头的心中还是不免有些惴惴。以往他们走古寨的时候,苗人是欢迎他们去的。带去的五彩陶比苗人自己烧制的黑色的土陶要好上不知百倍,放在家中看着都赏心悦目。更不要提丝绸,苗人这里并没有蚕,自然也不会产出丝绸。因此这种又轻又薄的材料格外受苗人女孩的喜欢,甚至达到了偏爱的程度,婚嫁必不可少的陪嫁之物。
可是现在,他却是带着死亡朝苗家的古寨行走,跟在这支先锋军后面的是州军三万精锐,别说只是区区古寨,就是一个属国也能轻松平定。
霍刀头心里面暗自冷哼了一声,董昌这个人,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可是谁要是就看外表就认为这只是个粗人,那就大错特错了。董昌的粗也只不过是体现在言语上,真正做起事情来也是一个滴水不漏的主。
这次深入十万大山,霍刀头就被派到了先遣军之中,不能不说董昌对霍刀头还是有着防备之心的。
州军连续行走在这泥泞的丛林之中,早就已经人困马乏了,所以在黑夜中不一会就已经鼾声大作,睡成一群猪头了。
然而霍刀头却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这曾经无比熟悉的雨声,竟然久久无法睡着。
他真的很久都没有回到这条路了,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一件件在他的眼前回闪,兴奋的,恐惧的,高兴的,悲伤的,一个人年轻的时候这些情感都会眨眼就逝去,然而到老了之后,他们又会重新找上门来,不停地在人的脑子里面回转。
半夜,连绵两天的雨竟然渐渐地停了下来,月亮从裂开的云层缝隙里面钻出来,将惨白色的月光投向下面水塘一样的地面。
霍刀头心中一个激灵,他怎么就想不起来云州的雨季竟然能看到月亮?
左右看去,却只看见四周值夜的年轻人竟然抱着怀中的长刀睡着了。
这群兔崽子,脑袋就剩一层皮连着了,还能睡着!真是比不得自己马队里面的那些小伙子让人省心。
霍刀头在心中暗骂一声,便要大喊叫醒这些不知道自己已经半步迈进鬼门关的糊涂虫们,可是声音却卡在了他的喉咙里面。
一个人影从树林的阴影里面走出来。
“你你”霍刀头指着那人说不出话来,他行走天下近三十年,何等样的风雨未曾见过,可是如今却失态成这样,活像是一个刚拿起刀走上战场的新兵。
“思长,好久不见了。”那人影轻轻地说,脸上笼罩着朦朦胧胧的月光,让人看不清那人的神情。
“我是在做梦?”霍刀头摸了摸自己的脸,苍老的感觉和那些熟悉的沟壑都在。
“带着这些人回去吧。”那人影并没有回答霍刀头的话,自顾自地说着。
摇了摇头,霍刀头苦笑着,“回去,哪有那么容易,这次不是我能说了算的啊,老伙计,这不是咱们自己的马帮啊。”
“带着这些人回去,前面已经是一块死地了,没有人能活着走过去。让他们都回去吧,活着,总是好的。”僵硬地说完这些话之后,那人影转过身便重新朝树林的阴影走去。
“等等等等啊!”霍刀头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然而双腿却像是被塞进了无数的钢针,稍稍一动就止不住的刺痛。
没有理会霍刀头,那人影消失在了树林的深处。
“这是,怎么回事啊”霍刀头看着愣愣地问道。
心中还有无数的话想要说,可是那个人却再次离去了。
天上的月亮也随着那人的离去再次躲进了天空中的黑云后面,天地间又一次变成了一片漆黑。
“刀头,你也看到了那个吗?”一个年轻人的声音问道。
“绯心?”霍刀头认出来了这个声音。
“是。看来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注意到了,其他人还在睡着。”绯心说道,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长刀归鞘声音。
“明明是年纪最小的一个,真难得在这个时候还醒着。”霍刀头称赞一声,心里面对这个年轻人的评价更多了几分钦佩。
心念一转,霍刀头问道,“你也看到了月亮吗?”
“不,我看到的是一个井口。”那年轻人回答,声音里面飘出一股浓郁的铁锈味道。
“人的心里面都有一些需要杀死的东西存在,不杀死就没办法继续迈步。但是,嘿嘿,老头子我已经老了,就索性让那些东西杀死我好了。可是,小子啊,等待你的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呐”霍刀头闭上了嘴,自己都感觉出了自己的絮叨。
“你看,人老了,就成这样了。”
“谢谢。”绯心真诚地说。
霍刀头愣住了,干笑了两声,缓解自己的尴尬。
“怎么了?”黑暗中吴卫的声音响起。
“睡吧,至少今天晚上没事的。”霍刀头想着他老伙计的话,安心地进入了梦乡。
天亮了,然而雨依旧在下着,铅灰色的天空下,一点色彩都没有,一切都变成了枯燥的铅灰色。
“刀头,现在你说返回是什么意思?”吴卫恼火地大吼。
“前面这块地界,叫做黑潭。想死的,就自己往前走,别说我没劝你。想活的,就给我退回去。别以为仗着人多就行,这十万大山胃口大着呢,多少人都能吞得下去。”霍刀头眼皮都不抬,淡淡地说。
吴卫冷笑着,“嘿嘿,感情刀头觉得咱们都是贪生怕死的孬种?富贵险中求,既然来了就没打算过要走回头路。”
“活着,怎么都好,死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埋到烂泥里面,没人记得。”
“没想到当年响彻南部十三州的总刀头到老了竟然变成了贪生怕死的软货,呸,真白瞎了我这双狗眼。”吴卫鄙夷地吐出一口浓痰,正好落在了霍刀头的面前。
见到吴卫浑然不领自己的一番苦心,霍刀头也立起了眉毛,“小兔崽子,老子一心为了你们的性命着想,你******别把人心当成了驴肝肺。像你这种有娘生没爹教的货色,当年老子砍下的脑袋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啊,是啊,当年现在如何?!”吴卫手中弯刀出鞘,架在了霍刀头的脖子上,“今日之举,只能进,不能退。留下来的,后退的,只能是死人。”
绯心走过来抱着长刀站在一边,“董昌三万大军在后,先遣军只能进不能退,回去的人,一定会被当成逃兵处置。如果往前是死,回去同样是一个死字。刀头,你应该明白的。”
长叹一声,霍刀头嗤笑,“既然你们这么急着寻死,那也不怪我了。走吧,前面就是通往鬼门关之路。”
吴卫冷笑一声,暗自在心中诅咒,“哼,在你之后”
随后发一声喊,“拔营!”众将士便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妥当,踩着地上的积水和烂泥继续朝前面长着茂盛的灌木和大蕨叶子,还有芭蕉叶子的地方走去。
第316章 序幕之血(二)()
雨一直都没有停,面前晃动着的绿色叶子也似乎一直都没有改变,这支队伍在霍刀头的指引下,聚成一团艰难地朝前走去。前后不能超过一百步,否则繁茂肥大的叶子就会把前面和后面的人都隔绝在了这树林之中。
“前面走着的小子停下。”霍刀头突然叫了一声。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扭过头去看霍刀头。
其实本来他们就想要停下来了,前面已经没有路了,一片广阔的烂泥地,像一个巨大黑色的湖一样横贯在他们面前,所有的植物都在这里停止了生长,叶子落入黑泥之中就像是河岸生长的垂柳。
而且脚下的路已经不能算是路了,稀溜溜的烂泥四处流淌着,滑不溜的,就连打了马掌的军马都没办法站稳。
霍刀头颤巍巍地从四个人抬着的轿子里面钻出来,在这潮湿的雨季,他湿病发作,四肢疼痛的厉害,一路上全靠这四个壮丁抬着他赶路。
慢慢地走到了整个队伍的前面,霍刀头看了看眼前这片熟悉的黑色淤泥地,“这里,就是黑潭了。想要过黑潭,只有一条路可走,记住,行差踏错就是灭顶之灾。踩到下面的石头,就能活,踩偏了,神仙都救不了你。小子们眼睛都看准了,前面的人脚跟抬起来,后面的人脚尖就要跟上去,错一个人后面的人就全等着给阎王斟酒去吧。”
吴卫走到了霍刀头的旁边,“刀头,那马匹怎么办?”
“人扛着。”霍刀头淡淡地说。
吴卫愣住了,“一匹军马少说也有四五百斤,这不是要了人的命了吗。”
“蠢才!想要人活着,那就把马扔下,或者埋了,没准巫神得了这些祭品就会放了你们的狗命!”霍刀头显然心中的气愤还没有完全消去。
“可是咱们这队里面说人多倒真是不多,说少那也不算是少了。这路成这个样子,咱们过去了,后面那三万人怎么办?”
“先顾着你自己吧,这条路我们马帮的兄弟折损了十几条人命,搬过来上百块大石才修成了这么一条路,后面的人想来?哼,哪有那么不劳而获的事情。”
吴卫没辙,火气全都撒在了身边的一个小兵身上,“跟上,磨磨蹭蹭的。”
霍刀头手中拿了一根竹竿,在面前的黑色流淌着的淤泥里面把落脚点踩准了,这才慢慢地把脚放上去。
而看到霍刀头的脚一离开烂泥地,后面的小兵马上趁着脚印还没有被流水冲刷干净就马上把脚放到脚印里面,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朝前挪动着。
虽然很慢,但是转眼间一队人就拉成了一条扭曲的线,行走在了黑色淤泥形成的大湖上面。
然而在整个队伍的最后,竟然还真的有人将军马四肢捆起来,五个人一起抬着,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着。
这也难怪,军马是士兵们最好的朋友,很多人座下的军马甚至都曾经救过主人的性命,在这个时候将军马扔下,实在不是人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一匹军马四五百斤的重量还是让人有些吃不消,走过不一会,他们就跟不上前面的人了。
“啊!!!”
扛着军马马头走在前面的一个兵一不小心在淤泥流淌的石头上面打了滑,虽然他腰上用力想要站起来,可是肩膀上沉重的负担直接就把他压倒了,整个人半个身子都陷入了淤泥之中。
跟在他后面的四个人全无防备,也都一下子跌入了旁边的淤泥里面去。
“拿绳子!绳子!”后面看着的兵士大声喊着。
“谁都不许救!”霍刀头在前面嘶声高喊着。
“为什么不救?拿绳子救人!他们明明还没有陷下去!”吴卫指着那半截身子在泥里面,半截身子在外面还在拼命挥舞手臂大声呼救的五个人吼道。
“想要和他们一起死就扔绳子!”霍刀头的声音里面似乎有刀锋在交错。
在整个队伍最后面的几个兵士手中拿着绳子,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应该听谁的。
可是就这么一会的功夫,五个人就已经被淤泥没到了脖颈,他们的脸被憋得全都变成了紫黑色,却仍然不停地挥舞着手臂,不停地呼叫咒骂,用充满怨毒和绝望的眼神看着那些手里面拿着绳子却全无作为的人。
一点点陷入了淤泥之中,就只剩下了十根扭曲着伸出淤泥的胳膊,看起来就像是祭奠时候插在坟墓前面的蜡烛。
“为什么不救人?给我个理由!”吴卫瞪着血红的眼睛盯着霍刀头。
“扔出绳子,只要让那些人抓着绳子,求生的本能之下,他们一定会狠命地拉绳子。以泥潭的吸力,这边栓一头牛都不一定能拉住,更何况是几个站在滑溜溜石头上的人?”霍刀头望着那十根还没有完全沉下去的胳膊,神色黯然,“掉到淤泥里面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不是人了,而是巫神派来的索命鬼,谁同情他们,他们就会把谁的命索去。”
“怎么会”吴卫愣住了。
绯心长刀抱在怀中,定定地看着队伍后面那匹还没有沉下去的马。
那匹马跌入黑潭的时候,是身子平着落入淤泥里面的,所以沉的速度比那五个人慢多了。
然而虽然慢,却依然无法阻止。
慢慢地,慢慢地,淤泥终于没到了那匹马的头颅,无论再怎么抬头都无济于事了。
两颗豆大的泪珠从马的眼睛里面滑落,低声嘶鸣一声,那匹马也随着自己的主人一同沉入了这黑潭之中。
绯心一直看着那匹马渐渐地沉下去,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雕像。
霍刀头也没有动,定定地看着那十根胳膊缓缓地没入淤泥,脸上的表情平静的吓人。
扭过头,霍刀头继续用竹竿在前面探路走着,后面跟着一群默然无声的男人。
每个人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的脚下,再也无心去关注其他。在他们一生的岁月之中,恐怕绝对没有任何一个时候能和现在的全神贯注相比。
死亡就盯着他们身后,凉飕飕的冷气在背后乱窜,激起了一层又一层白毛汗。
又走了大半日,队伍终于从黑潭里面走了出来。
猛然的放松让这些身强体壮的小伙子们也受不了,一个个的全都瘫软在了地上,拼命地喘气。
第317章 序幕之血(三)()
在刚才生死相间的时候不觉得什么,但是一旦放松下来,身体就开始要命了。
霍刀头从自己的背袋之中拿出来一个水袋,递给了仍然还站着的吴卫,“分下去吧,每个人一口,千万别多喝。”
吴卫接过来,打开水袋的盖子,一股又浓又冲的酒气扑面而来,“这是烈酒?”
“喝点就会好受点了,刚才绷得那么紧,日后难免会落下病根。”
趁着休息,霍刀头又点起了一锅旱烟,吧嗒吧嗒地抽着。
绯心站在黑潭的旁边,朝刚刚走过的黑潭看去。
一望无际的淤泥,雾气昭昭,远处的植物都变成了渺小的绿色斑点。
“全都没有了,沉到这里面,谁都找不到了。”霍刀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啊,找不到了,所以也就忘了”绯心回应一声仍然看着面前的黑潭,记忆中的那匹马和刚刚沉入黑潭里面的那匹马渐渐地重合起来。
“来,抽一口。”霍刀头把手里面的烟锅递给绯心。
绯心接过来,吸一口之后,却没有想到那旱烟又辛又辣,呛人的烟气直冲他的胸肺,忍不住就咳嗽了起来。
“别着急吐出来,让这气在里面转一转,烫烫心肝脾胃,湿病就不会找你了。”霍刀头捶了捶自己还有些刺痛的双腿,“行商这行,走山走水,难免不会得上一些奇奇怪怪的病,旱烟,烈酒,都是必备的啊,老行商为了护着这两样东西,有的时候连人命都不管。”
又吸了一口,绯心慢慢地把烟气顺着呼吸吸到胸中,那股白色的气体到了里面似乎就化成了一股暖流,在他的胸肺之中汹涌流淌,所到之处冷冰冰沉睡的内脏都活跃起来,整个人似乎都从内到外活跃了起来。
看到绯心眼神之中的变化,霍刀头点了点头,微笑着说,“怎么样,是好东西吧?只是可惜这烟叶很难找啊,朝廷管的很严,种这种烟的都躲在深山里面,被发现的,是掉脑袋的大罪。”
“刀头,走黑潭之前为什么让我们退回去?”绯心又问道,他自然是不相信霍刀头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更加不相信霍刀头会对朝廷处罚逃兵的手段一点都没有耳闻。
霍刀头接过绯心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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