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纸条凑到火上烧掉,三皇子便踌躇满志的进宫去了。
皇帝如今只能卧床休息,看上去精气神几乎都消耗光了,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然而即便是这样,他竟也坚持着熬过了那么长时间,而且看样子还会继续熬下去。
因为皇帝已经是弥留之际,所以房间里必定有宰相带着几个朝臣值守的。万一皇帝有什么遗诏,他们也能够随时记录下来,对外公布。当然,如果皇帝要单独跟儿子说话,屏退众人也是可能的。
三皇子向大臣们打过招呼,然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这才迈步进屋。
屋里已经有一个人了,正是刚刚才引起了三皇子注意的四皇子。他正坐在床前,低声念奏折给皇帝听。三皇子见状,眸光微微一闪。从前怎么没发现,四弟其实对朝政也相当感兴趣呢?
从前他没有根基,于是只能够寄情诗书文章,埋头苦读,让人笑话皇子中也出了个书呆子。即便三皇子不会轻易小看任何一个人,也几乎将他忽略过去了。
然而如今想想,寄情诗书,来往的便都是文人士子。而这些文人士子,却都是朝廷的根基。给他个十年八年,努力发展,岂不是也有可能做到根基满朝堂?即便没有外家支持,到那时候这份力量,恐怕也令人不敢小觑。
若非皇帝的身体出了问题,给他时间继续蛰伏的话,将来鹿死谁手,当真难以预料。
三皇子微微一笑,再次调整了自己的表情,然后走过去给皇帝请了安。转过头来看着四皇子的时候,面上已经是温和而不是亲近的表情,“四弟来的好早。”
第95章 明争暗斗()
“弟弟闲着没事,心中惦念父皇,所以不敢懈怠。”四皇子低头道。
这话说得可真有意思。他来得早,是惦记皇帝不敢懈怠,那来迟的,自然就是不那么惦念皇帝,所以懈怠了。三皇子道,“四弟从小就懂事孝顺,诸兄弟之中,以你最为纯孝,三哥真是惭愧。”
他大方的承认了这一点,倒是让四皇子有些措手不及,惊愕的抬头看他。三皇子朝他微微一笑,然后转向皇帝,“儿子来替父皇念折子吧,也让四弟休息一下。虽然儿子不如四弟纯孝,但父皇也该给儿子个表现的机会才是。”
皇帝半闭着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四皇子只好站起来,将位置让给了三皇子。然后三皇子便心无旁骛的开始念奏折了。他念得很清楚,速度却不慢,到了关键的地方,就会停下来,给皇帝一二反应时间。做得比不同政务的四皇子好多了。
四皇子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只好悄悄的退出去了。
皇帝这才睁开眼睛问,“朕近来精神不济,忘了问你,海州那边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父皇放心,儿子来时已经做了妥善安排,不会出问题的。”三皇子道,“到了海州儿子才知道海贸的利润如此吓人。这已经成了国之命脉,儿子会小心的。”
皇帝“嗯”了一声,忽然问,“上次问你的话,是否已经有了答案?”
“什么都瞒不过父皇。”三皇子放下手中的奏折,道,“儿子的确是有了一点想法,只是不知道对不对,还请父皇教我。”
然后他才将自己的答案说了出来,“父皇英明神武,生下来的儿子自然也都是一时俊彦,才华不弱于任何人的。所以儿子觉得,应该将他们都用起来,才不负父皇多年培养。”
“哦?难道你就不怕?”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若是能彻底了解他们,知道他们想要什么,自然就不必怕了。”三皇子斩钉截铁道。
只要知道了对方的弱点,抓住这弱点便可令对方听命于自己,而且无法摆脱。这就是人心。投其所好也好,拿住短处也好,甚至只是简单的威慑……只要能够达成目的,便是正确的方法。
无论对方是臣子还是兄弟。
皇帝终于睁开了眼睛。
三皇子一句话,讲出了“帝王心术”这四个字的核心:掌控。
要怎么掌控呢?有些人通过平衡来达成掌控,纵观历史,很容易看到朝堂上“异论相搅”,就是皇帝不愿意让朝廷只有一个声音,某一个大臣过分出众,于是就提拔起跟他对着干的人。
有不少干实事的大臣,就是被这样无聊的原因,生生耗光了时间和精力,最后什么也没能做到。而那些排除万难、即便是再这样的情况下也能压过对方,一手遮天的人,最后都成了权臣奸臣,最终几乎都没什么好下场。——哪怕他做了很多实事,哪怕最初是皇帝支持他这么干的。
这就是因为超出了掌控,所以不得不牺牲掉了。哪怕这会带来负面的影响也在所不惜。
但是这样毕竟损失太大了。每一个陷入党/争的朝廷,最后都会从内部**掉,最后被人摧枯拉朽一般的给打破。所以每个皇帝,可能都想找到一条更好的路:既能掌控朝堂,又能避免损耗。
两全其美的事这世上可能有,但大约不包括朝政。皇帝和大臣——确切的来说,是宰相——看起来都代表了朝廷,是一个整体,但实际上,他们之间却是对立的。
权力只有一份,宰相的权力多了,就要分薄皇帝的,皇帝要独掌大权,相权就会被打压。所以这种斗争是永远不可能停止的,只要有斗争在,这种内耗就会一直存在,不能消除。
但是即便不能消除,可以优化也不错嘛。三皇子这句话,等于是提出了一个新的想法来。至于究竟能不能成,成了又会不会生出别的问题来,暂且不考虑。只他能说出这种话来,就说明他是有做皇帝的资质的。
皇帝看着自己的三儿子,眼神复杂。
事实上他太忙了,对每个孩子都亲近不足,虽然儿子也有好几个,但父子之间的感情,却淡薄得令人叹息。等到晚年进取之心不足了,想要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了,才发觉已经晚了。
太子的事情,更给皇帝敲了个警钟。即便是父子之间,有时候也是会反目成仇的。而他自己垂垂老矣,眼看着走到了弥留之际,儿子却还那么年轻,生机勃勃,即便表现得再温良恭俭让,也让皇帝感觉到威胁。
何况,不管是哪个儿子,都没有掩饰自己的野心。之所以对他还这样恭敬,不过是因为决定权还掌控在他手里罢了。但是偶尔,比如刚才那样的时候,无论再怎么收敛,多少还是会露出几分锋芒,让人觉得扎眼。
但好在因为感情不重,所以皇帝能够做出相对公平的判断。
在几个儿子里,三皇子元恪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了。而今天这一席话,反而让皇帝觉得自己之前小看了他,又或许……是他伪装得太好。
皇帝一旦起了疑心,脑子里就免不了会多出来许多的弯弯绕绕。即便现在躺在病床上,他还是忍不住的要去想。
如果这个儿子之前是在藏拙,那他是为了什么,在防备谁?而他现在能站在自己面前,又是谁在背后支持和帮助他?越想越多,于是皇帝看着三皇子的眼神也就越来越复杂。
在回答了之后,三皇子看到皇帝终于睁开眼时,心中是有些激动的。至少父皇的表现,看起来对自己的答案很在意。
但是皇帝却只是看着他,久久没有做出评价,却难免让三皇子心头惴惴。亏得他只能低着头,不敢去跟皇帝对视,否则看到皇帝此刻的眼神,恐怕浑身的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饶是如此,现在也觉得满心战战兢兢,比站在结了薄冰的湖面上还让人害怕。
过了一会儿,皇帝才慢慢的开口,“想法倒不错,是有人教你的?”
这句话问得轻描淡写,但三皇子一瞬间汗毛都竖起来了。父皇这是什么意思?他知道自己跟福王府的关系了?还是只是单纯的试探?
但这些念头都不影响他开口回答,“不,是儿子的一点浅见。只是还不知道对不对,请父皇点评。”
好在皇帝肯开口了,谈话似乎又回到了原本的轨道上来。三皇子虽然还满心紧张,但也多了几分应付的把握。
可是皇帝大概就是不让他顺心,非但没有点评三皇子的意思,还道,“这想法倒是有趣,只是朕时日无多,想必也看不到了。只是不知道什么人能替朕看着你……”
还是暗指他背后有人的意思。
三皇子当然知道皇帝对福王府的忌惮。事实上他本人有没有忌惮呢?当然是有的。但现在他连那个位置都还没有坐上去,自然就更谈不上什么忌惮不忌惮了。福王府如今是他所倚仗的势力之一。
所以他的态度,自然跟皇帝的不同。
他立刻跪下道,“父皇千万别这么说,您上承天命,有太医们照看着,肯定很快就能好起来了。万不要说这种让儿子伤心的话。儿子只是胡说八道罢了,若是惹得父皇伤心,便是儿子不孝。”
含糊的避过了皇帝的问题。
皇帝微微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儿,道,“起来吧,跪着做什么?朕就这么吓人吗?”
“儿子跪父亲,本就是天经地义,能听到父亲的教诲,儿子跪着也是高兴的。”三皇子奉承道。
之后皇帝也没有再提那个问题,反而说起了别的。三皇子心头松了一口气,总算是糊弄过去了。如果皇帝继续追问,三皇子还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抗的过去。
至少从内室退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那绝不是因为天气炎热的原因。——屋子里四角都放了冰鉴,高高的冰山堆在上面,散发出丝丝凉意。熏的香里加了薄荷,闻起来也让人感觉凉入肺腑。
四皇子正坐在旁边,低声跟大臣说话。三皇子听了一会儿,发现只是在说诗文,便微微一哂,找了个地方坐下了。然而在他转过头去之后,四皇子却几乎是立刻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发沉。
皇位只有一个,所有人都是竞争对手,如今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谁也不会留力。在皇帝面前表现固然重要,但是私底下的动作,却也丝毫没有减少。若是能够直接将一个竞争对手踩下去,自己的胜算自然就多了几分。
不过,既然已经开口跟皇帝说了那样的话,三皇子却不能够选择这个办法了。
他要做的,是将自己的话变成现实。否则那就只是一句空许。现在做不到,以后当然也有可能做不到。人若是现在就做到了,那么当上皇帝之后,自不必说。
三皇子其实隐隐有些担忧。因为对于怎么做这件事,他的确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然而事实上,并没有要他多费心,当天夜里,了大火,他这么多年来辛辛苦苦积攒、以之为傲的大量藏书,就这样葬身火海。整整一夜四皇子都在组织人手扑火救书,然而抢出来的,仍旧只是其中的小半。
听到这个消息,三皇子就知道是有人替自己动手了。这种感觉非常奇怪。因为他甚至还没有传出消息去,可是那边显然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并且还将事情漂漂亮亮的办成了。
这件事当然不可能让四皇子立刻就服从于他,站在他身后,但是却能够牵制住四皇子的精力,让他分心,无法在心无旁骛的朝皇位努力。这个做法不算好,但是立竿见影,而且颇有震慑的效果。
至少三皇子自己是想不出更好的来的。
这天他进宫时,皇帝看他的眼神都有了微妙的变化。狠得下心,又能够找得到切入点,这份心思手段,即便是皇帝自己,也不过如此了。
元子青替三皇子开了个好头,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却没有继续参与,而是任由三皇子召集自己身边的众人,讨论出结果来,然后才去执行。这些计划或多或少都有了一点效果,牵制住了其他人的精力。
虽然三皇子自己也不得不投入大量精力,但这本来就是皇帝给他的考题,费再多心思都没关系。但对别人来说,可就未必如此了。
不过短短半个月的功夫,京城的局势便又是一变。
这个时候,其他皇子都露出了颓相,而站到三皇子这边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每一次三皇子入宫去侍疾,脸上的表情也越发的意气风发,跟垂垂迟暮的皇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一天,皇帝终于决定召集所有皇子和重臣前往太极宫。
虽然圣谕里没有说是为了什么,但是大家一看就都明白了,这是终于要定下储位大事了。
至于人选,绝大部分人心中,其实也已经有了猜测。
在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宫中时,眉畔三人终于离开了三皇子府,前往那套偏僻的院子,跟福王和元子青团聚。
元子青之前知道眉畔跑回来时,真是又惊又怒,他为什么要把人送走?无非就是局势瞬息万变,谁也不能说自己绝对就可以成功。为了没有后顾之忧,他才将家人全部送走。结果这三人胆大包天,竟然又跑回来了!
好在脑子还不算太差,知道跟着三皇子的队伍,也始终没有被发现。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元子青其实没打算替三皇子事无巨细做到那个地步,最多背后出出主意也就是了。可是现在家人跟在三皇子身边,也就没有任何退路了。他不得不多费了许多功夫。
然而这时候见到三人,他却也没有斥责的意思。
只是等到跟眉畔独处时,忍不住说她,“你之前答应我,会安生的去海州,怎么忽然又想着回来了?”
眉畔没有卖了周映月的意思,便道,“只是考虑到海州那边或许已经得了消息,若是就这么过去,说不准就成了别人瓮中的鳖,索性另辟蹊径,挑一条对方完全想不到的路来走。”
“再说,”她抬起头来看元子青,“其实一出京我就后悔了。这样的时候,我应当留在你身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跟你一起应对才是。怎么可以自己一个人先逃走,让你留下来应付?”
元子青听到她的话,只能无奈的斥责,“胡闹,你留在这里,才真的让我分心。况且还有那么多亲人,总要有人负责照看他们。还有咱们的小九,若是你我都出了事,他又怎么办?”
“这些我都知道,但无论如何,往后我不会离开你了。无论有什么事情,咱们一家人一起面对,若是事有不谐,也是一家人始终都在一起。”眉畔坚持道。
元子青只好道,“快别说了,这一次的事情过去了,往后自然都是好日子,再没有需要我们分开的时候。即便你想走,我也不会让你走的。”
眉畔这才转嗔为喜,抬手摸着他的脸道,“你瘦了。”
“我本来就瘦。”元子青握住她的手,“倒是你,瞧着气色差了许多,想必是一路奔波,进京之后又一直在担心。等到事情定下来了,还需要好生养一阵子。”
“好。”这时候眉畔自然不会跟他顶着来,立刻乖乖的点头。
但元子青已经从这次的事情里看出来了,眉畔可不是会乖乖听他安排的人。一旦真有了事,恐怕还是会自作主张。看来不将人放在身边看着,是不行了。
然后元子青又问了问她们离京之后的事,长辈和孩子都安顿在什么地方……夫妻两个叙够了离情别绪,然后才静静的偎在一处。
虽然分别也不过只有几个月的时间,然而两个人都十分不习惯。元子青把人搂在怀里,心思浮动。眉畔说她不愿意再离开自己,其实他又何尝舍得送眉畔走?若非是为了她的安全,他也希望将她拘在眼前,时时刻刻都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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