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子青也是如此。离开京城,他身上那一层仿佛跟全世界隔绝开来的薄膜似乎也被揭开来了。一举一动都变得真实而有活力。眉畔觉得,虽然治疗还没开始,但元子青似乎已经在恢复当中了。
“今年的收成不错。”眉畔道,“以前我爹常说,百姓才是立国之本,只有他们的日子好过了,才会世道太平,政治清明。”
“这话不错。”元子青道,“我读过伯父所写的文章……可惜了。”
眉畔却道,“也未见得。”
从前她总觉得,父亲一直留在西京十分可惜,才华不得施展,抱负总被压抑,才会积郁成疾,英年早逝。可是之前那一场痛哭里,她明白了母亲,似乎也明白了父亲。
他心中也许曾经遗憾过,但绝不会因此而后悔,更不可能因为这种事积郁成疾。父亲的心胸如此宽广,那么多年都过来了,又怎么可能在那时候受影响?
况且如今想来,也许对他们来说,能够远离京城的纷扰,在西京过平静的日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以父母的眼界,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当初他们选择到西京来,就说明了一切。
既然是他们自己作出的选择,那就没什么可惜的。或许父亲的病,还有别的缘由,并不是自己从前一厢情愿以为的那样。
元子青听罢沉默片刻,方才问道,“那你呢?眉畔,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眉畔侧头思量了片刻,转过头来看着元子青道,“你过什么样的日子,我自然就过什么样的日子。”虽然她更希望闲云野鹤,不受纷扰的去过自己的小日子,可眉畔分明又知道,元子青并不是那样的人。
他的胸怀和抱负,也许别人看不到,但她是能够看到的。也愿意去成全他。
从前他身体不好也就罢了,若是这次能够治好,那么前路之上,将再无阻碍。那时候,她唯有不懈努力,才不至于跟不上他的步伐而失去与他并肩的资格。
她说这话时正站在窗口,微微侧过头来看着他。落日的余晖照在她半张面孔上,黑的头发,白的皮肤,一双动人的眸子熠熠生辉,仿佛有千言万语在其中。
“眉畔……”元子青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轻的捶了一下。他叹了一口气,上前一步,将她拥进了怀里,仿佛拥着无价的珍宝。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眉畔握了握他的手,含笑道,“我就不问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了,因为我心里已经知道了。”
元子青摇头道,“那也未必,或许我已经改主意了。”
“那你改了没有呢?”眉畔微微笑着,眼角都带上了几分狡黠。
元子青轻轻一叹,抬手在她鼻尖上点了点,“非要我说,我在心里并没有把你看得最重,你才高兴?”
他以为女子都会计较这些,难免比较,难免妒忌,难免……不平衡。结果眉畔这难得的大度,倒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眉畔转头看了看河面,轻轻摇头,“那不一样。”
究竟怎么不一样,她没有说,元子青也没有问。
又过了一会儿,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元子青才开口道,“关窗吧。晚上风大,免得着凉了。”说着松开了眉畔,抬手去关窗。
眉畔却仍旧站在原处,看着元子青将窗户关上,又点上了灯,才低声道,“何必一定要选呢?这世上又不是没有两全的事。”
元子青手一抖,很快恢复如常,将油灯稳稳的放在桌上,才转身道,“我今日才知道,你竟是丝毫不肯让人的。”
“有些事可以让,有些事却不能。”眉畔凝视着他,“能让的我都让了,所以剩下的……死都不让。”
元子青抬手按住了她的唇。
“别说那个字,眉畔。”他说,“我绝不会负你。”
如果她对他有这么高的期望,希望他两头都能兼顾,他当然也就一定能够做到。
黑暗似乎让空间都逼仄起来,原本绰绰有余的房间,似乎只剩下了眼前被灯光照亮着的这一块。他们两个人就在这灯光里凝视着彼此,目光交缠。
两个人的距离越靠越近,再最终吻住她之前,元子青低声喟叹,“这世上怎么会恰好就有这样一个你……”
他的声音虽然很小,但眉畔与他的距离这样进,自然一字一字都听得清楚。她笑了一声,小声回道,“因为这世上有一个你,所以就又有了一个我。”
元子青只将这句话当做了一句动人的情话。他微微偏过头,吻住了眉畔的唇,同时双手将她揉进了自己怀里,两个人之间再无任何缝隙。
但他不知道,对眉畔来说,那就是事实:这一世,她是为他才活过来的。
所以他去哪里,她就去哪里;他想要什么,她就给他什么。尽己所能,无怨无悔。
所以这世上,是先有了一个元子青,然后才有这样一个关眉畔的。
第61章 灿如烟火()
令人愉快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从横州往西京,船行要五六日的功夫,在眉畔和元子青看来,却只是一晃眼的功夫。好像还什么都没做,日子就过完了。
而对于行云这个晕船倒霉孩子来说,终于能下船的时候,是松了一口气的。
一开始时她的症状比眉畔轻了许多,原以为三两日功夫就能适应了。结果眉畔大哭一场之后倒是好了,她却一直拖到现在,也未见起色。
明明是自己跟着出来伺候姑娘,倒成了姑娘反过来将就自己,甚至还要拨个人来照看自己,行云心中自然十分不得劲。
再者说……自己没法在跟前伺候,岂不是让主子跟世子殿下单独相处?虽然订了亲,毕竟还是男未婚女未嫁,行云心中有着浓烈的危机感。
世子殿下应该感谢她晕船不能过来伺候,否则绝不会有什么亲近眉畔的机会的。
在船上待的时间太长,下船时眉畔感觉脚步都是飘的。元子青实在没有比她好多少,但还是强撑着伸手过来扶她。一行人就近找了个地方坐着歇了半晌,才算是慢慢的缓了过来。
“乘船虽然比走陆路快,可实在是太遭罪了。”坐下来之后,行云就忍不住抱怨。实在对她来说,坐船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眉畔倒不这样觉得,但还是开口安慰道,“早该考虑这个问题的。要不回去的时候,你自己坐马车走,虽然颠簸些,总比坐船好过。”
行云却立刻拒绝了,“不必,奴婢只是怕姑娘不适。我当然还是跟着姑娘。”
眉畔摇头失笑,“我身边有那么多人跟着呢,你不必担心。”
行云心道就是有那么多人我才担心,一边想一边不着痕迹的瞪了元子青一眼。这动静没有满过元子青的眼,他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看来自己还是不得这个婢女的心。
略略歇息之后,感觉就要好得多。关家在这边有庄子,眉畔回京才不到一年时间,这边自然还是一切如故。派了人去通报,没一会儿庄头就带着人来迎了。
庄子在城外,众人雇了马车,又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到了地方。
元子青先下了车,抬头一望,眼前是一片绿水环绕,水边开垦出大片良田。远远的能看见山脚处的那一片庄子,地方实在不算大,但在这样的地方,已经算是难得了。
接下来的路马车走不过去,要步行前往。好在也就不到一里路,看看山看看水也就到了。眉畔走在元子青身侧,介绍到,“这路上铺了小石子,父亲听人说,常在上头走走,身子康健些。索性就让人铺了那么一条路,故意让马车进不来,好让大家多走走。”
本来是极有趣的事,只因物是人非,眉畔说到最后,自己倒黯然起来了。
元子青虽然对未来岳父未曾谋面,然而只是从眉畔的只言片语,只是从这偶尔窥见的一鳞半爪中,亦可怀想出斯人风姿。能够教导出眉畔这样的女儿,本来就可亲可敬,如今更添了三分钦佩。可惜缘分未够,竟不得一面。
又走了一会儿,快到庄子里,眉畔才打起精神道,“这庄子修来只是为了方便管理周围的佃户,其实住在这里的时间不多。所以难免有些寒酸,世子不要嫌弃才是。”
又低声解释道,“那位就住在不远处的村子里,从这里过去方便些。”这才是真正用意。
元子青含笑道,“眉畔都不觉得委屈,我有何可委屈?况且我也并不觉得山居简陋,反而早就熟悉了。”
眉畔想起他那个叫做“出岫”的山间别院,也跟着一笑。
从始至终,元子青没有对眉畔提起过,实则他在出京之前,得了皇帝的恩准,许他暂住在西京行宫之中。反正眉畔是不可能跟着他一起去住的,住在那边倒显得麻烦,索性不提了。
跟行宫比,这里当然简陋寒酸,然而元子青自己却更喜欢这里,因为有人气。
到底是旅途劳顿,当时不觉得,如今到了庄子里安顿下来,眉畔顿时觉得十分疲惫,足足休息了两日功夫,才算是缓过来些。元子青身体不好,反而比她更累,多歇了两天,脸色才好看些。
在去请那位曲神医之前,眉畔决定先上山给父母扫墓。这也是她回来的目的之一,倒并不只是个敷衍张氏的借口。
这时已经是深秋了,进山的路上显得十分萧瑟,绝大部分树叶枯黄脱落,秋风肃肃,掠过山林时总能留下阵阵回响,越发显得清寂。
“这里倒是个好地方。”元子青不嫌安静,倒觉得十分舒适。他本性不爱热闹,这自然的山林,倒是更得他欢心。
眉畔道,“父亲也常这么说。所以母亲临终前,要求将他们葬在此处,不愿回归祖坟。”
她自己其实并不太喜欢这种过分的寂静,好像全世界都只有自己一个人。
这条路眉畔简直太熟悉了,上辈子她不知道多少次一个人走过,在这条路上来回,徘徊,迷惘,甚至痛哭失声……事实上她对这里没有一丝好的印象。每一次来看望父母,她都能够更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是被她们丢弃在这世上的,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可每次又还是会来。那种复杂的心情,眉畔自己都说不清楚。
然而今天,元子青走在身边,这一路的寂静,反而都有了一种安宁的味道,让人忍不住的喜欢。
跟来的人远远落在后面,两人也只是偶尔交谈,似乎都在享受这样的平静安宁。直到远远的看见坟墓所在,才又重新肃容敛笑。
跟来的人一齐动手,将坟墓清理一新。然后眉畔才在墓碑前跪下,“爹,娘,女儿来看你们了。”
元子青也跟着跪了下来,“拜见伯父伯母。”
眉畔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才继续道,“爹,娘,女儿订亲了。这就是女儿订亲的对象,跟着过来看你们了。你们放心吧,我……会过得很好,不辜负……这一生。”
她想起从前的自己,无数次的在父母坟前哭过,但那时她从未吐露过对元子青的情谊,只是黯然神伤。因为明知不可能,便也不愿意别人为她担心。
这一生像是偷来的。
所以她绝不会辜负任何一天。
元子青也在一旁道,“请伯父伯母放心,青会照顾好眉畔,不让她再受丝毫委屈。”
两个人在坟前磕了头,元子青这才注意到墓碑下还刻了一行小字:霁月初逢人面去,一夜春风到眉边。
他默念了两遍,又伸手描摹了一下。眉畔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便道,“这是我爹新婚之夜写给我娘的诗,写的是他们初逢时的场景。这是娘最喜欢的一句,临去前还一直念着,我就让人刻在墓碑上了。”
“原来如此。”元子青早知道这对夫妇鹣鲽情深,但现在看到了,还是觉得心头震动。
这世上的感情虽多,可生死相依,却并非是所有人都能够做得到的。或许在别人看来太决绝太激烈,可元子青却只觉得歆羡。
——这或许是因为他的病从小要求他不动心不动气,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平常以对,反而少了这样的灿如烟火般的热烈。就像是一杯温吞吞的白开水,明知于己有益,仍嫌寡淡无味。
直到他遇到关眉畔。
眉畔也低着头看着那两句诗,片刻后才道,“其实我的名字,就来自这一句诗。娘说婚后爹最喜欢为她画眉,她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够遇到这样一个人。”
“只是从前我总是不懂,更不信这世上会正好有这么一个人,等着我去寻找。”
直到她遇到了元子青。
命运是最奇妙的一件东西,将毫无关联的两个人牵绊在一起,一点道理都不讲,偏偏还让人甘之如饴,生不起气来。
跪的时间久了,眉畔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元子青连忙伸手把人扶住,让她扶着墓碑站稳,然后自己蹲下身去,替她一点一点揉捏发麻的双腿和疼痛的膝盖。
这种滋味眉畔说不出来。
应该是很难受的,但这难受里,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酥麻。她低头看着元子青毫不避讳的动作,心中又酸又甜。
这世上能够让骄傲的他甘心俯首,去做这些卑贱之事的人,竟是自己。
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道,“好了,你起来吧。”
元子青缓缓站起身。
他脸上的表情虽然是一贯的淡然,但眉畔却总觉得不对劲。往回走的路上好几次转头去看他,才终于看出来,他走路的姿势,未免太过僵硬。
眉畔这才想到,方才自己跪了多长时间,元子青就跟着跪了多长时间,他恐怕不会比自己好受多少。真难为他掩饰得这样好,若非自己对他太过了解,恐怕都要被瞒过去了。
第62章 不能治命()
山间的生活十分闲适。
眉畔之前说这边很少来住,但那也只是跟在父母身边的时候罢了。毕竟关勉光还是朝廷任命的四品知州,有公务在身,并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山间消夏。
但眉畔和母亲都有苦夏的毛病,所以在她七八岁之前,每年夏天最热的时候,傅采枫都会带着女儿到这里来住一段时间。一方面山间的气候要凉爽得多,另一方面山里种种野味和自种的瓜果蔬菜,也更加开胃些。
至于眉畔自己,上辈子她没能跟元子青在一起,来自关家和甘阳侯府的双重压力已经令她疲于应付,再加上心灰意冷,不愿意继续留在京城,便索性回了西京。那之后,她就是住在这里的。
所以说,这个地方她其实已经熟悉到了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的地步。
扫墓回来之后,眉畔就带着元子青在周围逛了逛。回到了这里,她觉得自己人似乎都轻了些,心情一下子开阔起来。元子青显然也感觉到了,看上去也放松了许多。
眉畔欢喜过后,才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其实庄子都差不多,没什么可看的。”
“我倒觉得不错。”元子青道,“你也知道我的身体,从前连京城都难出。每次去东山寺,也都以静养为宜,倒难得见到这样的风光。”
眉畔闻言转过身,指着不远处炊烟袅袅的村庄道,“曲神医应该就住在那里,明日一早我们便去拜访。等你的身体好了,自然想去哪里都可以。”
元子青便看着她笑。
其实他心中有一份无法宣之于口的隐忧:万一那位曲神医根本治不好自己呢?
他年纪不小了,当然不会只想着乐观的一面。事实上耽搁了那么多年,元子青自己已经不带多少期望了。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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