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的菜全部包圆了。
那老汉好一阵喜出望外,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把菜卖干净,忙抹了抹手心里的汗,接下钱,小心翼翼地塞到一个用旧衣布缝制的钱袋里,贴着肉藏进衣襟里头,才挑起担子迈腿往城西的方向转了个身。
余锦年奇道:“老伯,是最近城外头不安生吗,怎的这般愁眉苦脸。”
“嗐,别提了!”老农长叹一声,苦着脸摇了摇头,与他侃起来,“头阵子老汉我闹了场小病,在家里歇了一日,可地里菜都收了,多搁一日都得不新鲜,于是我那老婆子便代我进城来卖菜。菜倒是卖光了,可谁承想,那光天化日的,竟有个小毛贼抢走了我老婆子的钱囊!唉……你说我们辛辛苦苦犁那三分地,到头来却被人偷了个精光!我们这有冤无处诉,可不得日后小心着点儿?”
余锦年叫自家伙计帮忙把买下的菜都提到后厨,又叫他们打一碗酸梅汤来给老伯解渴,自己则帮着将担子提到那老伯的肩头,口中纳闷道:“我倒是听说西城外头新上任了一位京畿少尹,很是雷厉风行,西边三县俱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俨然有夜不闭户的好风气了。”
老农喝了一口酸甜可口的酸梅饮子,井水镇过的瓷碗拿在手中沁着丝丝的凉意,却并不似冰那般伤人,觉得胸中烦热顿时消散了一半。一入了夏,许多铺子都开始卖饮子,但和此时手中这一碗比起来,就总觉得那些差了点什么,他说不上来,只觉得饮得痛快,便三两口喝干净了,谢过了余锦年,之后拍了拍衣裳上的泥,无可奈何道:“上头的官儿再厉害,也抓不完这天底下的贼哪!我们这一两三文钱的小事,哪能劳动那些大人物。”
“说的也是。”余锦年跟着嘀咕了一声,“要天下无贼也确实难了些。”
“不过我家老婆子讲,那小贼穿得破烂,约莫是哪里过来逃荒的,年纪不大,个头与小老板差不多高,而且这左边腿窝后头还有一颗黄豆大的黑痣。”老农愤愤地搓了搓手,气得眼角的皱纹无端又深一寸,“赶明儿卖菜时我四处瞧瞧,指不定就将他捉住了!”
余锦年忙说:“那您可得小心些身体。”
说完,他似忽然想起什么,托着脑袋仔细地回忆了一会儿。
“嘿呀,老汉我年轻时候,那也是十里八乡摔跤的好手!”老农与他聊得起兴,又感恩他一口气将自己的菜都买了下来,临走前便又在担子里翻了翻,提出个带盖的小木盒,塞到余锦年的怀里,“小老板心善,这盒子桑葚是我家老婆子晨起才从树上掐的,非要叫我带着路上解渴。我也还没动,小老板要是不嫌弃,便拿去吃!”
余锦年推拒道:“这怎么好,本来菜也没多少钱,还要讹你一盒桑葚。”
“这不值钱,是家门前树上结的,多得很,一抓一嘟噜!人要是不吃,没几天可就全让那鸟给叨光了!”
听他这么说,余锦年才不好意思地接了过来,回到楼里把桑葚倒出来,再把盒子还给人家,又顺手用小竹筒另打了一吊酸梅汤,用红绳栓了根提手,叫老农带回去给那辛苦摘了桑葚的婆婆也尝。
回到后厨,他将桑葚用盐水泡上,又用糖水和鸡蛋化入面粉中,将揉好的面团搁置在木盆中醒发,之后便准备亲自去南边的羊行剁点羊脊和腿肉回来。
自从在热谷行宫那一事当中出了些风头,京中这些八卦杂谈又一向传得飞快,才开业不足月的三余楼就被顶上了风口浪尖,每日都汇集了各色食客,真正品味美食的也有,却是少数了,反而多得是些门阀子弟过来凑热闹,打听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也幸亏这楼背后的主子是季家那位,即便有些不怀好意的人过来刺探,也只能止步于此。余锦年最厌烦这些事,今日闵懋不知去哪鬼混,季鸿去公办,其他人也都各有各的忙头,只他看起来最是闲,自然是找了借口往外溜,省得人家把他当做个野猴儿来围观。
从三余楼到城南,他边走边逛,拿脚丈量了半个多时辰才到了肉行一条街,老大远就闻到了一股带着血气的肉腥味,满眼里更是各种各样倒挂着的血淋淋的肉件儿,还有兼买血豆腐的,一盆盆的红汁摆在街边,一条条的白肉悬在头上,是要如何血腥就如何血腥。
但在这一片血腥之气中,还隐约飘来一阵艾草的芬芳,将街道上的腥味冲淡了一些。
既然来了这肉行,便顺道也买些其他,这几天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金幽汀里气氛不同往常,家里那些小丫鬟们往日里一个个儿都活泼得不行,偌大个园子,全靠她们打打闹闹才觉得有些人气儿。这些日子小丫鬟们都噘着嘴,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让人难能不在意。
恰好过不了几天就是五月初五浴兰节,即端午,是阳气汇聚之日。余锦年便想着到时包些角棕,让府上的人都高高兴兴过个重五。
肉行乃是百行中杀气最重的,也最容易招致疫病,因此当下就已有不少屠户提前在家门和铺前悬上了艾叶,以冲淡血煞、抵御疫邪。又有说端午这日,诸天五帝会对世人后代考察功绩,定罪量福,所以卖福烛元宝的铺子也红火了起来,五毒灵符更是供不应求。
五毒灵符说来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便是将蜈蚣、蝎子、毒蛇、壁虎和蟾蜍五种毒物的纹样或画印或裁剪于红纸上,还有画葫芦的,贴在门前床头,以避毒虫。余锦年瞧着热闹,也在街头买了厚厚一沓,还买了几只彩丝线编成的蟾蜍络子,图个吉祥兆头。
街上两个小娃娃围着余锦年唱道:“麦儿黄,杏儿黄,插艾草,香满堂!”
他见小孩子们可爱,便一人送了一只蟾蜍络子,这下倒好,随之就跑来了更多的孩子,将他团团围在了里头,等回过神来,篮子里的络子已经送空了,有几个没能送到的孩子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他是最受不得缠的人,尤其是小孩子,就又去买了几个,刚转头要与他们分发,忽然胳膊一沉——
一只手牢牢似攥住了他的腕子,将他从层层人堆里揪了出去。
“你怎么还敢出现在南城?!还这么闹腾!”
一声呵斥在耳边炸起,余锦年纳闷地抬头去看。来人一身素色长衫,身形清瘦,旁边跟着个憨厚的老仆,他一时没转过脑子来,困惑地眨了几下眼,半晌才想起他是谁,嚯地睁大了眼睛,惊奇地看着来人,笑道:“哎呀,这不是校书郎严大人吗?这么巧,你也来买灵符?”
此人可不就是那位“正人君子”严荣,若不是今日遇上,他早都将这人给忘了。
严荣与当初在信安县有些不同,更清减了些,只是依旧皱着眉头看他,倒让余锦年有几分熟悉的感觉了,他拽着余锦年走到一个僻静处,才开口道:“你好端端的不在你的三余楼做菜,不叫那季叔鸾好好罩着你,你跑到南城来干什么?”
余锦年愣了下,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三余楼,你去过了吗?”
“……”严荣忽地一哑,支吾几句,索性破罐子破摔道,“你管我怎么知道。”
余锦年嘿呀一声:“你这人,我们虽然谈不上是旧友,也能称得上是故人罢!故人相逢,怎么说话这样的呛,吃了辣椒一般。我楼里新上了酸梅浆,和别处的不一样,你该去喝几碗消消火。”
严荣别扭道:“不过是多了佛手陈皮,还真当是什么好东西了。”
才说完,余锦年就笑弯了眼睛,严荣才发觉这小东西贼精贼精,一句话将误引自己说漏了嘴,神情顿时懊恼无比,将他胳膊一丢,沉下脸色道:“我作甚么管你!干脆被人捉去,剥了你这皮。”
余锦年忙追上去,忍住笑意:“严大人,严大人!你不要走嘛,再多说几句,你说我为什么不能来南城?南城是有什么妖怪要吃了我不成?”
严荣站住脚,回头看他:“不是你做的?”
余锦年奇怪:“我做什么了?”
严荣道:“富贵斋的小少爷前几日被人刺伤,他家的下人正拿着画像满大街地找凶手。”他说着一伸手,身后的老仆便从袖子里摸出张薄纸来,抖开了给余锦年瞧,“你看看,画的可不正是你了。”
提起了富贵斋,余锦年便知道说的是薛定那小子了,但听说还有画像,忍不住凑上去掌了几眼,顿时道:“瞎了吧严大人,这哪里像我了!瞧不见他脸上好大一块黑斑?”
严荣轻轻“啧”了一下,又叫老仆拿出另一张画像来。这张便与上一张不同了,虽是前一张的临摹,但明眼人便看出这张笔法更细,且刻意没有摹那人脸上的黑斑。先前有那么显著的斑干扰视线,反让人忽略了此人真正的样貌,如此一来,这才叫人将注意力放回到画像原本的五官上去。
这时画像都是画师手绘,本就与真实相貌有极大出入,刨去这几分差异,放远了去看,好像还真有那么一点像他。
余锦年陷入沉默。
严荣抱臂道:“怎么,无可抵赖了?用不用我与你指一指去司衙的路?”
余锦年扬起脸来,不服气道:“我发现你这人真是好生奇怪,方才还好一副怕我被抓的样子,转脸就要嘴里冒刺儿。红馆姑娘们的心都没有严大人这般善变……那薛小少爷横行街坊,有人看不惯不是很正常么。怎么,真要是我干的,你还能将我扭送了不成。”
严荣听他这口气,仿佛这事真跟他有关,顿时将手放了下来,瞪直了眼睛盯了他好大一会,又突然环视四周,将他三推两扯地弄进了附近的茶楼包厢。两人坐下,屏退闲人,他刚要张嘴质问,余锦年才慢悠悠开口:“行啦,放心啦,不是我。”
“……”严荣正盘算该怎么办,听这一句,气得被茶水噎住,“余锦年!你究竟哪句是真?”
余锦年品着新上来的花茶,道:“真,真得不能再真了。那薛定还是我亲手治的,总不至于我没事先在脸上弄个斑,跑去将他刺伤了,再花心思给他治好,我是闲的蛋疼么?”
严荣呛了一口:“……你说话斯文一点。”
余锦年笑眯眯道:“成,忘了严大人是个斯文人。那严大人,既然这坏事不是我做的,请问我能走了么,还得去买肉,回家包粽子,过端午。我们都是有家有室的,大人也快回去陪夫人罢,与我这种三流伙夫吃什么茶。”
严荣顿下茶盅,歇在椅背里,无语道:“亏我瞎操心,我这好心好意的,全被你们当做驴肝肺。快走快走,省的叫人心烦!”
余锦年原本要走的,又回过头来问他:“除了我,还有旁人烦你啦?”
“可不就是你那季世子的青梅竹马。”严荣气郁道,“前几日御书房,他当众为一个臭名昭著的权宦说情,天子的雷霆大怒,愣是被他那七寸不烂之舌给说得烟消云散,竟只罚了人三十板子,禁足暗房一月。如今朝野上下,人心动荡,都猜测他是不是投了阉党。我只劝他几句要爱惜羽毛,反被好一阵奚落。”
严荣又奇怪道:“闵雪飞此人虽游刃圆滑,但向来清正。如今季家突起,季叔鸾被天子重用,正是施展拳脚的好时候,他怎么反倒去跟那宦官勾扯!他不是与季叔鸾形影不离么?”
余锦年怔了一会,道:“我不知道。”
“也对,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又不懂。”严荣嘀咕了几句,摆摆手,“算了,走罢走罢,别叫薛家的人真把你错抓了,我可不去给你通风报信!”
余锦年挽起自己的小篮子,笑了笑:“那你有空去三余楼罢,这茶钱记着,到时候还你顿饭。”
严荣咕哝着:“谁家还少你一顿饭了……”
一回头,那少年已经走了,只桌上留了一只蟾蜍彩丝络子。
…
余锦年迷迷糊糊地买了一堆东西回去,今日与严荣一番话,看着似乎没什么大事,可细细一想又桩桩都不算小,足够他琢磨一阵子的了。于是直到进了三余楼,才发现自己忘了买粽叶,只得再叫伙计去跑一趟。
他到了后厨,将羊肉洗干净拆件,腌制起来。另抓了少许姜椒、草果、陈皮等调料,与之前吩咐厨娘们备好的杏泥松花粉一块儿,中火翻炒出香气,再用盐和酱汁调味。
酱料炒好,余锦年又忙了几道前头食客要点的菜,等到时辰差不多了,才准备做盏蒸。
这道菜也极具西边的粗犷风…情,比中原一个萝卜都恨不得雕出千百种花儿的细腻风格来说,简直是对厨子的宽容了。切好的羊肉码在碗盏里,上头铺些简单杂菜,浇上之前炒出来的松花杏泥酱,放到屉子里去蒸。
半个时辰出锅,肉酥烂,汁香浓,羊膻气被松花香所中和,肉块也嫩而不腻,加之余锦年也并未完全按照原谱一丝不苟地做,多了些改变,这菜便更符合大夏人的口味了。
待他将后厨的事都料理好,雅间也都收拾齐整了,正窝在后院里淘豆子,由忍不住怀念起当初在信安县,季鸿委屈地抱着木盆给他捡豆子的时候,那才算得上是清闲呀……前头伙计忽然来叫,说是贵人到了。
余锦年忙放下豆盆洗干净手,出门去迎,却见从马车上下来一位着干练骑装的魁梧中年人,气势非常,乍见便觉得眼熟,一时又有点想不起来。
“余小先生,上次吾儿多亏你!”对方进门二话不说,先行了个大大的谢礼。
经他这么一提醒,余锦年才恍然记起来——原来这位喜食羊肉的贵人,竟然是那位威名赫赫的卢将军。
137。蜜黄蜂糕 上()
第一三七章蜜黄蜂糕
雅间里清香袅袅; 新酒淡淡; 卢尉用小瓷盏舀了几勺羊杂羹的汤水; 泡上撕碎的软饼子,递给一旁乖巧坐着的三岁小儿。虽说那杂羹中的物料已被余锦年处理得精细干净; 几无腥臭; 但羊肉本身总还是带着一点膻味的; 那小儿被爹娘夹坐在中间; 一手捧碗,一手持勺; 一口一口慢慢地扒着里头泡软的小饼吃,乖极了。
这孩子乳名阿喜,生得也喜人; 如今病愈; 脸色白里透红; 可爱得紧。
卢尉是军营出身,没有那些娇矜习惯,边疆的腥风血雨吃多了; 自然不爱饮茶; 只爱吃酒,且对酒的品相也没什么要求; 唯一个爽利滑喉而已。余锦年便给他打了一壶今春才酿的新酒; 虽不够老辣; 但滋味醇美甘甜; 既能过了酒瘾; 也不至于叫酒气熏坏了孩子。
卢将军饮了一口酒,又用了些盏蒸,立时眼睛一亮,点头道:“许久没吃过这样好的盏蒸了!想起上次吃盏蒸,还是在三汤关,才咬了第一口肉,便闻敌袭之声……可惜了、可惜了,之后竟再也没想起去吃那盏蒸。”
他那夫人笑话他道:“老爷又提这陈年往事了,可不就是老了。”
余锦年正好从后厨来,听见自己的手艺被人赞美了,他自然也高兴,忙又端上一份盏蒸,并一碟新炒出来的肉沫茄丝,他正要回谢,那桌上便有人替他答了:“将军若是喜欢,就多吃些,以后常来。”
卢尉好容易提起来的食欲,又被打回了肚子里,一脸厌倦地深呼了一口气,这才抬起眼睛朝桌对面看去,道:“季世子,今日是卢某的家宴,缘何季世子却在此处?”说罢又转头瞧了余锦年一眼,“余小先生不必忙进忙出,快一起坐下说说话。”
先前卢尉进门,余锦年才将他引到楼上,季鸿便不知打哪儿得了风声,驱车而回,不请自来,莫名其妙地就要加入这场庆生宴。余锦年猜测他是想与卢尉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