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恐怕不大容易吧。毕竟他要碰的行业,都充满了危险和变数,就算是老手,经营起来,也容易出问题。杨记所靠的,是杨承祖的官威,和永寿公主等人的运筹手段,还有就是那些福利收买人心。若是他们的手伸的太长,引起所有人的抵触,孩儿看来,倒是站的越高,摔的越狠。”
“如果杨记的靠山单纯是杨承祖,它连今天的规模也不会有,一早就被人挤掉了。即便是永寿公主,也撑不起这么大的场面,咱们在家里,可以说一些贴心的话,即便是你做这样的生意,为父全力支持你,也最多是做到谢遵那样的米商,这就是极限。可是他们吞掉了谢家之后,又四处扩张,从南至北,粮食、茶叶、布匹,军资。这么大的盘子,不是一个公主,或是几个勋贵,真的能撑起来的。如果为父所想不差的话,这个杨记背后,真正的主人是……天家。”
一石激起千层浪,灯火摇曳中,杨慎的脸色也变了变“天家?不会吧。虽然武宗在位时,曾经搞过皇店,但是也就是小打小闹,在京师里,更像是一个笑话。父亲后来裁撤皇店,清退皇庄,万岁也是支持的,应该不大可能,自己出来做生意吧。”
“当时为父也和你想的一样,觉得万岁,是支持为父主张的。现在想来,却是为父自己把事想差了,万岁支持的,不是清退皇庄,关闭皇店。而是把武宗的一切痕迹抹去,打造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即位以来,锦衣废而复立,东南督办新军,归根到底,都是在打造自己的班底,培植羽翼。之前校军场观操的事,你也知道了,那些如狼似虎的新军,比起当日的外四家军更胜,这些人,就是万岁的利刃,可以帮他斩下任何人的头。可是要养活这么一支新军,所费开支,也不是一个小数字,天家自己,也不是一个崇尚节俭之人。”
杨廷和一边说,一边拿出了户部方面给出的收支奏折“你们在东南平倭,仗打的很好,缴获也很多,朝廷是没出什么钱的。可是细算起来,所得战利,都入了内库,朝廷也没从中得利。及至佛人来朝,壕境租赁事上,每年的地租钱,也都是入了内帑。从这些事上,我们可以判定,万岁是个爱财也用财的人。养活数万新军,所耗费的钱粮是个巨大的数字,也只有杨记这种商号,才能供应的起。那几位老大人,希望我来敲打敲打杨记,至少控制一下它发展的势头,让它不要兴办的过快。他们也是太过高看老朽了,杨廷和何德何能,万岁想做的事,又有谁拦的住了?张太后虽然有些护短,但是总体而言,不失为一个贤后,现在,万岁连这样的贤后都容不下了,老朽这个首辅,想必也是万岁的眼中钉了。”
这四年时间,君臣间的摩擦龃龉,日常中的种种不愉快,杨慎已经知道了。他这两年在东南杀倭,虽然没有亲临战阵,但是在背后赞画军机,撑场面,搞平衡,日子过的潇洒,名声也极好。自己的父亲却在朝里,为了维护整个国家受了很多窝囊气,他心里是很有些不平的。
大凡才子,文化是有的,脾气和涵养,却未必好到哪里去。加上他本身就是一个潇洒不羁的性子,于功名利禄,或是利益权衡看的都很淡漠,既然父亲做的辛苦,那就不要做了。
事实上,一直与杨廷和搭班子的毛澄,梁储,蒋冕三位阁臣,现在都已经有了退隐之心,再说的严重一点,可以看做是心灰意懒。
天子越来越独断,希望几位阁臣做个应声虫,这几位又都是想要有所作为,励精图治的能臣,两下的矛盾极深。费宏与杨廷和在内阁里的关系也不融洽,可是对皇帝的问题上,两人的立场又站在一起,简而言之,现在的内阁,除了那个顾鼎臣外,没人做的开心。
“几位阁臣,都有了隐退之心,父亲也早就说过,对于宦海沉浮已经厌烦,何不趁此良机,激流勇退?这里是个烂泥潭,那就没必要把自己也陷进去。以父亲如今的身份地位,想要退出的话,儿想来,万岁也不会对您有所为难,荣衔俸禄,都不会匮乏。”
杨廷和微微一笑“是啊,为父现在如果退出内
阁,万岁肯定会赏识为父识时务,重大体,不但不会为难我,还会恩赏有加。可是我辈为官,难道就是为了恩赏俸禄?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杨某行事,总要对的起天地祖宗,也要对的起大明列祖列宗。原本,我确实想要辞官,可万岁如今,连弘治陛下的皇后都容不下,我若挂官而去,这个天下间,还有谁能规劝天子?我告诉过你,人生一世,总有一些事没的退,也总有一些事,是不能妥协的。为父已经决定,周旋到底。”请访问m
第九百七十五章断肠(上)()
杨廷和的年纪已经不小,不管保养的多好,又或者如何坚持锻炼,精力上的衰退,身体的退化,都是不可逆的。在外人看来,这位宰辅精力旺盛,思路清晰,只有自己的家人才知道,这个老人每天的坚持,对于身体来说,都是一种巨大的负担,能够早点放下这个担子,于他个人乃至整个家族都不是坏事。
虽然和天子有着许多不愉快,但是到目前为止,彼此之间,还没有爆发真正尖锐的冲突。从保全自身的角度看,现在辞官,不但能够保全自己的体面,就连子弟的待遇,都能得以保障。
在杨慎从南方回京后,杨廷和事实上就透露出退隐之意,尤其是几个共同搭班子的人都想要离开,杨廷和再留下,未免会被一些人看做恋栈权位。可是这位老人,显然有着自己的看法,原本已经决定辞官的他,反倒是因为嘉靖的行为,坚定了战斗到最后一刻的信念。
“天子自安陆而至京师,以藩王之身,承袭大统,急于亲政。这既是少年人心性不定,也是身旁的人急于揽权,两下合力,所以行事就越发的毛躁。老夫曾经想过,退归林下,朝廷里有费老,有众位忠义之臣,朝政不至于糜烂。可是现在看来,这一步,我退不得。陛下现在在对付张氏,如果张氏倒了以后,你觉得他会如何?”
杨慎思忖片刻“依孩儿看来,万岁下一步要做的,就是为兴献王,争一个名分,正式宣布,承袭兴献血脉。”
“正是如此。事实上,朝廷里已经有一些阿谀小人,看准了这个机会,意图以此作为晋身之阶,甚至有人在提议,给兴献帝上谥号,为睿宗。位于孝庙之后,武庙之前,生生的要塞一个子虚乌有的皇帝出来,这简直是笑话!”
杨廷和轻轻拂了袍袖,脸色也越发的难看“有些人说我食古不化,认为天子认谁为父,是他自己的家事,外臣不该干涉过多。可是,这些人又何尝明白老夫的用心?这事争,是为了让天子明白一个道理,天下的事,并不是皇帝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万岁与士人共天下,要做圣君,就要懂得听大臣的建议。君王有君王的本分,大臣有大臣的本分,每个人,都遵守自己的本分,这个江山才能长久。”
“万岁好珍玩,喜奢靡,沉迷炼丹,又爱女色,孩儿看来,这些都不是圣君应有之品格。论起荒唐来,怕是比起武庙也强不了多少。”
“下有佞臣得宠,君上又如何能够不荒唐?江彬刚除,又出了个杨承祖,他做事是有些本事,可论起谄媚天子,引诱万岁耽于玩乐的本领,又比他做事的本领更大。为父并不是恋栈权位者,只是担心,自己一走之后,放眼天下,再没第二个人,可以制住他。将来为祸更甚,贻害四方。这条路,注定不好走,如果我现在退出去,你们都有好日子过。可是我继续走下去,说不定有一天,就会有灾祸,降临到咱们的头上,连你们也要受牵连。”
杨慎笑了笑,将一碗参茶送到父亲手中“孩儿从小就听父亲教诲,懂得做人的道理,我们可以失去名爵俸禄,乃至失去身家性命,但是不能失去臣节,也不能失去做人的操守。这个道理,孩儿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不管将来结果如何,孩儿都愿与父亲共进同退,尽自己所能,守护大明江山。”
“好!”杨廷和满意的看着自己的儿子,虽然他有些时候,略有些荒唐,不够稳重,但是在大节面前,却经受住了考验,没让自己失望。他思忖片刻,吩咐道:
“找个时间,你请杨承祖出来,为父要和他谈一谈。如果可能的话,我不想把事情弄僵,不管怎么样,他都是有真实的战功在手,也有做事的才干,能不撕破脸面,还是不要撕破为好。如果可以让他退出去,老夫或许也可以考虑归隐山林,咱们父子,也好寄情山水,游一游这大好河山。”
半个月之后,慈寿宫的修建还在紧张的进行中,在考核监督以及奖励制度的鼓励下,杨记的工程进度并不慢,宫殿修的也足够结实,即便是最挑剔的监督者,也难以说出什么问题来。杨承祖照例在工地上转了转,吩咐着下面的人一定要注意质量,保证安全之类,又到孙家例行拜访。
这是他第三次到孙家登门,第一次吃了闭门羹,第二次被晾在门房半个时辰后,终于还是见到了孙交。老人的态度依旧坚定,准备辞官不做,就连户部的公务都已经不料理。
可是杨承祖倒是不在意他的态度或脸色,依旧是以最诚恳的态度,最温和的言语,对这位老人进行劝导。在某些时刻,他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推销员,不厌其烦的推销自己滞销的产品。
孙雪娘在绣楼里,对着菱花镜发呆,那名从恶虎庄一路逃出的女人,现在成了她的贴身丫头。她腿脚利落,在绣楼和上房来回奔波,把前面发生的消息,一一回报过来。
“小姐,杨将军正在和老爷谈,这次跟上次不一样,老爷没有发火,也没有赶人。看两人的态度,还有说有笑的,似乎,老爷不生他的气了。”
不生他的气?这怎么可能。孙雪娘对于父亲的了解,当然知道老人这不是不生气,而是拿对方不再当自己人看,只当个同僚看待,对于同僚,孙交向来不缺乏礼貌,只是不会深交罢了。她对着镜子,又摸了摸头发,“你看看,我这个样子……是不是比前几天好了一点?”
那妇人一声叹息,前段时间,孙雪娘整个人变的憔悴不堪,甚至让她怀疑,不等到进宫,这位小姐就已经要离开人世。进宫做皇后,这对平民百姓来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可是落到自家小姐头上,她仿佛像是受刑。只有听到杨承祖要来,才能从她身上,找到一点神采,这种事,除了冤孽以外,几乎找不到其他的词来形容。
“很好,好的不能再好了,小姐这个样子,保证男人一见了你啊,就会想把你一口吞下去。”这个妇人没读过书,说话也粗俗,随后又忙自己打着自己的嘴巴“看我这张破嘴,说的什么话,小姐马上就是要做皇后的人,还什么一口吞下去,死罪,死罪。”
“皇后?我从没稀罕过这个皇后的身份,你去前庭候着,杨将军走的时候,你替我跟他说一声,我想请他来花园坐一坐,跟他说几句话。”
明知道事情已经成了定局,作为一个理智的人,这个时候应该收拾心情,做好当皇后的准备,可是孙雪娘不知怎的,却有了一种莫名的冲动,就算明知道是条绝路,自己也想要冲一冲,碰一碰南墙才肯死心。手机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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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七十六章断肠(下)()
杨承祖并没有拒绝她的邀请,在结束了对孙交拜访后,随着那妇人到了内宅的花园。雪娘在八角凉亭里候着,这里四处透风,倒是不至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猜想,可是毕竟是要嫁入皇宫的女人,这样的会见,总归是不大合适。
两人很是客气的见了礼,又分宾主坐下,在石桌上,放了一张棋盘,和两盒玉石棋子。孙雪娘大方的一笑“世兄,咱们相识的时间也不短了,可是我忽然发现,咱们之间,似乎并没有说过几句话。小妹用不了多久,就要嫁入皇宫了,今后你我份属君臣,有太多的礼数,让咱们不能像今天这样说话。我想,趁着你我还是朋友的时候,可以陪世兄手谈一盘,不知恩公可否赏光。”
“下棋啊,这个其实我不擅长的,琴棋书画,是才子玩的东西,我这种粗人,哪里搞的来。反倒是万岁,乃是个中高手,将来孙小姐进了宫,与万岁夫妻对弈,那才叫有意思。我这就是献丑,下的不好,您可别见怪。”
杨承祖低着头,目光紧盯着棋盘,丝毫不敢多看,可是敏锐的雪娘,却还是能捕捉到,这个男人的目光,似乎在偷瞄自己?
是了,厂卫中人千手千眼,即便是自己的家中,又如何敢保证,没有天子的耳目?这凉亭位于花园腹心地带,周围一片空旷,却是不能藏人的。她小声问了一句“世兄,你现在,没事了?听家父说,已经没人再对你穷追猛打了。”
杨承祖以同样的声音回答着“算是吧,暂时是没人找我麻烦了。万岁保我,他们搞,也搞不出什么花头来,就只好算了。眼下这一关,总算是过了,至于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你们似乎对张家,要有所动作?怎么听说,张太后是被你气病的?你是一品都督,自己唱戏,这不大好,总是要讲个体统的。”
“我不是孙翁这样的忠良,体统这些东西,讲不起的。万岁高兴,我的日子好过一点,就皆大欢喜,要是我也讲什么规矩啊,体面啊,惹得万岁心里烦,我怕是连京师都待不住了。”
一子落下,玉石棋子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雪娘的心,随着这棋子的碰撞声,也仿佛被一记巨锤砸成了几十片。在杨承祖到来之前,她甚至幻想过,可以不顾一切的扑到他的怀里,诉说着自己的相思,和对他的心意。
只要能与他见一见,说说话,就算是粉身碎骨,也无遗憾。可是直到见面之后,她才发觉,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而已。这种隔着桌子的对弈,还要小心翼翼避免碰到自己的手,连自己摸过的棋子,他都不敢去接触,这就是两人相交的极限。
若说他对自己无情,可是从那些偷偷掠过的眼神,分明是在偷看自己,他只是怕,怕万岁,怕给自己和家族带来麻烦。这不能怪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背负着一个家族的命运?
这就是命里注定吧,如果当初从河南到安陆的路上,自己把身体交给他,搞到米以成炊的地步,即便是天子又能如何?至于现在,就算是杨承祖肯为自己抛弃一切,自己难道就忍心,让他放弃爱子继母,与自己亡命天涯?那种事,说说是可以的,真要做,自己这一关,首先就过不去。
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福薄,再怪,就要怪紫禁城里那位皇帝。自己当初在诗会上,只是看他一个人没人搭理,动了恻隐之心,没想到,却最后把自己搭了进去。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的牺牲,变的有价值,用自己的一生,保住这个只能藏在心里的男人的平安。
“世兄,你也不要太担心了,万岁是明君,不会苛待忠良。妾身进宫之后,也会在万岁面前美言,不会让世兄受奸人谗害构陷。”
“有心了。小姐有时间的话,还是多劝劝孙翁,万岁留他,是真心的,让他入阁也是真心的。孙翁的精神还好,如果现在就求去,朝廷里,可就少了个赤胆忠心的忠良,我希望孙翁,能多为百姓考虑。不要在意那些俗人的闲言碎语。”
那位丫鬟在四下里警戒的走来走去,寻找着一切可疑的人物,孙雪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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