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等待,反倒是个石金梁的人马以喘息之机,借着等人的功夫,山上已经进行了一轮休整。在巨大的压力面前,这些跟着石金梁跑下来的,都是乱军的铁杆,整合的速度也比较快。
看着身边这不到八百的武装,衣衫不整,兵甲不全,石金梁身子一个趔趄,一口血箭喷出,人就昏了过去。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吐血了,固然是因为突围中所受的伤,更是因为精神上的巨大打击。
明明在天亮的时候,自己还是占据绝对优势的一方,怎么不到一天时间,自己就败的这么惨?名动湖广的十三鹰,现在身边只剩了三鹰天命难违武不从。而那个让他颇为动心的红儿,天知道在什么时候就不见了踪迹,也不知是她逃了出去,还是被官军捉了?
武不从身上被砍了两刀,伤的也不轻,但还是拿了药过来,将石金梁救醒。“老幺先把伤压一压,然后我带你突围。咱们这地方来错了,他娘的,绝地!不过没关系,你不是常说么,置之死地而后生。现在这就是死地,咱们该后生了。杀出去,打出一条血路,将来还能杀回来。”
“三哥,到了这一步,你还肯信我?”
“废话,我们是兄弟么,不信你信谁?”武不从一边用破布给自己裹伤一边道:“我们这些人虽然年纪比你大,武功或许比你好些,但是从心里都肯服你这个小老幺,就是因为你比我们懂道理。在遇到你之前,我们是什么?是江洋大盗,提起来有许多人怕我们,但是有更多的人是要砍死我们。直到你带着我们之后,我们才成了那个什么玩意来着?义军,对义军。这才有人开始尊敬我们拿我们当人看,你说我们不信你,信谁?”
举起水壶,发现壶里早就空了,山上没有水源,武不从只好把那水壶用力一丢“娘的,真他娘的扫兴,连酒都没有了。要是有酒的话就好了,上路得喝酒啊。老幺,我们这些人的命贱,活在这个世上,不过是混日子罢了。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懂道理,也有壮志,如果死在这种小地方,就可惜了。杀出去,替我们报仇,我们几个在阴曹地府受罪的时候,想着上面还有个兄弟,为了太平盛世忙和,也就知足了。将来你烧纸的时候,给我们念叨念叨,你那盛世成了什么样,就算对的住我们了。”
石金梁沉默了一阵,从身上解下一个皮囊“三哥,我这里还有点酒,本来是准备打开兴王府后跟大家庆功的,现在咱们一起喝了吧。天眼看就黑了,官军晚上不会攻山,我们还有一晚上的时间。”
看着山下已经有人点起火堆来,武不从也点点头“是啊,晚上没法攻山,不过我们晚上也没法突围。一不留神,就他娘掉山涧里去了,那就惨了。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带着儿郎们去冲一下,杀他个阵脚大乱,然后会被官军包饺子。你趁那个时候走吧。走的越远越好,不行就去投那些蛮夷头人吧,那帮人不受大明王法约束,就算是湖广巡抚,也拿他们没辙。”
“不,我不走,哪我也不去了。”石金梁喝了一口酒,将皮囊递给武不从“你等天亮的时候,就砍下我的头来,向官府投降吧。”
“投降?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武不从这辈子还没……”
“你听我说。”石金梁制止了武不从。“我家里穷,但是我的心高,不想种地。爹娘疼我,就由着我的念头,让我读书考科举。结果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也没读出来。等到后来习武,家里不但没沾上我的光,反倒是因为我入了绿林而吃了连累,被衙门枷死了。等到拉起队伍,就连你们这些关照我的兄长都害了。可见我是个不祥之人,只要是跟我沾边的,就都没有好下场。就算逃出去,也不过是害更多的人,再说我这身体……”他说着话,又是一阵咳嗽,等到咳完,手上已经满是鲜血。
“既然怎么也是要死了,就让我在死之前做点事吧。我们十三鹰不求同生,但求同死,今天也算是应了当日之誓。不过我们不能就这么死,死的得有一点价值,坏了我们大事的仇人,不能让他活着。”
“老幺,你是说?”
“杨承祖!他必须要死。如果他活着,我们的事业就实现不了,我们的牺牲就没了价值。三哥,你记得我跟你说过那个荆轲的故事吧,你有没有胆子,做一回荆轲。”
红日西坠,天逐渐黑了下来,山岭上缺吃少穿,就连柴都没有多少。看着山下那星星点点的火头,山上伤兵的哭声,惨叫声,不时传入耳中。武不从将囊中剩下的酒,一股脑的倒入嘴里,骂了一声“这贼老天,这见鬼的天下!”
夜色弥漫的山岗上,回响起两人凄凉的歌声“我原本淡泊名利想悠闲一生,无奈世态人情冷暖让人寒心。我心有所不甘被人牛马玩擒,故而志夺天下誓弑王雄大成。为傲乾坤跨辱蒙冤一忍再忍,人心不足厚颜无耻早当戒惩,只是时机未到暂且忍气吞声。有朝一日机遇终至转身顶峰,得意苍生冷看世人面色惨青……”
第四百四十二章刺(四)()
兴王府这边对于杨承祖的出征,其实是不大担心的。虽然这些人并不善于指挥作战,但毕竟是这个朝廷阶级的一部分,对很多表面上能见光的规则以及不能见光的小手段全都烂熟于胸。
顺德军与天威营的军头留在王府里,反倒是杨承祖带着几个随扈出去杀石金梁,稍微想想就知道,这是去抢功的。而这个功还不是他自己抢,而是安陆这些大族豪强让功给他,无非是到那砍一些人头,然后回来刷一些战功,没有什么可在意的。
真正需要在意的,则是胜利之后需要处理的善后,这些工作也让王府无暇他顾。在外敌围困时,许多问题都被这强大的外力压下,不会暴露出来。现在外敌退了,这些压在水面下的事,就得摆到台面之上。
阵亡者的抚恤,伤者的汤药,俘虏的处置,战功的分配。乃至城里那些被烧毁的房子该怎么处理,那些满门被杀光而空出来的地产铺面,又该归谁所有。像是叶家从贼,这次肯定是要收拾掉,那原本属于叶家的那些产业,又该由谁来接管,这些都是问题。
王府内居住的那些亲眷以及安陆本土的豪强,在这些利益的角逐上,都表现出水准以上的能力以及令人不敢直面的英勇。表面上大家一团和气,互相称着恭喜,问着平安,可是暗地里的凶险,未必就真的比战阵上少了。
王府作为如今安陆名义上的官方代表,倒是不用亲自下场参与角逐,有的是人把利益送过来。不过如何维持一个平衡,保证安陆的局面不会因为分配不公而再次恶化,又如何能保证自己所得到的利益最大化同时,不让家族内部因此反目,同样不是一个轻松的工作。
安陆州顺利光复,该旌表的要旌表,该庆祝的要庆祝。兴王府因为在丧里,不方便举行酒席,就只能把地点挪到了安陆州衙门,袁宗皋及几个仪卫司的人,代表王府参与宴会,算是一个态度。
王府内,乌景和一边咳嗽着,一边看着眼前的几份契约,随后将之丢在了地上。“这就是长寿郡主给我的?打发要饭花子么?这点东西,就算是给个亲戚都还嫌少,我是她的男人!她就给我这个?你告诉她,这几间铺子,让她留着给自己家里多买几口棺材吧。这么一点点东西,是堵不住我的嘴的……咳咳……长寿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对面罗婆子默然无语,只低头将一份份契约拣起来,塞到怀里,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身后传来乌景和得意的笑声,以及原房二字。
而在另一处院落里,一对中年夫妻看着断腿的儿子,小声的交谈着、咬牙切齿地诅咒着一个名字。隐约间只听到“绝不能这么算了……”
凤立松紧追着袁宗皋的步子,不时的施上几个礼,赔几个笑脸,再说几句“兄弟我……长史今后一定要多多关照……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就在这一片普天同庆,四海升平的气氛之中,传来了石金梁授首以及……杨承祖遇刺重伤的消息。当这个消息传到卿云门内时,长淳郡主手中的话本落地,整个人木到那里,目瞪口呆,仿佛是被人点了穴道似的。
还是长寿郡主沉的住气,她抚琴的手虽然也被琴弦割伤了,不过迅速恢复了平静,只是问道:“人现在在哪?伤势如何?怎么受的伤?都去给我打听清楚了,不能有一点疏漏。”
其实在昨天晚上,王府这边庆功的时候,朝天峰上的乱军已经崩溃了。无粮无药,缺衣少食,这些因素集中作用下,即使是号称心腹的部队,也难以继续维持纪律。山下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火堆,既是压力,也是希望。在无边的黑暗之中,人们总是想着和火离的近一些,才能感到温暖与安全。
从这个角度看,让杨承祖去朝天峰负责倒是个正确的安排,虽然他不大懂得指挥作战,但是对于这些攻心手段用的很顺。官军点起的火堆远远超过必要的数字,还差点酿成山火。但就是这些虚点的火堆,让乱军错误的估计了对手的数字,也兴不起顽抗或是突围的念头。
溃散、投降,开始只是小打小闹,后来发现连督战队都开始逃跑后,整个部队的崩溃就一发不可收拾。等到天明,十三鹰中的武不从举着石金梁人头下山投降,身边所余亲兵不过三十又七。
但问题就发生在他当面觐见的时候,好好捆在他身上的绳索忽然崩开,接着就出了手。武不从一身武功高强,又是突施暗算,杨承祖如何躲的开?这位湖广绿林的豪杰,一双铁拳之下,不知杀过多少成名好手,又是抱着必死的信念出手,一击之下杨承祖当场吐血。
武不从出手之后就被乱刀砍死,连带着在营地里又刮起了一股杀降之风,那些投诚的乱军精锐被杀了多半。之后就有人将奄奄一息的杨承祖送回安陆王府,进行抢救。
人已经被拉回了王府,直接送到了内宫进行抢救,良医所的医正也赶了过去。长寿郡主面色发白,贝齿咬着樱唇,冷哼道:“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对我王府的仪正下手,有些人不收拾收拾,真的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这些乱军刚刚被消灭,就有人开始对功臣下手,简直岂有此理!”
俘虏身上的绳索不会无缘无故的断开,这里面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充当推手,而那个保了这王府安危的年轻武官,就这么去了么?想到杨承祖与自己对弈,握着自己的手保证不让乌景和活着离开王府时的模样,长寿郡主只觉得胸口像堵了块石头。在这一刻,她只想要杀人,只想要流血。用一池血还那人的一滴血,用无数骸骨为他陪葬。
她拼命的攥紧了拳头,却发现握不住什么,身子不由自主的一阵摇晃,罗婆子急忙扶住了她。“郡主,保重贵体,也许人还有救。”
长寿郡主颤抖着,就想发出那不顾一切的命令,让所有的算计与顾忌全都见鬼,将这座本来已经血洗过的城池再洗一次。忽然,她转向罗婆子问道:“你把刚才的事,再说一遍,我要重新听一次。”
第四百四十三章刺(五)()
等到第二次听完,朱秀嫦的情绪渐渐平稳,脸上又有了血色,甚至还有了一丝笑容。︾頂︾点︾小︾说,她沉默片刻道:“罗婆,传本宫的话,杀降不祥,这样的事不可再做了。咱们王府控制的那些俘虏,一个也不许动。你再吩咐下去,治伤的事,咱们王府的良医正为辅,杨家的人为主,这种伤是江湖伤势,咱们府里的郎中也不得用。对了,我记得我手里有一棵关外的千年老参,你找出来,本宫要给杨仪正拿过去。”
杨家的院子里已经人满为患,各大世家豪强的代表,以及寄居在王府里的那些头面人物,都打发了人过来探病。现在安陆药品奇缺,可是这些人都是有办法的,还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调拨来不少药品。
孙交在其中最为焦急,即使是当初乱军攻打孙家大宅时,他也谈笑自如。可是此时却是不住的走来走去,边走边道:“不像话,简直太不像话了。这事怎么搞成这样,这……这事不能这么算了。”
房间内哭声一片,杨家的女人们看着床上双眼紧闭一动不动的杨承祖,哭的都像个泪人,李玉娥看着号脉的赵幺娘问道:“赵家姐姐,这人到底怎么样啊?你不是会那什么气功导引么,赶快治一治啊。再不行,就让王府的郎中看看,不能这么耽误着。”
“事情……没那么容易。”赵幺娘表情颇为复杂,斟酌着字句“相公的伤势很复杂,我……我也没什么把握出手。至于王府的郎中,他们都是治疗普通疾病的,这伤……他们并不擅长。”
那边柳氏顾不上她们说什么,而是扑到了杨承祖身上,抓着杨承祖的手放到自己脸上。“孩儿,你倒是睁睁眼,看看娘啊。只要你能活,娘就算用自己的寿去换你的寿也可以。快醒醒啊,让娘看看你啊。”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长寿郡主是几时进来的都没人注意,直到罗婆婆咳了几声后,大家才注意到原来是郡主到了。长寿挥挥手道:“本宫这位罗婆也学过些医术,让她来给杨仪正看一看,这房间里人太多了,你们先退出去。等看完了伤,我再叫你们。”
没有人会愚蠢到不放心郡主,如果长寿要加害杨承祖,也不会搞暗算这么低级。等到人退出去之后,长寿使了个眼色,罗婆子来到门首,仔细的倾听着。朱秀嫦则在杨承祖身前站了一会,仔细端详着这张面孔,一张粉面变的微微发红,忽然伸出手指头,调皮的在杨承祖的额头上凿了个栗子。
“没人了,还不赶紧醒醒,真难为你,装的还真像。现在房间里没人,你可以睁眼了。”
话音刚落,杨承祖方才那紧紧闭上的眼睛,猛的睁开,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能让郡主亲自来一趟,看来这两拳,也没白挨。”
“你……你说的什么疯话。不过看你是个伤员的份上,本宫就不和你计较了,今后注意自己的言行。”长寿嘴上说着,但人还是坐到了床边,而杨承祖那边,已经坐了起来,两人离的距离便不远。阵阵香气入鼻,让人心神恍惚,而男子的气息,同样让郡主心里仿佛装了一只小老鼠,乱跳成了一团。
杨承祖脸上带着笑容,轻轻向长寿郡主那边靠了靠“这不是疯话,是实话。那家伙的拳头确实厉害,即使有犀甲护身,也不是那么容易挨的。如果不是郡主亲至,用玉手这么一敲,我也醒不过来的。”
“别胡说。我来这里,不是听你说这些疯话的。”长寿郡主的脸一板,但随即又一红,将身子往外挪了挪“这帮人简直该杀,居然陷害自己人,你伤的怎么样。”
“谁让仗打完了呢?我这种武人就没什么用了,再在这个位子上,就挡了一些人的路。郡主是聪明人,应该懂得这个道理,挡路的人,是最讨厌的人,自然是要尽早除掉的。他们这么做,也算正常,我能想的到。不过说真的,如果不是为了郡主,我也不想挨这两拳的。十三鹰倒是名不虚传,这两拳的滋味……不好受。”
见他面色不太好看,也知他这话不是谎言,朱秀嫦眼睛一红,也就不再躲他。而是关心的问道:“那……那你的伤?”
“没什么问题,这家伙一晚上没什么东西吃,气力不比平时,再者我这甲可以算的上宝甲,减了不少力道。那口血,其实是我弄的鬼,骗人的。不这样搞,那些人不会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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