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请……不对,等一下,本官亲自带队迎接。”
大明自从土木之变之后,勋贵基本就没了权柄,大多只是在朝廷里混吃等死吃份俸禄,实权已经无限趋近于无。洪武朝构造的文、武、太监互相制衡的体系,已经差不多被破坏殆尽。
像江彬,就靠着正德的恩宠,敢让成国公朱辅在自己面前下跪,这就是勋贵整体没落的说明。若是在洪武朝有人敢如此行事,有十个江彬,也早就被打死了。
只是郭勋得算是勋贵里的异类,他执掌三千营,后又在两广总督军务,算是勋贵这艘破船上难得的一个能够挑梁的人物。他现在在中军都督府挂左都督衔,督掌团营,乃是镇守京师的要角。不声不响的出现在滑县,这无法不引起钱宁的重视。
他和郭勋没有什么深交,郭勋能主动拜访,应该不是出于什么私人事务,多半是为某个人物担当传声筒。到底是什么人有这么大面子,能惊动郭勋担任传声筒,又要传递的是什么消息,这些都让钱宁不敢等闲视之。
郭勋今年四十开外,生的体形魁梧,行动干净利落,身上也带着很浓重的武人作风。钱宁及南镇抚司的一干人马群星拱月一般,将他请进客厅之内,郭勋坐下之后也不客套,开门见山问道:“钱都督,听说你捉了个滑县的锦衣官,好象是叫杨承祖的,对吧?这事有没有啊?”
“千岁,这事是有的。怎么,您和杨承祖认识?”他虽然认定自己儿子的死和杨承祖有关,迫切的想把置于死地。可是郭勋这种超品勋贵,且又是手握实权的,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为好,两下最好不要发生冲突。
他已经想过了,如果郭勋真要出头保人的话,他不但会放人,还会给杨承祖陪个不是,再把这一切的责任推到别人头上。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而是犯的上或犯不上的问题。
“本侯跟他不认识。”郭勋摇了摇头“可是当初在宣府那一战,本侯也在。杨大兴救驾捐躯,我算是亲历者。我不知道他惹了什么样的麻烦,也不想干涉你南镇抚司的公务,只是想去看看他,这总不违反什么规矩吧?”
“千岁说笑了,这点小事卑职自当从命,就算您说要把人带走,卑职也无意见。来人啊,带千岁下去看看。”
地牢内,那呼啸的皮鞭,还在杨承祖身上制造着一道又一道的血痕。这使鞭的汉子手段高强,让人既能受到巨大痛苦还能保持清醒,不至于一鞭子下去就把人打晕了。如果只把人打晕的话,后面的鞭子就只能放血,不能起到施刑的作用。
见郭勋下来,那行刑的千户的鞭子在空中打了个爆响,一时似乎有些发呆,不知道鞭子是该落下去,还是该停下。钱宁这时也跟着郭勋下来,见到杨承祖被打的血肉模糊的模样,他面色一沉
“胡闹,谁让你们把人打成这样的?我不是说了么,让你们问案,谁让你们动用这种酷刑的。都是自己人,谁让你们当敌人待的,这简直是岂有此理。”
郭勋一摆手道:“钱都督何必如此?你们锦衣卫的手段么,大家心里都有数,本侯也没有怪你们的意思。大家都不容易是吧,不过呢,故人之后被打成这样,本侯确实有点愧对亡人了。我这里怎么都好说,待会天家见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讲了。”
“侯爷,这真的不是我的意思,我们南镇抚司一向都是讲究以德服人的,是他们自作主张,不是卑职的意思。您……等一下,天……天家?”钱宁听到这,脸色一变“千岁,您是说天家……”
“天家要亲征宁藩,现在已经到了滑县,我就是伴驾过来的。”郭勋哈哈一笑,似乎说着跟钱宁无关的闲事
“你知道的,本侯就是劳碌命,想要闲下来都做不到。在京里团营的事忙的我手忙脚乱,天家一动,我又得随驾而行,不比钱都督逍遥啊。咱们天家又是念旧的,到了滑县就想起当初宣府那边,有一个姓杨的锦衣,为了救驾捐躯了。这事很好查的,一查,就查到这个杨承祖袭了职。天家就说要见见这个杨承祖,看看他混的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他,你说本侯是不是该把他带去给万岁看看?”
钱宁脚下一个踉跄,差点直接摔到地上,多亏身边几个人把他扶住了。“都督小心。”
他不是很在意杨承祖是天子救命恩人之后这个身份,虽然说功高莫过救驾,可是大明朝立过救驾功的大臣不少,皇帝很难照顾的过来。再者,皇帝日理万机,不大可能记住没一个曾给过自己恩惠的人。
只要自己圣眷不失,就算把杨承祖打的再狠一些,也不过是罚点俸禄,但不至于有太大的问题。
他真正在意的是,万岁离京,为什么没人通知自己?自己可是天家身边的亲信,还是螟蛉义子。如果连万岁出京这种事,自己都不清楚,那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万岁已经对自己不再信任了,所以不想让自己掌握他的行踪。
钱宁把自己的定位就放在佞幸之臣上,一个佞臣,如果失去了圣眷,那结果只能是死的不能再死。难道自己出京这短短时间内,京师里又发生了变化?
他咽了口唾沫“千岁,这是怎么回事,万岁什么时候出的京,本官怎么一点消息也没得到。”
“没什么,这也是临时决定的,当时钱都督已经离京了,想是来不及通知吧。具体的情形本侯也不是太清楚,我只是奉命带人的,不知道这人我能不能带走,钱都督请明示。”
第二百五十章朝天阕(一)()
钱宁并没忙着带郭勋去领人,而是在怀中摸索了一阵,拿出一个锦匣来。匣盖掀处,十二颗滚圆的珍珠,散发着晶莹的光泽,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钱宁笑道:“出门在外,身无长物,只有这十二颗珠子勉强拿的出手,从北地过来的,还值几个钱,侯爷拿去给家里人打弹珠玩吧。”
“钱都督,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问问侯爷,天家见他干什么?这不过是个锦衣副千户,似乎没什么资格见万岁吧?救命恩人什么的,这话咱们都是明白人,肯定不会信这种理由的,我只想求您给个底,他到底是走的谁的路子?”
郭勋看了看他,将那珠子一推“不必了,本侯虽然不算富贵,不过好歹也世袭勋贵,这种小孩玩的琉璃珠,我还看不上眼,您还是自己收好吧,这牢房里太黑,要是丢了怕不好找。杨承祖走的谁的关系,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我不过是个保驾的,比不得钱都督是亲信。其实您也是想的太多,见到万岁,不就全都明白了?”
他来到杨承祖身边端详一阵,“这人似乎伤的不轻啊。”
“是啊,侯爷您看看,是不是先让他养几天伤,然后再去见驾比较好?这副模样,只怕冲撞了圣驾,是不是不太好?”
“钱都督,您这可是为难我了,万岁让我把人带去,这是我的差事,至于说这人是什么样,我就管不了了。养几天伤,这事太大,我可承担不起,还是由南镇出几个人,把人抬过去吧,也许万岁要的,就是看他这副模样,也说不好。”
钱宁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皇命难违不假,可是任何差事都有个回旋的余地。以往的公务中,郭勋也不是没配合过他,可是现在这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只能说明一个原因,那就是在郭勋看来,自己没有了合作的价值。再结合这次万岁到了滑县,自己全然不知情的事,难道自己真的已经失宠了?
就在这当口,一声巨响,铁制的牢门被人一脚踢开,一条大汉双手叉腰站在门口。“钱宁,钱宁在这么?”
钱宁的眼睛一眯,这个声音简直熟的不能再熟,当初自己带这个人到了皇帝身边,没想到到了今天,他已经如此欺到自己头上了么?
“江伯爷,钱某纵然官卑职小,也是朝廷命官。你如此放肆,似乎不大合体统吧。”
江彬大剌剌的甩着膀子走进牢中,先是给郭勋施礼道:“千岁,您也在这呢?刚才没看见,不好意思,老江给您这施礼了。”
“不敢当,江千岁,你我同殿为官,彼此之间不必多礼了。”
“也是啊,你说咱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是见礼见个没完,就显的远了。咱的交情不比其他人,好多俗礼,就不讲究了。我说郭侯爷,您这差事怎么这么慢啊,万岁让您把杨千户带去相见,这么半天,还没带走呢。一会万岁要是问下来,可就不好办了。”
“江千岁说的极是,是本侯办的差了。只是你看看,杨承祖现在是这副模样,怎么带啊。”
江彬来到杨承祖身边转了几圈,又看了看杨承祖“模样不错啊,怪不得能招那么多漂亮丫头待见呢,难得难得。老钱,你这手段不含糊,就这么会功夫,就把人收拾成这德行了。要不是底版好,估计这脸都打毁了吧。你瞅瞅这打的跟血葫芦似的,要不还得说南镇呢,收拾人就是有一套。我说耿千户!”
那名方才抡鞭子打杨承祖的千户忙过来施礼道:“卑职在。”
“那个什么,你们南镇的人我也认不全,尤其老钱身边的,我更认识有限,大概也就认识你了。你这样,带几个人,要身子骨好的,抬着这个杨承祖,跟着郭侯爷,送到万岁身边去。动作麻利点,另外人我可交给你了,要是路上出点意外,那可是你自己担着。先给他灌点人参汤进去,别回头再死在道上,这责任是谁的,可说不清楚。”
他总督东厂、锦衣卫,钱宁则是掌南镇抚司事。两人都有指挥这个耿千户的权力,相对而言,还是钱宁的指挥力更强一些。毕竟县官不如现管,江彬与这千户还隔着一层。可是耿千户听了江彬的言语,并不多说什么,只磕头道了声“遵令。”
回手点处,四条大汉已经抢步而出,将杨承祖从木桩上解下来,就这么抬着来到郭勋身边。江彬一笑“侯爷,人我可交给您了,您赶紧给万岁送去吧。老钱这边还有点事,我跟他聊几句,您先走一步吧。”
“如此就多谢江千岁了。”郭勋拱拱手,带着杨承祖出了地牢。钱宁也想跟过去,哪知江彬将胳膊一伸“慢着,老钱,你急个什么。万岁是要见杨承祖,不是要见你,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咱们哥两好好聊聊。”
等到出了地牢,杨承祖对身边那名耿千户小声说了一句“谢了。”
耿千户并未说什么,只是趁着有人送人参汤的当口,将一粒红药丸塞到杨承祖嘴里“就着参汤喝了吧,云南那边有朋友送的,叫天王保命丹,当地人叫白药。吃了它,保证你内脏没事,这点伤要不了命。你也不必谢我,我这也是受人之托而已,将来大家都是一卫同袍,少不得还要你关照。”
杨承祖心里有数,方才那顿鞭子虽然打的狠,可是刻意避开了要害部位,虽然打的血肉模糊,实际上受伤并不重,而且对自己的身体没有特别大的影响。如果细说起来,反倒是刚进地牢时那顿拳击,让自己受伤更重一些,直到现在还有点发晕。
钱宁多半不会想到,他身边的亲信千户,其实是别人的棋子吧。这耿千户如此操作,必然有他的想法,而这想法,多半就是朝着钱宁去的。不知不觉之中,杨承祖已经成朝内某些势力倾轧中的一把匕首,大概要一刀见血了……
武定侯郭勋,对这几个人的交谈只当没听见,他带的扈从,也都是眉目通挑的,知道什么事该知道,什么事不该知道。几人一路来到那所宅院之前,杨承祖心内一惊:这天子,居然在自己安置月娥的那处别院里?这到底是怎么情况?
第二百五十一章朝天阕(二)()
见到正德之时,杨承祖的身体其实并没什么大妨碍,但在情势不明的时候,他还是不失时机的昏了过去。
耳内只听正德一声怒喝道:“钱宁好大的胆子!”果然,有人要对付钱宁了么,而所用的武器之一,就是自己。包括这顿皮鞭,显然也是有心人的算计之内。
“陛下息怒,让他受点教训,也是您的意思。”那位美妇人显然是一位知道进退的,见正德动了真怒,就收起方才的胡闹与撒娇,反倒是温柔的开解起来。
“我是让他受点皮肉之苦,要不然怎么给你的恩人出气,但是没让人把他打死。好歹他爹也是我救命恩人,我救命恩人的后代,被人打成这副模样,我也没面子么,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啊,这个钱宁确实可恶,不过万岁不必要为他气坏了身体。您还要带着大兵去打宁藩,若是被气病了,可怎么带兵?好在您这次身边带了御医,咱们宫中有的是好药,还怕治不好他的伤么?”
“还是夫人你说话我爱听,来人啊,传御医来,对了,再让李家姐妹出来。让二姐儿看看,这个负心汉被打成这样,她的气也该出了。”
李大姐儿、二姐儿见到杨承祖人事不省,浑身血污的模样时,两人几乎不分彼此的扑上来。不过比较起来,李玉娥哭的反倒不如李月蛾伤心,她看着杨承祖的目光中多了许多复杂的情感,倒是说不好是爱是恨。
尤其看着姐姐几乎扑到他身上,哭天抢地的模样,她的神情就更为尴尬,眼神中也多了几分凄凉与没落。只是抓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脸边,一句话也不说。
正德哈哈大笑道:“有点意思,这才有点意思么。爱妃,我觉得这样才好玩么,刚才就是没看到姐妹夺夫,这回应该看到了。你说,待会要不要叫御医准备点红伤药?”
“万岁……”那位美妇人娇嗔了一声,见他不再发怒,也就安下心来。宫中用的药物极好,敷到伤口上,只觉得那火烧火燎的伤口变的清凉,杨承祖慢慢睁开眼睛。见李月娥正小心的用一方手帕为自己擦着脸上的血渍,而玉娥则坐在一边,似乎不知道该如何与他相处。
她的脸色很奇怪,原本她是个肤白似雪的女子,可是这时她露在外面的肌肤,全都是一种奇怪的枯黄。这种颜色,更像是害了肝病的人,难道她在这段日子里,染了什么恶疾?李玉娥原本紧紧抓着杨承祖的手,见他睁眼看自己,忙放开了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哈哈,醋海生波吧,我就说么,女人多了,你搞不定的。这二姐儿怀了你的种,大姐儿也被你睡了,你说说,这可怎么是好?”正德幸灾乐祸的在上面看笑话,那位美妇人则也一本正经道:
“你叫杨承祖是吧,我告诉你,你爹是万岁的救命恩人,而李家二姐儿则是本宫的救命恩人,你如果敢欺负她的话,本宫保证你比现在惨几百倍。”
“微臣杨承祖,见过陛下、见过娘娘,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他一边说着,一边挣扎着就要去施礼。正德摆手道:
“免了免了,你被人打成这个德行,看来河南第一好汉,也不过如此么。当初你爹可比你威风多了,在宣府那一战,他帮着朕冲锋,一口气挑了好几个蒙古人,勇猛异常。如果不是鞑子用箭,他未必就会死。就靠这个功劳,你也就不必跪了。何况你被人打成这样,就免了参拜吧。来人,搬把椅子给他。”
两名太监搬了一张椅子过来,又扶着杨承祖坐下,这宅里原来的女卫,已经不知道都到哪去了。现在伺候的,全都是宫里的太监和宫女。那位美妇道:
“杨承祖,李二姐儿对我有救命之恩,本宫要为她出气。听说当初你欺负了二姐儿,所以,就要教训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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