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快暗了,还有不过半个时辰就要关城门了,街边酒楼茶馆的门口已悬挂起了灯笼,提前为入夜做准备。寻常百姓入夜便要歇息了,但有些生计却是入夜才刚刚开始。
三百六十行,自然行行不一样。
身上背着大包小包,不知道是不是那十两银子的关系,今日的裴宗之出奇的好说话,竟还出手帮忙拎了两个包裹,如此一分担,黄石先生与柳闵之背的东西倒也不多,走的倒也不慢。
夜路并不好走,所以一般而言,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关城门的时候,人应当不是很多,不,准确来说是大包小包看着就像是要出远门的人应当不会很多。
黄石先生和柳闵之看向周围一样背着包裹形色匆匆的行人心中油然生出一股不妙之感:“这怎么了?”
裴宗之抬了抬下巴,目光看向前方。
黄石先生与柳闵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前头城门口已然排起了长队,这队伍排的也不怎么整齐,有不少马车停在一旁,车夫挥着鞭子一脸焦灼之色,也有如他们一般徒步的行人在一旁拥挤谩骂。
仿佛逃难一般。
“不妙啊!”柳闵之看了看四周,见原本经过毫无察觉的百姓被这逃难似的氛围似乎吓到了,连连打听发生了什么事,“遭了!”他道,“且不管这些人嘴严不严,百姓最好从众,怕是不多久就要乱起来了。”
只怕届时不管知道消息的还是没知道消息的,都往城外跑,仗还没打到长安城附近,城内倒先内乱起来了。
“走!”裴宗之将包裹挂在肩头,伸手朝两人后背拍去。
黄石先生和柳闵之只觉后背多了一股力道,人不由自主的被推着向前走,这股力道极为霸道,倒还当真在乱糟糟的人群中挤出了一条路。
黄石先生脸上火辣辣的,匆忙中扯掉了几根胡子,痛的他大叫:“你轻点!”
柳闵之也扯掉了几根头发,痛的龇牙咧嘴,只觉人如揉面的面团,被搅了一通。好不容易挤到城门前,正要说话,只听后头有人高呼“官兵来了!”
身后的大力再次排山倒海而来,黄石先生只觉人被如麻花一般纽成了一团。抵在他身后的大力瞬间消失了,一只手越过他在守城官兵的面前晃了一晃:“让这两个人出城!”
守城门的官兵看到那牌子时愣了一愣,当即侧了侧身,黄石先生和柳闵之只觉那道大力再次涌来,整个人往前一个踉跄,倒是冲出了人群,一个没站稳,摔在了地上。
还不等两人站起来,随着隔空扔来的两个包裹夹杂着有人高呼:“关城门!”
两人也不顾地上尘土飞扬,坐在地上,愕然的看着两道城门缓缓关闭,城门嘈杂吵闹的人群,与闻讯前来的官兵,以及裴宗之转身的背影都被关在了城门之后。
待到回过神来,柳闵之搀扶着黄石先生站了起来,惊魂未定:“还好出来了!”如此拥奔逃难般的出城会引来百姓惶恐从众的同时,自然也会引来官兵的注意,这天底下,恐怕没有哪个地方比长安城更能直达圣命的了。
“是啊!”黄石先生借着柳闵之的力站定,倒是也没有再顾两人眼下的一身狼狈,只是忍不住拍了拍胸脯:“还好今天出来了,难怪裴宗之定要我们今日走。”
“事实上就算今日走,我们也险些出不来了。”柳闵之取了汗巾擦了擦脸上的尘土,“还好表兄帮忙。”
“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出来了。”黄石先生说着,捡起地上的包裹,看向四周,“先找个地方过夜,然后明早上路。”
柳闵之指向不远处的行脚店:“只怕已满客了。”那行脚店外停满了马车与马匹,还有不少行人就地铺了块布,似是打算就如此过夜。
“喝点热食,生个火吧!估计前头驿站里的马都买光了,我们还得靠走的。”黄石先生感慨道,惊魂未定,“不管怎么说,我们总是出来了,比起那些出不来的,要好得多。”
柳闵之叹道:“消息传的真快,不过半天的功夫!”
黄石先生背起了包袱:“走吧!”
“我们去哪里?”柳闵之问道,而后看了眼身后的长安城,“想不到柳某第一回出长安却是因为这个缘故。”
“去追寻孔圣人遗迹。”黄石先生道,“你不是告假说要外出游学么?一个教书的,去追寻孔圣人遗迹不是应该的么?”
“倒也是。”柳闵之道,随即又有些悻悻,“说来我还是第一回做坏事,”他看着黄石先生,神态谦卑,“不比您有经验。”
黄石先生伸腿就是一脚:“别以为我没听出来你在埋汰我。怕死有什么不对?我又无世族那样的家世底蕴,也无顶尖厉害可保自身周全的功夫,到时候万一倒霉一些,那可是要丢掉性命的事。”
“天大地大,性命最大。”柳闵之笑了,“倒也是,如我等这样的寻常人,还是惜命一些来得好。”
……
等官员下值的时候,正是街上这一通闹剧快收尾的时候,临时调来的官兵守住了长安城的四面城门,严令禁止不得出城,有素日里嚣张惯了,在长安城也算小有权势的权贵正与守城的官兵僵持着。
“看到了么?这是我爹的牌子!”僵持的似是哪个官员家后院的小姐,大抵僵持久了,也是急了,那位小姐竟自从马车中下来了,走到官兵面前,扔了一袋银子过去,官兵闪了闪身,没有接,那一袋银子落地,发出了一阵沉闷的响声,想来数目不少。
“我要出城!”那小姐撇了撇嘴,道,“若是不让我出城,回去告诉我爹!”
险些被砸了银子的官兵蹙了蹙眉,转身离去,不过片刻,便带着一位看似头领的官兵过来了指道:“就是她!”
那小姐冷哼一声,手上的牌子往前伸了伸。
那领头的官兵看向那牌子,走向那小姐:“原来是礼司侍郎的家眷,失敬!”
“那你知道了还……”那刁蛮小姐一句话并未说完,周围惊叫响起。
正路过的卫同远看着官兵手中长刀上的血珠凝坠至刀尖摇摇欲坠,手一抖,食盒落地,发出“啪嗒”一声的响声。
第七百四十章 官员()
那先前还趾高气昂的官家小姐顷刻间便倒在了地上,腹部的血渐渐氤氲开来,极为考究的衣裙上缝着精细的牡丹花,有一朵正在腹部中央,眼下已经染红,红色的牡丹花,素色的长裙,鲜红与素白这一幕刺的人眼花,卫同远脚下一软跪在了地上。
那官兵手中的刀尖还在滴着血,周围是尖叫的人群,原先还在观望,不死心想要出城的当即昏乱四散开来。
马车车夫慌乱急促的挥舞着鞭子,横冲直撞间又撞倒了不少行人。
卫同远跪在地上看着眼前的闹剧,还有马车轧过慌忙乱跑的行人,素日里会阻止这闹剧的官兵眼下正冷眼看着这场闹剧,脚下未动一步。
先时还热闹拥挤的城门,在这一场闹剧过后,除却死伤在地的行人、撞坏的马车、翻倒的小摊之外,很快便走了个精光。
人是走了,但眼前还是一片狼藉,那出手的官兵这才慢悠悠收了滴血的长刀对身边的官兵道:“收拾一下吧!”
身旁的官兵看了眼地上瑟瑟发抖的几个仆人以及那位死去的官家小姐,低声问:“大人,这尸体怎么办?”
那位官兵收了长刀,居高临下的看着地上那位死去的官家小姐,她双眼瞪圆,还维持着那一刻的惊愕和不敢置信,他沉默了片刻,道:“就放在这里,你们几个在这里看着,我去上报此事。”说罢看着那几个跪着的仆人:“礼司侍郎是吧?我知道了。”
两个跪着的仆妇当即便昏死了过去。
那位死去的官家小姐就躺在城门前正中央的位置,卫同远看着开始收拾现场狼藉的官兵,只觉不寒而栗,连食盒也不要了,逃也似的向家跑去。
跌跌撞撞的跑回卫府,来不及理会门房的招呼声,他便向小女儿的院子跑去,跑到院子门口,却见院子里黑漆漆的一片,他跑入院中,伸手去敲门。
敲了半天,自然无人应答,卫同远心下一片慌乱,眼前小女儿不在院中,冲出院子正看到过来搬石凳的小厮,连忙叫住问他:“六姐儿呢!”
小厮喊了一声“二老爷”才道:“在二小姐那里呢!”
卫同远闻言便匆匆向卫瑶玉的院子而去,远远看到卫瑶玉房中灯火通明,门略开着,似乎正在吃饭。
他推门而入,卫瑶玉、卫君宁、李氏同卫瑶卿一起望着他。李氏连忙站起来:“老爷,我们……”
“有话晚些说!”卫同远摆手,一把拉起了卫瑶卿向外走去,“六姐儿,为父有事要同你说。”
待走到院子角落里,眼看四下无人,卫同远这才道:“六姐儿,方才快吓死为父了。”
卫同远并不是什么身怀文才的名士也不是什么建不世之功的名臣,他只是个普通的男人,有一门手艺,能挣些钱财,为一家子尽绵薄之力,善良却也胆小懦弱。遇到了这样的事,自然是被吓到了,而后本能的回家将此事告知了能够做主的人,在他的潜意识里,自己一家能够支撑起来,替家人挡去麻烦的是小女儿。
“父亲,怎么了?”卫瑶卿看着惊魂未定的卫同远,看他神魂都吓的不稳了,连忙伸手拍了张定神符在他的身后,复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慢说。”
大抵是因为定神符的作用,卫同远渐渐平静下来,将所见到的事说了一通:“……你说,六姐儿,这些官兵是疯了吧,竟然当众杀人,竟然当众杀人,杀人啊……”
卫同远口中重复着那几句话,显然是被吓狠了,在他的认知里,官兵是保护百姓,也就是保护他们这些人的存在,怎的竟然杀了人?保护官兵的百姓竟然杀了人,这让卫同远瞬间处于极度的恐慌之中,官兵要杀人,恶人也要杀人,他们这些普通人该怎么办?
“要不,六姐儿,咱们……咱们也跑吧!”卫同远哆哆嗦嗦道,“这些官兵疯了吧,连礼司侍郎家的小姐都杀了啊!”
“父亲,我们跑不了的。”卫瑶卿拍了拍卫同远的手安慰他,“父亲莫慌,官兵杀人不过是为了杀鸡儆猴,不让这些人出城而已,这个办法足以吓退大多数人,毕竟出城跟性命比起来,还是性命来的要紧。”
待到卫同远镇定下来,卫瑶卿又道:“礼司侍郎,若在别的地方还好,在长安城其实算不了什么,拿这样不上不下的官员开刀,最能起到震吓作用。”
卫同远喃喃:“到底是一条命啊!那官兵前头还在说失敬,下一刻就捅死了那个小姐,太吓人了。”
“方法是个好方法,对上头也能交待。”卫瑶卿看着惊魂未定的卫同远,笑了笑,眼里却没有什么笑意,“但如此狠的方法,他又未作任何掩饰,放任如父亲你们这般看到的行人离开,我倒是觉得不妥。”
显然,那位下手如此之狠的官兵杀人吓退那些想要出城逃离的人倒也罢了,却并未阻止撞见此事的路人,寻常路人见到此事必然是卫同远这般的反应,怕是久了会闹的人心惶惶。
卫同远又道:“那小姐的遗体还摆在城门口呢!”
“有趣,着官兵看着倒像是有意震慑大家。”卫瑶卿说着顿了顿,眼神沉沉,“也有意要闹到全城人心不稳。”
卫同远拍着胸脯:“是啊,那尸体摆在那里放几日,怕是全城都会打听发生了什么。”说着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问卫瑶卿,“六姐儿,怎的今日那么多人都要出城?那官兵还为此杀了人,怕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女孩子闻言,眼睛一亮,抚掌而笑:“父亲问得好。”
卫同远的反应正是大多数人会有的反应,不管是今日正巧撞见的还是改日在城门口看到的,怕是都会吓到,待吓过之后,自然会起疑,倒是今日众人赶着出城的事情必然会再次掀起来,会赶着出城想也是知道有人提前收到了黄少将军吃了败仗的消息,原本只是一些权贵知晓,如此长久以往,怕是迟早弄得满城风雨。
那官员一记杀鸡儆猴看着似是为了阻止这些权贵出城,这么一来倒是弄的全城皆知了,也不知这个人究竟是哪边的。若只是个没脑子的随便来这么一下倒也罢了,若是有意为之,啧啧啧,那怕是不妙啊!
第七百四十一章 辩驳()
就在这满城恐惧慌乱的氛围中,一晃眼也到了冬至,时任中书令的卫同知一大早便起了,待到梳洗准备妥当,回头看了眼身边的小厮,还未将早食端来,不由蹙眉:“愣着做什么?吃完就要走了。”
小厮苦着脸道:“方才去厨房拿时,被老夫人身边的紫鹃姐姐拦下了,紫鹃姐姐说,老夫人说今日大家一起吃早食,老爷就算不想一起吃,也过去一趟,老夫人有话要说。”
“母亲有话要说?”卫同知愣了一愣,算了算还来得及,便将手里的巾子扔回脸盆,“罢了,去就去吧!”
还没到荣泰苑,就已经听到了院内传来的说笑声,听起来怪热闹的,卫同知心道,一脚踏入院中。
大房二房的人几乎都到齐了,除了还在国子监的长子与总是神出鬼没的六丫头之外,一个不落。
卫同知喊了声母亲,周老夫人摆了摆手,指了指身边空出来的位子,道:“来这里坐吧!”
“怕是来不及了。”卫同知道,“吃便罢了吧!来同母亲请个安便要出门了。”
周老夫人倒也没有坚持,只是又问他:“早朝完就回来么?家里等你吃午食。”
卫同知想也不想便拒绝了:“母亲,我还有事……”
“就是知道你这些天早出晚归的。”周老夫人挥了挥手让旁人下去,只留了一人,“同远留下。”
待到众人离开后,周老夫人看着他开口了:“你便是上个朝也当早回来了,却一日日早出晚归的,在忙什么呢?”
周老夫人并非是那等挑事寻衅的老人家,相反很多时候,她是知书达理的,对于晚辈的事,除非急了或者她觉得要紧关头,她一般不太过问。
卫同知看了眼坐在一旁脸色憔悴的卫同远叹了口气,拉了张凳子坐了下来:“母亲,近些时日城里事情多。”
“就是知道事情多才提醒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掺和进去。”周老夫人叹道,“事情都闹成这个样子了,连厨房里做饭的大娘都知道打听了,你当我们这些妇孺是瞎的不成。”
周老夫人说着看了眼身旁憔悴的卫同远:“你二弟还亲眼见到官兵杀人了。我们是民,你们是官,你们这些当官的应当知道的比我们更多才是,如今怎么回事你心里头想必更清楚吧!”
卫同远道:“确实不太妙!”
“知道不太妙你还掺和?”周老夫人说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往后国姓如何还难说的紧呢!这等时候你掺和一脚干什么?这可比前头的夺嫡还要麻烦的多。”
“母亲,我卫同知身为朝臣这等时候怎能不管不顾?长安城如今人心不稳,陈善有多少探子进了长安城谁也不知晓?那位囚在长安城里的匈奴质子亦不是省油的灯,局势如此之乱,我等怎可不管不顾?”卫同远抬手向皇城方向施了一礼,“如此岂不是有负皇恩?”
周老夫人见状轻笑一声,手摸向了脖子里悬挂的寿珠:“我还是头一回知道同知你如此忠心!既谁都知道长安城乱的很,那么陛下眼下在做什么?这是他李家的江山,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