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裙是用十分轻薄的纱层层堆叠,颜色深深浅浅,十分宽松而飘逸,如烟如雾,如梦如幻。
女子手里拈着一支含露的杏花,广袖一挥,翩然起舞,只觉得美不胜收,不似人间脂粉。更叫人啧啧称奇的是,她旋转起来,舞裙竟然如花苞一般绽放开来,这时才看见浅青色的舞裙里有白色的褶,散开以后才露出里面精致的百蝶穿花,瞬间如春。
原本嘈杂大殿里一时只剩下乐声和女子身上佩环的叮咚声,众人皆静静坐着不敢动,生怕动一动便会惊得那九天的仙子乘风而去一般。
女子舞到御座前,朝着陛下嫣然一笑,将手中的杏花丢到陛下怀中,开口唱道: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应惜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声音婉转绵长,如江南烟雨一般濡湿了所有人的心。连念云这等见惯了长安城里最好的美人歌舞的女子都觉得美妙绝伦。
李淳有些诧异,这隆冬时节,她从哪里弄来的杏花?
他看向怀中的杏花,细看之下才发现原来是以宫纱堆叠制成的假花,染成了杏花的淡淡粉色,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那花瓣之上点缀了许多细碎的透明琉璃,和露水一模一样,又不知熏染了什么,竟真的有一丝清晨带露杏花的潮湿芬芳之气。
好曲,好舞,好歌,好诗,好一个心思玲珑剔透的佳人!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大殿里几乎所有人都看得痴了,恨不得即时将那美丽的娇花折回家去轻怜蜜爱。
连斟酒的小太监都忘记了手中的酒壶,酒水洒了刑部尚书一袍子都不知道。而那被淋湿了袍子的刑部尚书也正全神贯注于佳人的舞蹈,哪里知道满满的一壶酒此刻全倒在了自己新上身的锦袍上头?
李淳目光莫测地看向念云,念云报之以温婉的一笑:“陛下,妾就说是个妙人儿吧?”
这个女子,他似乎曾在蓬莱殿里见着过。他知道她素来谨慎,身边的人都是多年跟随的,极少让新来的直接进大殿。
这女子的容貌才情,果然是大明宫里独一无二的。
可念云这是何意,把这等才貌出众的女子带在自己身边,还费这些心思推荐给他?他就这般让她嫌弃了么,非要找一个人来替她陪着他不成?
第一百六十五章 花开堪折()
李淳黑眸沉沉,似笑非笑地看了念云一眼,放开了握着她的手,道:“如此,朕是要感谢贵妃的贤良淑德了?”
念云以袖掩口,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方才垂了眸子:“陛下不必客气。”
李淳冷哼了一声,忽然将她手边的酒壶抢过去,也不用杯,一仰脖,把那大半壶尽数灌进了喉咙,而后红着眼,看向那大殿中央的女子。
女子已经舞毕,正浅笑盈盈地微微躬身致谢,胸前那一抹霞色半掩半露,正对着他,春光无限。
他站起身来,鼓掌大声叫好,众人这才醒悟过来,一时间掌声雷动。
酒意上涌,他伸手去扶头,念云立即起身扶住他,一面含着雍容的笑意向大殿里的女子道:“陛下不胜酒力,杜秋,你扶陛下去暖阁里歇息。”
杜秋上前盈盈福了一礼:“是,娘娘。”
杜秋从她手中接过“不胜酒力”的陛下时,李淳缓缓扭头,用力地看了一眼念云,带着一种“你可满意了”的神情,然后,袍角掠过她的眼前,便再也没有回头。
这个女人,非要如此倔强么,用这样决绝的方式,当着群臣的面扼杀自己的一点真心,给自己锻造一顶母仪天下的桂冠?
他低垂着头,一步一步远离她,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背后那个凤冠霞帔的女子温柔的笑意底下,是深重的叹息。
他的心似被一只小手狠狠地捏紧了,痛得几欲窒息。
他清楚地知道,这一次,倘若他真的顺了她的意,接受了她馈赠的美人,那么这一世,她必将牢牢地把一颗柔软的真心锁闭,他就再也无法走进去。
与她相比,身旁带着款款柔情搀着他的女子,再美若天仙,再才华横溢,于他而言都没有意义。
可她设下这样的一个局,也许,局中之人不止他一个。
他愿意为她织完剩下的部分。
杜秋将他扶入暖阁,让他靠在暖阁的榻上。暖阁里点着半支红烛,烛光轻轻跳跃着,在她和他的脸上投下一点朦胧的光晕。
她立在他面前,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打量这个俾睨天下的伟岸男子。
他半闭着眼睛,锐利的浓眉斜飞入鬓,浓密的睫羽,眼下卧蚕隆起,便是闭着眼睛,也总似在笑。倘若她还是数年前那个未曾经历过人情世故的小姑娘,也许她会毫不犹豫地做他的女人,哪怕一宵欢情之后便要去死。
他有着天生能魅惑女子的资本,偏生却是这天下最强大也最可怕的人。
他的一只手垂在榻边,另一只手还搭在她的胳膊上。她此时腾出了一条胳膊,想要去抚摸他的眉眼,却终究还是停在了空中。
这个天下至尊的男子就在她眼前,倘若今日她诱他成就了床笫之欢,她便有机会摆脱奴婢的身份,飞上枝头。
无论是身份地位的改变,还是眼前这男子本身,对她来说,都是个极大的诱惑。
她的手落在自己的胸前,几度犹豫到底要不要拉开那系得并不十分紧实的衣带。
他似对她艰难的心理斗争毫无察觉,眼皮始终也未抬一抬。却是握着她的手,薄唇轻颤,轻轻吐出一个名字来。
“念云……”
这两个字,她在回来的路上曾经许多次从郭驸马口中听见,她知道这是贵妃娘娘的闺名。
而这简单的两字之间,带着深重的叹息,带着炽热的爱恋,带着痛楚与无奈。即使他喝醉,他手里握着的是她的手,可他一切的情绪皆是为了那个名字的主人。
她方才在大殿里一舞倾城,却终究没能入他的眼。
杜秋忽如醍醐灌顶,放在自己胸前的手连忙拿开了,她被自己方才的贪念吓得背后直冒白毛汗。
她怎的这般糊涂?这些日子以来陛下对娘娘的心思,她都看在眼里,他是这大唐的帝王,他们已经相携相伴了十余年。
她方才,险些做出了让自己后悔一生的决定,她怎能如此痴心妄想,陛下和贵妃之间,根本再放不下一个杜秋啊!
即使今日她乘了陛下之危,趁醉爬了陛下的龙床,可陛下心里头的那个人不是她,贵妃想捏死她,就如捏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
贵妃若对陛下都失了望,她的心冷硬起来,以她的权势地位,陛下根本不会为一个小小的杜秋而怪罪于她!
她轻叹一声,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腕从陛下手里拿出来,在陛下身后垫了一个软枕,使他躺得更舒服一点,随即退后三步,轻声问道:“陛下可要喝茶?”
李淳仍旧半闭着眼,没有应。
杜秋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陛下若是无事,杜秋……就先出去了。”
李淳的双目倏然睁开,眼中醉意全无,锐利的眸子扫向杜秋,沉声道:“杜秋,你费尽心思引朕注意,难道不想侍寝么?”
这清冷的声音让杜秋浑身狠狠地打了个冷颤,只觉得冷汗入虫蚁一般爬过,顺着背脊涔涔而下。
好险,倘若她方才真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哪有什么一夜春宵、花开堪折,恐怕……恐怕此时便已经身首异处了!
杜秋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形,跪倒在地:“杜秋不敢。杜秋身为奴婢,便应该遵守奴婢的本分。陛下待娘娘情深意重,杜秋不过是奉命献丑博陛下和娘娘一笑罢了。”
李淳忽然凉薄地笑了:“哦,是么?若今日朕非要你侍寝不可呢?”
杜秋抬起头来,迎上了他的目光,不卑不亢地道:“杜秋不敢欺瞒陛下,陛下为娘娘所做的一切,杜秋都看在眼里。倘若今日陛下仍旧回蓬莱殿,娘娘的心结或可真正打开。陛下若是一意孤行,图一时肉体之欢,岂非陷杜秋于不义?杜秋不敢抗旨,惟有以死向娘娘谢罪!”
说着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杜秋求陛下怜悯娘娘的一片痴心!”
李淳眼中的冷意渐渐褪去,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站住:“一片痴心?何以见得,朕向来只见她不断把朕往别的女人怀里推!”
杜秋仍旧跪伏在地上不敢动,“陛下,杜秋是女子,知道这世间的女子,无一不希望能得夫君完整的爱。可陛下不仅仅是娘娘的夫,更是这大唐的君。娘娘推开陛下,又何尝是因为娘娘不爱重陛下,只是因为相对于陛下一人心心相印的妻,大唐更需要一个贤德的贵妃啊!”
李淳伸手去扶她:“杜秋,你起来说话。”
杜秋站起来,继续道:“恕杜秋直言,陛下同娘娘是少年夫妻,相互恋慕至深。或许曾经有过一些误会,若不能好好解开心结,或许要抱憾终身!”
李淳有些迷茫,“朕做了那么多,可总觉得念云的心冷若冰霜,朕完全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有时候,朕都想要放弃了。杜秋,你说的是真的,念云心里真的还有朕?”
杜秋认真地点头:“陛下,娘娘亦同样为陛下付出良多。”
李淳长叹一声:“杜秋,谢谢你。”
陛下和杜秋的身影消失在偏殿之后,念云脸上面具一般的温柔笑意顿时垮了下来。大殿里的歌舞索然无味,她饮尽杯中残酒,便借故离了席,回了蓬莱殿。
冬夜的朔风阵阵,如利刃一般划过她的脸,她的脖颈。她没有戴兜帽,任由北风肆虐,冻结她的阑珊心绪。
寒冬腊月,风刀霜剑,冷不过她此刻的心,痛不过她此刻的心。
她的陛下,到底还是离她而去了。枉她先前还抱有一点侥幸,以为陛下这段时日待她不薄,也的确不曾再召别人侍寝,可到底,还是禁不住这一点点的试探。
十余年的时光,埋葬了她和他的爱恋,也将那些风雨同舟的日子一点一点撕成碎片,慢慢飘散在朔风之中。
从此之后,她的生命中就只剩下这一座冰冷寂寥的蓬莱殿了啊,她将日日披着沉重的华服,戴着华美的面具游走于大明宫之中,成为一具没有心的石像!
她的陛下,从此不再是她的夫,只是她的君,她将以和他所有臣民一样的面孔,在他面前高呼万岁。
茴香知道她不耐烦穿戴礼服,进来要替她把沉重的头饰和织着金丝的华服换下,她却摇了摇头,打发茴香出去:“留着罢,不急。”
从此之后,她将日日都顶着这沉重的躯壳,惟有如此,方能让她感觉到这具身体还活着。
借着幽暗的烛光,她对着镜子细细打量镜中的容颜。
镜中的女子画着浓妆,青黛描眉,额上贴着花钿,脸上覆着厚厚的粉,唇上涂着艳丽的大红胭脂,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面目。
长安的十余年,将她变成了另一个人。珠光宝气,满头珠翠,晃得镜中如繁星点点。
这是今日的她啊,不是那素罗裙,一支简单的发簪,素面朝天的小女孩了!
她逃不掉,这是她的宿命。可她的心,似刀割一般的痛楚。
她的手指缓缓覆上自己的脸孔,隔着厚厚的脂粉,感觉触不到自己的肌肤。
她忽然以双手掩面,对着镜子放声痛哭起来。
第一百六十六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念云看着镜中华美雍容如雕塑的自己,只觉得悲从中来,掩面放声大哭起来。泪水冲花了脂粉,从指间溢出,落在大红的华服上,深深泅出一片血色。
背后却忽然伸出一双修长的臂膀,忽然的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念云一惊,下意识的就要挣扎,那人双臂却十分有力,将她禁锢在自己宽阔的胸膛中,抱得极紧。
她挣扎了两下,随即慢慢冷静下来,感觉到那怀抱和臂膀极其熟悉,紧绷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
此刻她觉得她明明应该千娇百媚地回头朝他笑一笑,然后娇滴滴地问一句,陛下此刻不是应该醉卧美人榻么。
可话到了嘴边,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是哭得更厉害了。
李淳将脸埋在她的肩窝里,略微沙哑而磁性的声音低低响起:“你哭得朕的心都碎了……”
她的悲声却止不住,李淳握着她的双肩,将她的身体扳过来,靠在他胸口。她抱着他的腰身,连日来的委屈一并涌出,胭脂红泪污坏了他一件新上身的龙袍。
他想抚摸她的头发,却摸到了一手冰冷支楞的珠翠。
他只得把手缓缓向下移,去抚着她的背脊,却仍是冷硬的金丝刺绣,摸着十分硌手。
她身上沉重的首饰和华服如一层坚硬的壳,裹着那一颗柔软而脆弱的心。他犯下了多大的过错,竟险些让她彻底封死了那冷硬的外壳!
他将手伸入她的发间,替她取下那一件一件的华贵饰物,小心翼翼地,生怕扯痛她的发丝。
终于,最后一支金钗取下,那一头如瀑的青丝泻下,她方才有些像她了。
她的悲声亦渐渐止住,他想要从胸前将她的脸抬起,她却别开脸,双手死死掩着脸孔。
“念云……”
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低道:“陛下勿看,脂粉必定斑驳如鬼。”
李淳放下心来,松开她,扬声叫茴香取温水进来服侍她洗面净手。
待她脸上铅华尽去,方才抬起头来。
她眼睛红红的像个兔子,鼻尖也有些发红,走到他面前来,握住他宽厚温暖的手掌,覆到自己脸上,眼泪却又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陛下,妾方才当真以为,妾这一生,终究还是要失去陛下了……”
她的手指冰凉,眼泪却是滚烫,几乎灼伤他的掌心。他心里一痛,捧着她的脸,认真替她拭去泪水,“不会的,念云,朕这一生都在你身边,朕不能没有你。”他顿了顿,继续道:“朕今日也明白了,你亦不能没有朕。”
她若心中无他,又怎会去而复返!而他亦心中全是后怕,倘若她真的一去不返,那他要这天下何用,他要这空荡荡的大明宫又有何用!
后宫佳丽三千,都不是她,要来又有何用!
念云隔着迷蒙的泪眼看向他:“妾不是不能没有陛下,而是,妾若没有了陛下,妾便不是陛下的念云了,只是一具冷硬的躯壳,苟活于世间!”
李淳心里一阵揪痛,俯身去吻她的泪眼。她的泪苦涩如斯,他怎能迟钝若此,让她受尽这样的煎熬?
她是他从舒王手里抢来的至宝,从前是,往后依旧是,他怎能忘记自己的初衷,为一些琐碎的事,反叫她受这等委屈?
“杜秋说得对,念云,朕一直没有真正懂你,朕一直在恼你总是把朕推开,却忘了你是为什么要推开朕。”
杜秋?
她忽然想起来,今日她是让杜秋去试陛下,同样,却也是拿陛下来试杜秋。若她赢了,或许她能多一个不错的帮手,并真正看清陛下的心。
今日今时,她忽然比任何时候都能理解百余年前那位空前绝后的女帝。或许她的心也曾柔肠百转,也曾深爱过高宗皇帝,只可惜,在她独自在冰冷的紫宸殿替她的夫君批阅奏章的时候,她的夫君却和她的姐妹侄女躲在后宫厮混,甚至同他的臣僚在拟定废后的诏书。
今日若她赌输了,她不介意披上华美的战袍,按照三哥哥一直都希望的那样,一步一步走上武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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