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紫藤花架,是她最初对长安最完美的记忆。那时候,有三哥哥陪着她荡秋千。还有一次,她荡着秋千,有一个男子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她,叶子落到肩上都不自知。
再后来,那一场变故,三哥哥默默地在那紫藤花架的秋千前跪了两天两夜,从此,他就不再是长安城里那个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
眼前的风景太美好,仿佛穿越了十几年的时光,看到十三岁的郭木叶盈盈浅笑,在贞元八年明媚的阳光下,翩然乘风。
十余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她是开始老了吗?怎么就这般容易回忆起往事呢?
一声带着呜咽的叹息,打断了她的回忆,她这才看见那花架下边有一个女子,扶着秋千站在那里,因为系了一件枯叶色的披风,她先前竟没有看见。
那女子背对着她们站着,大约是想什么太入神,也不曾注意到他们。
天上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只见那女子伸出纤细的素手,去接那空中的雪花,凝视着雪花在手中慢慢融化,低声吟道:“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声音带着哀怨,夹着呜咽之声,让人闻之下泪。
连七喜都忍不住一声长叹。
这一叹,却惊扰了那秋千架旁的女子,女子回过头来,脸上犹有啼痕,见是贵妃,连忙抽出帕子来拭了泪,过来福了一福:“妾不知娘娘驾临,罪该万死。”
这女子如此聪慧,或许从她进宫的那一天就知道,她的父亲是要谋逆的,宫里是一条不归路,可还是不得不进宫,成为家族与皇权之间的一个牺牲品。
这举目无亲的大明宫,她身为一个罪臣之女,父兄根本不会在意她的死活,而这宫里的人,更会视她为罪人,她便是一叶浮萍,连个奴婢都不如。
念云亲自扶她起身,触到她冰冷的手,轻轻握了一握:“墨央,手怎的这样冷?进去罢。”
李墨央感觉到她手上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暖,眼睛又红了红,“妾……不冷。”
念云有些淡淡的怜惜,伸手替她把披风拢了拢,“墨央,你且在这承香殿里住着,你放心,后宫不得干政,相应的,前边朝廷里的事也不会波及到后宫来。”
李墨央有些疑惑:“娘娘……”
念云看看那枯败的紫藤花架,道:“墨央,外头的事非你所愿,但凡记住了,进了这大明宫,你便不是李家之人,本宫尚能保你一命。”
李墨央双膝一软,跪倒在雪地里:“墨央……谢娘娘救命之恩!”
念云伸手拉她起身,“墨央,从明日起,你搬去长阁住罢,本宫自会命人照看你。”
第一百五十章 公主不可()
次日,李淳封内侍省副总管薛七喜为左神策中尉,领都监招讨宣慰使。又在神策军中选两位有实战经验的将领充招讨副使,驸马都尉郭鏦为特使。
在出征的事基本上定下来以后,贵妃便开始“病”了,先是问安的时候当着众人的面晕倒,随即便称病暂时免了问安的礼,手上的诸事都交于绿萝和玉竹打理,留下茴香和重楼两个服侍她。
倒有几个想去探视,都被绿萝和玉竹以皇上下令不许人惊扰贵妃为由,挡在了外面。就连宁儿、宥儿和婉婉三兄妹来探视,都没能见到。
她是打算命茴香随行的,因此命茴香替她收拾行李。
茴香收拾的东西十分齐全,四季的衣裳各数套都带齐全了,大氅、昭君套、貂皮筒子、毡靴一样也不能少;娘娘的首饰盒自然也不能太寒碜,金簪玉簪八宝簪子,钗子耳环步摇华盛,该哪一套首饰搭配哪一套衣裳的,也不能错了。
还有胭脂香粉等物,娘娘最喜欢茜色的甲煎口脂,外头没有,要多带一些。娘娘爱焚的沉水香,不光是香屑要多带些,特制的沉水香炉也得带着,外头肯定找不齐这些东西。
林林总总一收拾,念云见到将大殿几乎摆得满满当当的许多口大箱子时,已是满脸黑线。
“茴香,咱们是随军出征,不是衣锦还乡,你不用把整个蓬莱宫都给我装起来带走……”
茴香道:“可娘娘总不能真跟七喜那样灰头土脸的……”
念云“嗤”的一声笑了:“灰头土脸怎么了,在军中本就是如此。不必带四季衣裳,就带几套骑装,加上冬日的袄子和大氅,和几件春日的夹衣就够了。男装多备几套,简单些,不必十分厚,江南没这么冷。”
舟车劳顿,又要骑马要抛头露面,弄不好还得上战场,自然是女扮男装更合适。至于扮得像不像男人,倒是另外一回事,关键是行动方便。所以女子的衫裙、高头履之类,带一二套以备不时之需就好,不必多拿。
至于钗环首饰、胭脂水粉,只略带几样最简单的能配女子衣裳即可。穿男装的时候,谁耐烦那些!
茴香在念云的指挥下重新来收拾,主仆二人不过两只小箱笼。茴香看着那箱笼,期期艾艾地:“娘娘,咱们就带这么一点子东西,是不是有点太寒酸了?”
念云笑起来:“你若是不想太寒酸,倒是可以去找梁御医讨些那跌打损伤、刀伤箭伤、止血清淤、消肿解毒的好药,多多益善,叫人知道咱们蓬莱殿是有好东西的。至于衣裳首饰,还是留着以后慢慢戴罢。”
正说着话,却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来:“母亲果然是骗人的,母亲当真要去打仗吗?”
念云大惊,只见一个小女孩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原来是落落。她穿着和屏风颜色相近的衣裳,难怪先前竟没人发现她偷偷溜了进来。
茴香连忙来拉她:“公主,快快随奴婢回去,这……”
落落挣开她:“我不!母亲,你告诉落落,你根本没有生病,你是要去打仗对吗?”
这孩子跟在她身边的时间短,也并没有十分的亲近感,可她身上的倔强像极了自己小时候。她瞒住了另外几个孩子,没想到落落却偷偷溜进来了。
念云只得拉了她坐到自己身边:“落落,你怎么知道母亲要去打仗,谁跟你说的?”
落落狡黠地看了她一眼,眼睛眨巴眨巴,随即大声道:“没有人告诉落落,落落自己猜的!”
念云立即板了脸,佯怒道:“女孩子不要撒谎哦!你对母亲撒谎,母亲就不回答你的问题了。”
落落瘪了瘪嘴,立刻就把李淳给出卖得一干二净:“是陛下说的,陛下还说,不让我告诉宥哥哥和婉婉。”
好一个李淳,竟同一个小孩子说了这话。不过,好在他没告诉那另外三个,不然,那三个才是更难缠的小祖宗。
念云轻轻摸着落落的头:“是啊,母亲要去打仗。可母亲是宫里的妃子,妃子是不能出宫的,所以母亲不能让外人知道母亲不在宫里。”
落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原来妃子是不可以出宫打仗的,那公主可以吗?”
念云想了想,很认真地回道她:“要是在乱世,公主领兵打仗倒是也有过。比如咱们的平阳昭公主,就创建过一支非常厉害的娘子军,和驸马一起帮着高祖皇帝打天下。不过,咱们现在是太平盛世,公主当然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在宫里住着,不用去打仗了。”
落落歪着脑袋看了看她,忽然又问道:“母亲说得不对!既然现在是太平盛世,那母亲怎么会去打仗呢?母亲都可以去打仗,公主怎么就不行?母亲,落落也想跟母亲一起去打仗!”
念云被这不好糊弄的孩子弄得脑仁疼,只好道:“可是落落这么小,力气也小,要是上了战场,还得别人来保护你,怎么打?我们落落以后长大了,也是能上战场的女将军!”
落落摇晃着脑袋:“落落跟着宥哥哥一起学了剑法,还学了兵法,宥哥哥都打不过落落,落落不需要别人保护!”
念云简直是满脸黑线,只得正色道:“落落,打仗可不是好玩的,打仗会死很多人,流很多的血,受了伤会很痛。咱们落落是公主,往后嫁个有本事的驸马就够了,不可再胡说!”
落落撅着小嘴,一脸的委屈:“母亲,舒王也曾经是打过仗的大将军王!”
她提到舒王,念云的心狠狠地一颤。她是舒王的女儿,她骨子里有舒王那金戈铁马的血液。
可正因为她是舒王唯一的女儿,她就更要好好保护她才是。
念云有些恼了,道:“舒王正是在战场上受过伤,年纪轻轻便弄得腿脚不好,连王妃都娶不到一个好的,蹉跎了一世!落落,你莫要再提,回去好好睡一觉,忘记这件事!”一面转向重楼:“重楼,送太和公主回太极宫!”
落落频频回头,还是十分不情愿地被重楼拉着走了出去。
才送走了落落,绿萝进来道:“六福公公来了。”
念云连忙请他进来,赐了座,又命茴香去沏茶,一面问道:“六福公公怎的没跟在陛下身边,可是有什么事么?”
六福低头行了个礼,道:“是陛下命奴才过来的,有一件东西要交给娘娘。”
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长匣子,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交给念云。念云见他态度郑重,也就双手接了过来,谢了恩,这才皱了皱眉头问道:“这是何物?”
六福道:“陛下嘱奴才务必亲手交给娘娘,娘娘自己看看就知晓了。”
念云一看那匣子还用蜡封起来的,看着十分郑重其事。她拿过竹片来启了蜡封,见里头是用明黄的缎布包着的一样东西,看起来好像是个卷轴。
念云心里仍是疑惑,将里头的东西拿起来,打开外头的布包,原来是一卷熟悉的五色帛。
圣旨?
他有旨要给她,却为何不让六福直接宣旨,还要这样层层包裹起来交到她手里?
念云有些诧异,迟疑了片刻,方才打开那块五色帛的卷轴。
卷轴不大,不过两尺长,上头盖着朱砂的玉玺大印。
可是,并无一字!
他给了她一份盖了玉玺的无字圣旨!
一份无字的圣旨,也就意味着她可以往上面写任何内容。换而言之,就是无论她拿这份圣旨传达什么样的旨意,都代表着他无条件的支持!
“这……”念云一时有些蒙圈,“陛下这是……”
六福起身行了个礼:“娘娘,陛下说,娘娘此行路途遥远,陛下不能陪着娘娘一起去,所以赐娘娘此物,以备不时之需。后宫之主始终都只能是娘娘一人,不可替代,陛下等着娘娘得胜归来。”
原来是赐她一次先斩后奏的权力。
六福话都已经带到,便站起来告辞。念云因为在“病”着,也不好送他出门,只站起来微微颔首示意。
念云抚着手里的空白圣旨有些出神。
曾几何时,她佯怒说要把他身边的女人全都赶走,叫他只能和她一个人说话,只能看见她一个人,只能有她一个红颜知己。
那时候,这人眼里宠溺满满地对她说,妒妇就妒妇,只要是为他。
今时今日,他说的,已经变成了,这大明宫的女人再多,你始终都是后宫之主。
他还是他,她也还是她,可是,总有很多东西,随着时光不知不觉地流逝掉了,再也寻不回来。
她好想念她的江南。
一入宫门深似海,这一生,连她唯一亲近的姑姑也去了,她再没有了故乡,可她仍然想回去看一眼她们曾经住过的地方,她曾经生活了十余年的扬州。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会一去不返,毕竟当初她曾经有一次机会和李谊一起离开他,离开东宫的,可她最终还是没走。
这一次,她同样对自己并无十分的信心。
第一百五十一章 公主的军令状()
两日后的傍晚,念云在寝殿里踱来踱去,不时焦急地向窗外望一眼。
绿萝扶她坐下,替她倒了一盏茶,道:“娘娘且放宽心,驸马那边都已经安排好了。”
念云又问了一遍:“邓王、遂王还有两位公主那边都好么?”
绿萝笑道:“奴婢一个时辰前才亲自去探望过,都好呢,娘娘不必担心。宫里有奴婢在,必定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绿萝一向都是这四大宫人中最稳妥的,因此念云把宫中事务托付给她。
念云又叮嘱了一句:“若是碰上什么难办的事,便和玉竹好好男商量,实在不成,就让玉竹去报与陛下知,或者去升平府请两位公主帮忙。”
绿萝连忙应下:“奴婢知晓。”
这时听得外头有人报:“郭驸马和七喜公公奉陛下旨意,来向贵妃娘娘辞行。”
念云又从凳子上跳起来,“快让他们两个进来。”
绿萝把外头的宫人都打发了,这才开门请他们进来。
郭鏦和七喜身上已经换上了戎装,穿着牛皮甲胄,头盔拿在手里。
郭鏦呵呵一笑,不待她开口,直接坐下,“看娘娘这等装扮,本将军的礼也是行不下来了。”
念云此时正穿着一套小太监的衣裳,头发束成宫中太监的冠,她身量不算十分高挑,看着像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小太监。
七喜平素习惯了对着华服高冠的贵妃娘娘行礼,这回却是自己甲胄加身,贵妃反而穿成小太监,七喜脸上的笑都有些藏不住,憋笑憋得那几粒痘痘都涨红起来。
念云看看郭鏦,佯作伤心长叹的样子:“唉,有什么办法呢,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如今沦为两位招讨使的侍从了,哪里还当得起两位的礼,该给你们行礼了!”
看看外头天色渐暗,郭鏦道:“神策军已经驻扎在了城外,咱们也可以出发了。”
念云和茴香两个“小太监”便混在了蓬莱殿另外三个七喜手下的亲信小太监中,抬着三四个小箱笼出来。
到了宫门口,几个侍卫拦下,郭鏦道:“是贵妃娘娘的赏赐,都是些军中用得上的药物,娘娘命人替本特使送往城外军中。”
那侍卫检查了腰牌,便放行了。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知道,回来的时候,小太监少了两个。
次日清早,天还没亮,军士们已经起来打火做饭,郭鏦在帐外问道:“可起身了么?”
茴香连忙掀开营帐出来,此时主仆二人都已经穿上了侍卫的衣衫和特制的牛皮软甲,英姿飒爽。
郭鏦笑一笑:“不错,比我想像的还要好,动作挺快的。”说着自怀中摸出一物,挂到她脖子上,“好好戴着。”
念云细看时,原来是护心镜。一面打磨得光滑,可以当镜子照;另一面镂着花纹,还有两个小孔,穿着一根绳子。
她看一看郭鏦:“你还是自己戴着罢,你是主帅……”
郭鏦笑着拉过她的手去摸自己的胸口,念云这才发觉他身上的软甲还不同些,胸口有厚厚的一块沉重的金属。
本来寻常士兵的金属甲胄有数十斤,甚是沉重,念云虽然算不得十分纤弱,可穿上以后几乎无法活动。所以郭鏦特地给他的十余位亲随侍卫全都穿上了特制的牛皮软甲,减轻了许多重量。但为了安全起见,男子的软甲胸前仍是一大块实实在在的精铁护心。
郭鏦道:“这也够重,所以没给你们用,你藏好这护心镜罢。”
这支五千人的大军用过早饭,正式出征,天子率领众臣在城楼上远远地目送他们出发。
已是九月微凉,天气初肃,战马踏着城外略显衰微的碧草黄沙,战士们的长枪林立,神策军的杏黄旗在风中猎猎飞舞。
郭鏦一身戎装,系着血红的披风,傲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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