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她住了多年宜秋宫,但是却很熟悉。对了,是承恩殿,现在她已经是太子妃了,搬到了承恩殿呢。
念云挣扎着坐起来:“茴香?”
有人走过来,脚步声比茴香要重得多,不是茴香。
待那人走到她面前,她方才看清了,“三哥哥!”
郭鏦走到她的榻边坐了下来,温和地笑:“醒了,看来这药也不必吃了。”
她这才注意到桌上还放着一碗棕黑的药汁。
有三哥哥在身边,她便安心了。她吸一口沉水香的香气,问:“我怎么回来的?”
“你晕倒了,殿下叫人送你回来的。”
晕倒了?她是怎么晕倒的?
她慢慢想起一些事来,她记得她是去看舒王的。
她靠在郭鏦的肩上,把脸埋到他的肩窝里。
“三哥哥,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噩梦。我梦见舒王躺在地上,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衣裳,胸口被什么东西刺穿了,鲜血在胸前晕染了好大一朵牡丹花。还有血,好多的血,从他身子底下蔓延开来,顺着地面流,流成好长的一条小溪,染了我一身……”
她闭上眼睛,缓慢而沉重地,“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里可以流出这样多的血,像一片夕阳,带着一种瑰丽而诡异的悲伤……”
郭鏦沉默地轻轻拍着她的背脊。
那不是梦,她在迷迷糊糊中竟然看见了。
舒王在天牢里自尽了,他自尽之前是想拖她下水的,他给她的茶水里头下了毒。
可是也许她喝得少,也许他犹豫了,她服下的药量根本不致死。
从那一年,少年的郭鏦同他商议,向公主府提亲,逼着母亲接她回长安开始,她的命运便和他绑在了一处。
不,也许更早一点,从他做了扬州大都督,抱起那个笑容明媚的小女孩,她叫他一声将军哥哥,就注定此生的轨迹里有了他的痕迹。
她不是没有爱过他。
现在他走了,留她在滚滚红尘里头苦苦挣扎。
他原是要许她来生的,可是她不敢要。今生已经负了他一次,她多害怕来世又误了他的终身!所以她说,来生,死生不复见。
她靠在郭鏦的肩头放声大哭。
等她哭完了,郭鏦才拿帕子替她擦了脸,轻声道:“你睡了太久,闷得慌罢,我带你出去走一走。”
那是三哥哥送她的桃花林,大片的红云,晕染在天地之间,落英层层叠叠铺洒在地上,她不许丫鬟扫掉了花瓣,任由那些红的白的粉的花瓣纷纷落落,零落成泥碾作尘。日子久了,地上的泥似乎都隐隐地开始泛红了。
郭鏦带着她穿过那漫天的红雨,看着身边的女子痴痴的神情,漫声道:“几棵树罢了,也值不得什么。你若喜欢,赶明儿等你进宫了,我再挑好的给你送去,比这些还要好。”
她点点头:“嗯。”
郭鏦微微眯着眼睛,伸手折一枝桃花在手里把玩着:“你做了太子妃,我这做哥哥的,倒没来给你道贺。不过,等着你进了大明宫以后,再一并道贺也是一样的,反正不会太久了。”
她自然知道不会太久了。李淳和陛下的斗争已趋白热化,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她迟疑着问:“郭家……”
郭鏦将手中的桃花插到她的鬓边,端详着她如昔日一般明丽的面容,淡淡道:“你放心,宥儿是郭家的外孙子,郭家便是不支持太子,旁人怕也不信。”
这时听见绿萝在桃林外面道:“侍御史窦群夫人来求见太子妃殿下。”
手里似乎还有个名帖。
自李淳被册为太子以来,许多大臣的家眷来看她,有人邀她赏花踏青,有人邀她赴宴观看表演,也有的是来给她送礼。从前舒王和太子没分出胜负的时候人人都在观望,到现在一个个趋之若鹜,她只觉得累。
念云看都没看那名帖,随口道:“就说我身体不适,睡了罢。”
绿萝却没走,道:“还有一个……”
念云微微蹙眉,这个时候,她谁也不想见。
“是舒王府的兰心姑娘……”
念云脑子混混沌沌地转了片刻,才想起是谁,禁不住眼泪一下子又落了下来。她叹一口气:“让她进来吧,希望她不是来找我报杀夫之仇的。”
绿萝忙令七喜多多派几个内侍和强壮的丫鬟悄悄守在一边。
兰心很快就来了,一身素白的衣裳,也不施脂粉,头上插着几支银簪,十分素净。眼里虽隐隐的有悲戚之色,但她隐藏得也很好,多年在谊身边,如今这气度倒不必大户人家的主母差,看着十分精明利落。
念云也有许多年没有见过她了。不施粉黛的她显然比念云老得快很多,原本只比念云大两岁的她,此刻鬓边已经有丝丝缕缕的白发。
兰心见并无外人,直接跪下行了个大礼,磕了数个响头。
念云吓了一跳,绿萝忙去扶起她:“兰心姑娘不必如此。”
兰心不肯起身,又咚咚磕了几个头,咬牙道:“是兰心痴心妄想,趁着殿下不清醒的时候引诱了舒王殿下,一切都是兰心的主意,殿下自始至终心里都只有……只有郭十二娘一人!”
念云愣了片刻才明白她在说什么,迟疑了片刻方道:“舒王身边总该有个贴心的人服侍,你并没有错。”
兰心低着头,继续道:“请太子妃相信,舒王殿下从来就不曾对兰心有过一丝一毫的动心,殿下素日里最宝贝的东西,便是一只旧荷包,殿下每日的消遣便是画郭十二娘的小像……”
她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只匣子,打开,里面厚厚的一叠画像,全是她。从小的时候,那么一点儿大,睁着大大的眼睛,表情天真而懵懂,到她穿着狐皮大氅骑着睨雪绝尘而去,最底下的一些都毛了边,泛了黄。
念云一时间泪盈于睫,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郭鏦把那盒子合上,蹙眉,“你今日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不,兰心是请太子妃看在殿下对令妹一往情深的份上,有一事相求!”
第一百零八章 兰心托孤()
念云沉默了片刻,伸手去扶她:“你说罢,我若是能办到的,必定尽力。”
兰心依旧不肯起来,再磕了一个头:“求太子妃代为照顾舒王殿下的骨血!”
念云愕然。
她知道兰心曾给舒王诞下一个女儿,只比婉婉小了一个多月。如今舒王殁了,又没有儿子来继承,舒王府想必也得撤掉。而且舒王去得并不光彩,两派互相打压由来已久,弄不好这边有人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身后的事还不知道怎么样。
兰心的身份不过是个通房丫头,连妾侍都算不上,根本保护不了孩子。这个孩子,很可能会被卖做奴婢,或者像韦姑姑一样,卖到教坊里去。
就算舒王不被追究身后的罪责,她一个孤女,靠宫中奉养,也是没人疼没人爱的,下人都得欺负她。
她这一辈子,是欠了谊的,还不了。可谊身后这唯一的一点骨血,毕竟也是李家的血脉,不应该受这样的罪。
兰心的额头在地上都磕出血来,和着泪水落到地上,苦苦哀求道:“太子妃,奴婢知道您为难,可是看在郭十二娘的份上,她是昭靖太子和舒王殿下唯一的血脉……落落是个女孩子,不会威胁到太子妃的儿女,也不求封号,只要能平平安安长大就好,便是跟着小郡主做个奴婢也成……”
念云扶额,温言劝道:“兰心,你起来,我会想办法的。好在她是个女孩子,倘若是个男孩儿,我还真是帮不了你。”
兰心倒是心直口快,低头道:“若是男孩儿,奴婢也不会交到太子妃手里。”
念云叹一口气,“好,你放心,我不会苛待她。”
兰心犹豫了一下,固执地低着头:“太子妃可否对舒王和郭十二娘发誓善待落落?”
念云知道兰心此去怕是不会独活了,点点头,珍而重之地举起右手:“苍天在上,我郭念云今日对舒王和郭木叶发誓,从此以后,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爱护舒王的骨血,善待她。如有违背,凡我所爱,都将成痛;凡我所求,都必成空!”
这誓言发得极重,极有分量。
“谢太子妃!”兰心了却了一桩心愿,心上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谢过恩,竟伏在地上大哭起来。
不知何时,绿萝已经带着一个小女孩走进来。小女孩模样儿生得俊俏,继承了谊的额头和眉眼,怯生生地躲在绿萝后面。
小女孩穿了一件鹅黄色衫子,江南样式的绣花小鞋,落在念云眼里,正和当年在扬州时候的自己一般打扮。多年以前,她大概也是这么大罢,尚不知自己有着什么样的身世,成天无忧无虑的到处乱跑,就那样遇见了那个让她心心念念的将军哥哥?
待小女孩看见兰心满脸是血地伏在地上哭,一时又惊又怕,连忙扑上去:“阿娘,阿娘你怎么了,有人欺负阿娘么?”
兰心止住了哭泣,拿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拉住落落的小手,膝行到念云面前:“阿娘无事,只是不小心跌了头。落落,快来见过太子妃。从今天起,你就跟着太子妃,住在这个园子里,她会待你好的。”
落落听话地走过去行了个礼:“见过太子妃。”
念云招呼小女孩过来,拉着她的小手,“你叫落落?”
小女孩点点头,小声答了一声“是”,却又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看向兰心。
兰心眼里含着泪,脸上却露出温柔的笑容:“太子妃是好人,她会照顾好你。”
小小的女孩子心里似乎已经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睁着一双小鹿一样水汪汪的大眼睛抱拉住兰心:“阿娘,你要去哪儿?”
兰心抚摸着她的小脑袋,“阿娘要去照顾你阿爷了,可是没有办法带你去,往后,你乖乖地听太子妃的话。”
落落瘪了瘪嘴,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找你和我阿爹呢?”
兰心已是一长串泪珠哗啦哗啦地落了下来,连着一边的绿萝都拿帕子抹起了眼泪。
兰心把落落抱在怀里,温声道:“落落听话,等落落长大了,也许可以。”
落落乖乖的低了头:“好,落落乖,落落会好好的听话。阿娘要等着落落……”
兰心点点头:“好。”说罢用力拉开落落,含泪对念云再拜了一拜:“落落就拜托你了!”说罢也不等念云叫她起身,便自己爬起来头也不回地朝外头跑去了。
念云看着她的决绝的背影,心里一声叹息。她大概是不敢回头的罢,她也是做母亲的人,何尝不知道,倘若这时候一回头,一定是舍不得和女儿分开的了。
看着落落,念云便觉得心里一阵难受。论起血缘,昭靖太子和升平公主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落落也算是她的表侄女。昭靖太子父子命运都不好,这样小的一个孩子,竟同谊一样,小小年纪就成了孤儿。
念云命乳娘去把宁儿、宥儿和婉婉带过来。
宁儿和宥儿年纪都不小了,早已进学,念云于是特地吩咐叫先生今日不必上课了,叫几个孩子一并来承恩殿。
婉婉虽然是女孩子,可也是个淘气的,刚一学会走的时候便迫不及待地蹒跚着到处跑,如今大了些,仍是日日跟着两个哥哥满园子乱跑。
西池院和亭子院略有些荒废,念云也并没有命人去修整。这些侧殿便成了孩子们的乐园,院子里长出各种各样的荒草来,有黄花绿叶红茎黑籽的五行草,有一大片一大片的灰灰菜和蒿草,也有开着白色粉色小花的辣蓼。
荒草里有蚂蚱和蝴蝶,也有蛐蛐儿清亮地鸣叫。宥儿和婉婉最喜欢流连其中,乐此不疲。
老远就听见乳娘扯着喉咙大声喊着:“哎呦我的小祖宗,别去玩那个蒿子,上头的毛毛挨到身上刺痒啊!”
待跑进了承恩殿,才看见婉婉果然裙子上都是泥巴,手上也全是泥巴,手里还不知道抓着个什么东西,直往身后藏。
落落那模样才像个女孩子,她的婉婉这怎么跟个泥猴似的,平常还不觉得,放在一起才看出差别来,念云看着婉婉直皱眉头。
郭鏦也看见婉婉手里藏着东西,笑着走过去,问道:“婉婉藏着什么好东西呢,来给三舅舅看看?”
婉婉一脸“总算是碰见识货的了”的表情,把沾满泥巴的小手伸到郭鏦面前:“是何首乌,七喜公公说要是能挖到人形的,吃了就能变神仙!”
念云满脸黑线地嘀咕:“这薛七喜,都教了些什么啊,把那些院子里的墙都给抠坏了,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婉婉早瞧见阿娘脸色不虞,一溜烟躲到郭鏦身后去了,还不忘讨好:“三舅舅,等婉婉找到了人形的何首乌,就分给三舅舅吃!”
念云听得都没了脾气,“哧”的一声笑出来,“好了,都过来,来见见位妹妹。” 一面牵了落落的手出来,“这是落落,往后,吃住就和婉婉一处罢。她比你们都小,以后凡事都要让着她一些,有什么吃的玩的,有你们的一份,就得有落落的一份,听明白了吗?”
几个孩子都低头答“是”。
宥儿像个猴儿似的跳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抬头道:“这位妹妹我曾见过的。”
绿萝笑起来,“宥公子又胡说了,她一向在舒王府里不曾出过门,你什么时候见过她?”
宥儿低头想了一想,笑道:“也是,不过看着面善,权当是从前认识的罢。”
婉婉看一眼宥儿,笑道:“哥哥向来如此,但凡见着模样儿生得好些的,都说看着眼熟。”
被她一番抢白,叫宥儿脸红得像烤熟的虾米,支支吾吾地解释:“哪有……阿娘,我……”
郭鏦自是乐不可支。
婉婉上下打量了落落一会儿,见她模样儿又好,看着也十分像个大家闺秀,和自己年纪又相仿,心里十分欢喜。
念云道:“你们今儿不必上学了,去带妹妹四处逛一逛罢。”
婉婉一向只和宥儿厮混,如今听见多了个妹妹,便高兴地拉着落落,恨不得要马上把东宫里一切好玩的东西都跟她分享。念云的话音未落,婉婉已经拉着她跑出去了,念云只好在身后喊道:“慢点,小心别摔了!”
宥儿连忙也追出去。这小小少年,虽然已经请了先生进学,依然玩心不减,天天跟着婉婉胡闹,照例是婉婉捅了什么篓子都由他来担着。
念云有些无奈地看向宁儿,三个孩子里头倒属宁儿最懂事,他一向是个早慧的孩子。
“宁儿,你同宥儿和婉婉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自然亲厚些。往后多了落落,莫要欺负她。你最大,若是宥儿和婉婉胡闹,你要护着落落些。”
宁儿点头应了,忽然问:“阿娘,落落不是阿娘生的,从前也没有看见过,她是从哪儿来的?”
念云怔了一怔,道:“她父亲不在了,往后她就住在咱们家,她是你们的表妹,若有旁人问起,不可胡说。去罢,你也陪着他们玩,看着点弟弟妹妹。”
“是。”
第一百零九章 丁忧()
在越州山阴的一个小村里,王邹氏有些疲惫地躺在榻上,身子一阵冷一阵热的。
这张挂着帐子的雕花大榻是屋里最像样的家具了,不过朱漆和彩绘也已经斑驳脱落,帐子上虽然绣着花样,也早看不出颜色来,勉强分辨得出是几只仙鹤的图样。
这是两间简陋的屋子,里头除了这张大榻以外,不过是靠墙摆着一张高脚八仙桌,地上两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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