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事?”
“三伯父病了,想见你。”
木叶跳起来:“我又不会看病!”
然而随即她便想起先前自己的猜测,难道三伯父见她是为了韦姑姑的旧事?
木叶心里忽然升起满满的疼痛,钝重的,尖锐的,参差的痛得她快要无法呼吸。仿佛有无数的往事,似雨后的蘑菇一样争先恐后的钻出来,开满沉寂了三十余年潮湿而腐败的森林,一朵一朵钻得心里生疼。
那不是属于她的往事,可是无比清晰。
三伯父因为是郭家的家主,仍旧住在汾阳府,那是早年圣上钦赐给祖父的宅邸,与升平公主府在后院有一条小径相通。她懵懵懂懂得被郭鏦拉着穿过水潭,穿过大片的丹桂,穿过后院的小门,走进汾阳府。
上一世的恩怨已经远去,可那些不肯走出往事的人,依旧站在原地观望。
韦姑姑便是其中一个,不知三伯父是否如是。
汾阳府的正屋白天也掩着门,大约是老年人需要保暖的缘故,窗户也挂着厚厚的织锦窗幔。木叶在那略显斑驳的红木大门前驻足,稍显迟疑。
郭鏦向门口的小丫鬟通报过,小丫鬟很快出来说尚书大人请他们进去。
沉重的木门吱吱呀呀地,缓缓打开一条缝,并没有想象中腐朽发霉的气息。
屋里因为窗幔的遮挡而显得昏暗,但是温暖而干净,香炉里缓缓散发着薄荷和麝香的气息,仿佛不甘岁月的洗礼,硬生生的要撑出一小片夏初的清新旖旎。
那一瞬间,木叶有一种错觉,仿佛此刻坐在病榻之上的白衣男子依然是三十多年前那个年轻,勇武,俊逸的青年将领,有着斜飞入鬓的剑眉和明亮锐利的目光,会在嘴角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会将碧玉的短笛在唇边吹出婉转的乐曲,来给佳人翩翩的舞蹈伴奏。
她忽然发现韦姑姑给她讲的太多太多,关于那人每一个眼神,每一个举手投足的姿态,每一个嘴角上扬的笑容。
所以此刻的木叶这样看着他,仿佛把韦姑姑的记忆全数带了来,用她的眼神,透过一具年轻的身体,透过三十多年的沧桑岁月缓缓地看过来。
郭晞已经等待多时。门缓缓打开的时候,他的手狠狠地颤抖起来。
外面曈曈的日光遽然照进来,一个女子自那白茫茫的光线里走出来,如同太阳之女,发丝都闪耀着七彩的光芒,刺痛了他的双目。
他眯起眼睛,只觉得三十多年以前的记忆排山倒海涌出。
那女子的笑容,那女子的飞天舞,那女子精湛的厨艺,那女子灵巧的手,那女子离开时悲怆的眼神,千言万语都未能说出口,临了只说了一句“珍重”……
这一生,他辜负她太多。他率领着千军万马冲杀,救人民于水火,却救不得自己心爱的女子,甚至没有办法留她在身边。这记忆来得太汹涌,冲得他喉咙间一阵腥甜。
记忆中的女子亦只有十六七岁,正踏着秋夕的露水款款而来。背后的光芒太盛,他看不清女子的面容,只觉得那步履,那举手投足,全都是她。
三十多年,她再也没有回来,可是她的魂,像是跟随这个孩子回来了,回到他的身边,带着悲伤,怨恨,还有……他不大愿意承认,是刻骨铭心的爱。
他呆呆地看着,仿佛时光就这样退了回去。他想等着她走到面前,想看清她的模样。
她身后的门又缓缓的关上,缓缓的,缓缓的,那光芒消失,直至女子的身形与黑暗融为一体。
过了一会木叶才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她缓缓地看向他的面容。仿佛就在那一瞬间,错落了三十年的岁月,一瞬沧海桑田。
依然是白衣胜雪,裹着的却是布满皱纹的一张脸,须发苍苍,苟延残喘。只有眼神依然保存了些许宝剑的锋芒,可是已经不再明亮。他坐得还端正,维持着昔日武将的风范。
郭鏦拉着木叶缓缓跪倒,叫一声,三伯父。
这一刻她终于跌回了现实,她不是韦桃卓,她是郭木叶。韦姑姑对他丝毫没有怨恨,只有牵挂,可郭木叶怨他把一世凄凉统统推给了韦姑姑。
她伏下来,磕了个头。
他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仿佛十分惊喜,却又难以置信一般沙哑着开口:“桃卓……”
木叶执拗地纠正他:“三伯父,我是木叶,您的侄女郭木叶。”
“木叶?”他静默了片刻,似乎终于努力把自己从记忆中拉扯出来了,缓缓问道:“桃卓,她还好么?”
好么?木叶不知道。这些年来韦姑姑生活在怀念之中,故步自封,没有朋友,那些记忆是支持她活下去的力量,亦是禁锢她新生的枷锁。
木叶想一想,低声道:“她衣食无忧,在庭院里种满花木过活。”
郭晞点点头,良久方叹道:“都是我不好。”
先前木叶对这个慈爱的伯父尚有几分敬仰,可他这般表现,却叫她大惑不解,甚至有几分不齿。古往今来男女分离,无非那样几个理由,家长反对,抑或一方移情别恋。
韦姑姑曾栖身教坊,想必不至于争那个正室身份,郭家亦不至于容不下一个出身教坊的妾室,那么定是三伯父伤了她的心才使得她走得如此决绝。
既是移情,又何必几十年后如此深情追忆!
木叶抬头,语气中不无讽刺:“三伯父当年征战南北,想来扬州不算远,却不曾去看望故人,时隔多年又何必再生唏嘘!”
郭晞微微发怔,却是苦笑:“丫头,你必是怨我始乱终弃,可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
木叶不依不饶:“那么,事情是什么样的?”
郭晞长叹一声:“说来话长,待来日有空,说与你听。”
木叶执著:“这世上没有三句话说不完的故事。”
郭晞顿了顿,枯瘦的手指轻轻拍拍木叶的肩,“一生一死两个字,也要一辈子时间来渡过。”
木叶咀嚼着这句话,莫名的百感交集,不禁脱口而出:“是你托舒王去探望她吗?”
“舒王?”郭晞似回想了半天方自言自语一般:“哦,是谊儿啊,他仿佛是到过扬州……”
却没了下文。
李谊同他都是这般反应,看来这所托之人也并非三伯父了。可他们为何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似乎谁也不想提这件事?
见三伯父一回,心里的疑惑不曾解开,反而更深了。
郭晞半晌没说话,忽然转头对旁边的侍婢道:“天就黑了么?如何这般暗?”
侍婢便去将窗幔拉开了小小的一个角,让光线透一些进来,但郭晞依然说暗。侍婢又将窗幔拉开一些,再拉开一些,直到整个房间被明亮的光线布满。
郭家年迈的主人茫然地摸索着企图站起来,想要再看一眼那个轮廓似乎与桃卓一模一样的孩子,但他的眼里所看到的依然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黑。
郭鏦冲上去扶住他,发现他的目光浑浊而涣散,连忙大声呼叫郎中。很多的下人仿佛从地底下涌出一般,接二连三地冲进这房子,团团地将家主围住,又有人慌慌张张地跑进跑出,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依然跪在地上的木叶。
直到郭鏦也被团团的人群挤出,才想着拉起地上的木叶。彼时郭家其他的主事人都来了,几位伯父在指挥下人和郎中诊断开药煎药,嫌这两个孩子碍手碍脚,打发他们回去了。
那一天,郭晞的双目失明了。
木叶听见他说,他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十六岁的桃卓从万丈金光里走出来,对他微笑。
第十四章 顽童老侍医()
郭晞忽然失明的消息传到宫里,李淳这个未来的侄女婿做得非常到位,下朝之后马上亲自探望,并命东宫药藏局资历最老的梁侍医随行诊治。
那梁侍医已年近六十,须发皆白,留两簇山羊胡须,十足老学究模样。据说当年圣上居东宫的时候便由他负责日常病症,后来圣上登基,体恤太子身体弱,又拨了这梁侍医回东宫服侍太子的,医术自是十分高明,连宫里尚药局的侍御医都要叫他一声师叔。
梁侍医十分认真地替郭晞看了面色、舌苔,又反复把了脉,又看过汾阳府的郎中给开的方子,叹一声:“郭尚书早年征战,旧伤甚多,多年来又思虑过甚,郁结于心,早已积重难返。此番旧疾复发,又兼之情志所伤,气机失调,已初现油尽灯枯之势,非药石所能及。惟静心调养,方能续个三五载的寿数!”
郭家长辈皆默然,他们对于郭晞的病早已心里有数,老大老二去得早,郭家这些年来都是靠郭晞一人撑着大半片天,特别是郭子仪去世以后,郭家上上下下没少让他操心。
李淳不好干涉郭家的事,只说了些场面话,叮嘱下人不得惊扰,便告辞出来。
李淳从前也算是郭家的常客,汾阳府和升平公主府都熟得像自家一般,也不甚避讳。走了一段恍然惊觉,前面便是木叶的院子了。
木叶正铺开一轴熟宣作画,画那江南庭前的两株银桂,尚只勾描了轮廓。听得外面丫鬟说广陵郡王来了,头也不抬,淡淡道:“他来做什么,叫他去瞧姊姊罢,没得惹这些莫名其妙的气。”
茴香卷着袖子在旁磨墨,闻言却有几分迟疑:“奴婢听说广陵郡王是特地带了东宫的侍医来瞧咱们郭尚书的……”
木叶听明白,三伯父失明总归和她有那么点关系,李淳又是来看三伯父的,于情于理,她给人家吃个闭门羹还是不大礼貌。
只好搁了笔起身:“罢了,请他进来罢。”
木叶原本以为李淳又是来骚扰她的,没想到那鹤发童颜的梁侍医也跟在他身后,忙亲自迎上去见礼,多谢他前来为伯父诊病。
老人家亦笑着还礼,眼角的笑意顺着皱纹蔓延开来,叫人心里好生舒坦。
木叶命丫鬟看座,那梁侍医却是上下打量着木叶,摸一摸山羊胡,道:“某见这位小娘子,甚是面熟……”
木叶笑一笑:“想是像我母亲罢?我们姊妹两个样子都随母亲。”
梁侍医蹙眉想了片刻,摇头道:“不是样子,是举止神情,怪了,像煞一人,却想不起来是什么人……”
木叶笑道:“如此,那小女子就不客气,权当和前辈是旧相识了。”
梁侍医哈哈笑着:“那敢情好,又多一位小友。赶明儿你嫁入东宫,我老头子又多一个能说话的人……”
在场除了李淳,其他人面色皆是一变,这老侍医竟是把她当成郭念云了。
木叶面上十分尴尬,李淳却也不做声解释。茴香正端了茶出来,只好顺势笑道:“梁侍医弄错了,咱们小娘子是十二娘,同郡王订亲的是十一娘呢!”
“什么?”梁侍医方知失言,差点跳起来,暗骂李淳那臭小子也不说明白。狠狠地瞪一眼,见他仍旧只顾着埋头吃茶,只好起身道歉。
木叶虽不说什么,可那一屋子的丫鬟没一个脸色好的,梁侍医情知不对,只好起身告辞。
木叶亲自相送,李淳走在老侍医的后面,却忽然停下来,与她并肩站在门前的台阶上。
他站得很近,手臂与手臂之间像是没有缝隙,但又好像隔着一线天。
他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发觉,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木叶并不认为这算是他的表白。但那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后,十分暧昧,木叶打了个激灵,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氤氲开来,她竟没有躲开。
木叶不是没有同男子亲密接触过的,李谊教她骑马的时候总是与她同乘一骑,他就在她身后,胳膊从她身后环抱过来,温柔地替她拉住缰绳,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圈在怀里。
然而那不一样。若李谊是柔煦的和风,这人便是火,轰轰烈烈地燃烧,不给她逃跑的余地,避无可避。这些日子来的纠缠,已经快要闹到人尽皆知,他却一脸的无所谓。
这人越发的可怕。不不不,最可怕的是她自己郭木叶,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李淳像是已经说完自己要说的话,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她,微微扯起嘴角笑一笑,消失在门外。
梁侍医在前,李淳脚步轻快地几步追上,拍拍他肩膀:“老头,你看这个女娃儿如何?”
老头儿显然对自己方才的口误耿耿于怀,紧绷着面孔:“好,好的很!”
李淳继续赔笑去扯老头儿:“这样表情,我只好以为你说反话,可见是不好了……”
老头儿眉毛一竖:“好不好,人家是你姨妹子!你小子巴巴地凑上去献殷勤,却不去瞧你那未来的夫人,反倒往姨妹子边上挤是什么意思?你……”
他是想骂“你道升平府跟平康里一般想要哪个就哪个?”,到底还没完全给气糊涂,收住了。
“早晚有一天,我得娶到她。”
话一出口,李淳自己都吃了一惊。不知何时开始,面对她,早已忘了最初的目的。
原本不过是觉得这女孩子有趣,对她好奇,难道自己真的动心了?
梁侍医站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就看你多大本事,能把你祖父的旨意当玩笑!”
不过是订了亲,那又如何,也不算是史无前例!大汉朝王皇后不是结过婚生过女儿也照样做了皇后的?就算是本朝,则天皇后原是太宗才人,杨贵妃原是玄宗儿媳的事,大家也都心照不宣。
不过这话自然是不好明说出来,只好换个话题,仍旧好脾气地去拉扯梁侍医:“老头,你方才说她像煞一人,到底像谁,可想起来了不曾?”
梁侍医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忽然叹息一声:“是郭老三的一个侍妾,当年还是平康里首屈一指的一个花魁,色艺双绝,名动一时……”
李淳不大相信:“老头子又编故事!这么传奇的一个人物,我怎的没听说过?况且我都瞧见那郭家老头子身边都是一群老仆伺候,哪有什么风华绝代的侍妾?”
梁侍医骂道:“你小子才几岁,过身快三十年的人还说来做甚?当年那韦娘子在望舒楼里登台献舞,楼里一个座位卖到一两金子都有人抢!”
李淳嘻嘻笑起来:“既是那般难得一见的佳人,怎的隔了数十年还急着人家的一颦一笑?看不出原来老头子也是个风流种子,定是也花那整整一个月的俸银去抢座位了吧,可请得起佳人吃一盅酒?”
梁侍医气得吹胡子瞪眼:“胡扯,老头子我自幼练的童子功!那韦娘子从了郭老三以后,随我学了三个月医术,也算是个老友,如何怀念不得?”
李淳笑道:“你老头三十年前便是东宫的侍医了,郭家一个侍妾何德何能,竟能拜你为师?”
梁侍医却忽然不说下去了,含糊应道:“那是我老头子的交情!”
李淳心里却犯起了嘀咕。木叶在江南的养母,听说似乎便姓韦,早年也是生活在长安的,难道只是巧合么?
第十五章 不够顺利的祈福()
郭晞的病依然没有起色。升平公主心下不安,听闻翠华山的道观颇为灵验,因此决定带两个女儿一同去翠华山祈福。
头一晚两个女儿去问安的时候,升平公主便说起此事,一面亲昵地拉起念云的手:“我的儿,如今婚事也订下了,约莫来年开春,便要做东宫的媳妇了,阿娘怎么舍得你?”
念云面上有些羞赧,低头道:“又不是远嫁,女儿还是时时能回来看阿娘……”
升平公主爱怜地抚摸她的头发:“傻孩子,嫁了人,哪还有时时记挂娘家的?便是要好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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