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打扮成小丫鬟的正是郭念云,她趁着用饭的时间,悄悄同王良娣派去的那个送饭丫鬟换了衣裳溜出来,这会儿又换上了王良娣身边丫鬟的衣裳,跟着那大丫鬟往东宫的角门那边去了。
李淳既然把她关在了西池院,想必皇城里头的侍卫都打过招呼的,轻易只怕是出不去。不过,角门那里可停着李畅的马车呢,只要跟着这马车出了皇城,也就算是逃出李淳的视线了。
待出了延喜门快到平康坊时,念云寻了个借口下了马车。
逃出了皇城,她长舒一口气。
她丝毫不怀疑,此时李淳是要发动宫变直接夺权了。
在这个时刻,什么道义上的支持,什么民心,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武力,只要有足够高的武力值,逼得重臣支持,至于其他的,皆可以暂缓。
照目前的形势看,李淳手里能直接指挥的兵士主要便是东宫的亲卫,不过数百人。整个长安城里最有战斗力的军队乃是神策军,他曾说可供调遣,便又是极大的助力。
而李谊手里,除了舒王府的亲卫之外,京兆尹李实也是舒王派的人物,因此京兆府的卫队想必也要算在他那边。但最重要的,还是一支原先驻守代州的边军恰好此时进京,约有五万人马,约莫此时已到蒲州。
边军一向是每隔五年就调换一批的,这一批已经在代州待了五年,正是回来的时候。那苦寒之地最是锻炼心性,其中一些中级将领甚至在代州更久,可谓是守将的亲信,有些难对付。
能同神策军相抗衡的自然就只有那批代军了,蒲州距长安不过数百里,此时比的,恐怕就是速度了。
可她现在只身一人,要怎么去阻拦五万大军的行军进度?
她并不打算回公主府去寻郭鏦。她并不以为郭鏦现在能闲到尚能坐下来和她一起想办法,说不定连个人影都找不到才是。况且,她这个三哥哥若是知道她独自跑出来,恐怕直接把她再抓回去的可能性更大吧?
正在想着对策的时候,忽然背后有个人笑道:“广陵郡夫人,别来无恙乎?”
声音娇美如乳燕新啼,又莫名地让人觉得带一丝捉摸不定的妩媚,是个女子。念云回头一看,颇有些诧异:“楚儿,你如何在这里?”
来人正是薛楚儿,她却不在城南庄,这个时候怎的独自在平康里附近?
念云微不可觉地皱了下眉头,“我哥哥不会在这里吧?”
她脸上的情绪却毫无疏漏地落在了薛楚儿的眼里,楚儿微微一笑,却不正面回答,而是说道:“我上午去东宫寻你,却听见说你身体抱恙,不能见外客。如此看来,是郡王认为你病了?”
念云看着她,不知她到底想说什么。薛楚儿见她没否认,便也不再卖关子,径直道:“这些日子来,皇城之中出了大事是不是?三郎同广陵郡王一样,不希望我参与这些事,我同你一样,是偷跑出来的。”
这薛楚儿也不是个十分安分的,既然跑了出来,平康里是她的大本营,自然该是往这边来。她心里一动,莫说教坊是三教九流,皇城里的消息,恐怕有许多都是最先从这里散出去的。
念云拉过她的手:“楚儿,你是个有心的。你既来寻过我,可是得了些什么消息么?”
薛楚儿点点头,一面拉着她往平康里去:“这几年来,我同楼里的姐妹们一向都有联系,该知道的事情自然都是知道的。那个代军的守将,却是一个熟人。”
“熟人?”念云有些诧异,忽然瞥见薛楚儿脸上有些不自在,顿时明白了,薛楚儿从前是什么身份,平康里的红牌都知,谁人不认得!那守将在代州也不过数年,想必从前在长安时也是薛都知裙下的一个恩客罢。
她也有几分尴尬,于是转口问道:“那守将是个什么人?”
第九十八章 只身力挽乾坤()
薛楚儿带着念云到了绮月楼,寻了一处僻静的屋子坐下,方细细道来。
那代州的守将姓秦,是个铁面霹雳的性子,因在家排行第三,军中给了个绰号,就叫作“铁三”。那铁三的堂叔原先是安禄山手下的一员小将,安史之乱平定以后被判株连九族,因而秦家老小皆获罪。
他堂叔在叛军中官阶也不高,不过是出于无奈,又因那铁三彼时不过十岁,活了下来。后来铁三在昭靖太子府中做幕僚,昭靖太子去世后便去投了军,颇建了些军功,一路做到代州守将。
那铁三驻守代州的时候,以铁腕政策约束士兵不得劫掠边境百姓,不得干扰正常行商坐贾等,虽然算不得一个十分清廉的官,但也颇得民心。
薛楚儿道:“那铁三因为早先是昭靖太子府中的幕僚,故而朝臣皆把他归为舒王一派。他一向自诩是个忠臣,但据我所知,他所忠的恐怕未必是舒王,甚至未必是昭靖太子,而是他心里的家国天下,是大唐的江山社稷。”
念云听出些门道来,“如此说来,我们可以从这秦铁三身上入手,拦住这支代军拖延些时候?”
薛楚儿点点头:“正是如此。若是郡夫人相信楚儿,楚儿愿亲自往蒲州一趟。”
舒王若少了这一支大军的支持,她有理由相信,以李淳的手段,皇城里三日之内大局可定。
念云握一握楚儿纤若无骨的手:“楚儿,你既已经嫁与了我哥哥,我便只认你是郭家的人,自当荣辱与共。只是这等非常时期,你一人前往,我担心你的安危。”
薛楚儿笑笑:“楚儿也只当自己是郭家的人,所以有此议。倘若郭氏一门有失,覆巢之下安得完卵?”
这时外头有人将门敲了三下:“郭五郎可在么?”
念云抬头看向薛楚儿,楚儿扬声问道:“何事?”
外头道:“外头有位小哥说是送郭五郎的坐骑来了。”
念云跳起来,打开门,见是绮月楼的一个管事嬷嬷,便问:“可知道是谁么?”
那嬷嬷道指一指楼下道:“喏,人还在那里等着呐。”
念云噔噔噔跑下楼,见一个瘦瘦高高的人穿着小厮的衣裳立在厅里,双手操在袖筒里,不是七喜又是谁!
“七喜!”
七喜抬头见了念云提着裙裾下楼来,微微躬身:“德阳郡主怕夫人往来不便,命七喜来送睨雪给夫人。”
念云一愣,“你不是在神策军中,畅儿如何找到你的?”
七喜低头道:“郡主发现七喜同茴香、绿萝皆不在宜秋宫,故而起了疑心,命人来寻的七喜。七喜人微言轻,神策军中有尉卫卿处理,自当无事,七喜不放心夫人。”
多了一个帮手,念云自然高兴,于是同薛楚儿商量定,由薛楚儿骑睨雪去蒲州寻秦铁三,务必使他自通化门入城,念云在城里设法接应。
当下念云在绮月楼换了一身葱绿色的骑装,系一条松花色的貂鼠抹额,自骑了七喜的马,带了七喜往自家在东市西市的铺子里去安排。
蒲州在长安的东北方向,通化门正在长安城东北角,代军若是赶来,多半是要往通化门外驻扎。既然那秦铁三是个忠君爱民的好将领,那便叫他看看城中的气象罢。
这天寒地冻的时候,自有无数瑟缩在城里城外等待救济的贫苦百姓及乞丐浪人,此时倘若有人施粥,必定趋之若鹜,不说聚集十万八万人,至少数千人是不成问题的。
郭家在城门外隔三差五的施粥已经有数年时间,每年冬天都会在那些铺子的库房里存下大量的米粮以防冰雪灾害天气。
念云即刻去召集了那些铺子的掌柜,陈明利害,调集了大量的米粮,向外放出风声去,宣布郭五郎在通化门外连续施粥五日,并将亲自到场监督。
繁华的东市西市自有许多多嘴多舌的伙计,不过数个时辰的时间,便已经闹到
郭五郎本身就是长安城里一个神龙见头不见尾的人物,加之先前已经传出去,郭五郎便是广陵郡夫人,许多人已经想起来曾经有一篇传唱一时的传奇文中那个楚孝王妃也是影射了广陵郡夫人。
便是不为领粥,见一见那位据说有倾国倾城之姿的广陵郡夫人也是好的,哪怕什么天寒地冻呢!
在念云的安排下,这一次施粥却不光是在城门口,而是沿途三十余里,每隔一里便设两口大锅,却不再直接发放米粮,而是令所有来领粥的人每次领一碗,若再吃便要重新排队,可领到吃饱为止。
如此一来,便把领粥的人最大限度地滞留在路上。听说连续五日都在这通化门外,许多人甚至拖儿带女,直接在通化门外的路上搭了茅棚住着。
通化门外蜿蜒数十里,几乎被前来领救济粥米的贫民和乞丐围得水泄不通。
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此外,这四面八方涌过来的大量社会底层小人物也是小道消息传播的最佳载体,很快就有消息散布出去,道是大明宫中的皇帝陛下已经病起沉疴,马上就要传位于太子殿下了,此次广陵郡夫人比从前力度更大的一次施粥正是为了皇帝陛下祈福,也为了昭显太子殿下的亲仁爱民。
到了第二日傍晚,念云骑着一匹黄骠马,在通化门外那绵延数十里的施粥队伍的尽头拢住了缰绳。
薛楚儿已经悄悄递来了消息,那支五万人的代军已经在数十里以外,打算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自通化门进城。
正面的交锋无可避免。
雪早已停了,那一袭葱绿色的身影落在银装素裹的背景下,似一株逆风生长的杨树,纤瘦而傲岸。北风呼啸着拂过她如雪的肌肤,她巍然不动,目光深深地投向路的尽头。
今时今日,两个弱柳扶风般的女子,用自己柔弱的臂膀来面对五万边军的铁骑。
远远的似乎已经听见马蹄声,先是一条线,慢慢的变成一堵淡黄色的墙,挟裹着漫天的尘沙,咆哮而来。地面似乎能感觉到震动,是五万骑兵的马蹄和步兵的牛皮六合靴一起踏在地上所带来的气势。
郭念云不闪不避,静静地等着那淡黄色的墙一点一点逼近,方看清那是急速行军所掀起的尘埃和细碎扬起的雪沫,混合在每个人口中呼出的白气中,如天兵天将般吞云吐雾。
倘若此刻她是只身一人,她甚至毫不怀疑这五万铁骑根本看不见她的存在,会直接从她身上踏过去。
只是,她的身后是绵延数十里的破茅棚,以及熙熙攘攘挤在一处,目光虔诚地看着自己双手捧着热粥的苦难的人民,阵势甚至不逊于这五万边军。
于是这个葱绿色的身影在萧瑟的寒冬和穿着暗沉破败衣裳的人群前面分外醒目起来。甚至,逼得那最前头纵马驰骋、全副武装的男子不得不减缓了速度,最终勒马站在了她面前。
他同她之间隔着约莫两丈的距离,但他生得魁梧,天生带着统帅的气息,总像是在俯视她。他的周身散发出冰冷的气息,仿佛铠甲上凝结的霜并非因为寒冷的天气,而是自他体内散发出来的森然冷意。
她是执掌东宫多年的郡夫人,东宫虽无千军万马,可也赋予了她雍容的气度,并不会因为他的气势而窘迫。她的眸光淡然,向前两步,双手抱拳一揖:“秦将军气势赳赳,果然非常人也!”
她俊美出尘的容貌、清朗却声调偏高的声线和兽纹腰带束起的纤腰都使人能够分辨出来,面前这企图独挡这千军万马的单骑分明是一个美丽的女子。那人的半掩在铁盔之下的浓眉微微拧起来:“阁下是……”
念云冲他抱拳道:“在下广陵郡夫人郭念云,奉太子殿下之命在城门外赈济灾民!”
秦铁三握着缰绳的手僵了僵,的眉毛拧得更紧了。虽然早就听闻这位太子殿下仁善宽和的名声,可是早不赈灾晚不赈灾,这会子特意弄了这么多难民挡在通化门外,分明是拿定他不会从这成千上万饥民的血肉之躯上踏过去。如果他估计得不错,这里距通化门起码有三十里!
他的目光刀子一般划过念云的脸,一字一句地寒声道:“明知本将率领代军这几日入城,太子殿下可是要拿这些无辜百姓来阻挡本将的兵马么!”
念云像是看不见他眼里的寒光,迎着他的目光朗声道:“秦将军想是多年不知长安城里的事了,本夫人多年来一直在城门外开仓赈灾,眼下正是青黄不接之时,便是听闻将军今日入城,方才亲自前来迎接,如何说拿无辜百姓阻拦兵马?”
那秦铁三只听闻太子软弱无能,故愿助舒王一臂之力,却不知还有这么一回事,一时竟被噎住了。过了一刻方道:“既然如此,本将军今日赶着进城述职,夫人且安排让一让路,自是感激不尽。”
念云下这等血本,几乎要搬空了郭家大部分的存粮,又岂能轻易便放他过去,于是温然道:“将军说笑了,这赈灾的粥米最后一锅约莫到酉时三刻便散完了,都在等着抢最后一锅粥好留着夜里填肚子,如何说遣散就遣散得了?阻了将军的归程,实在是抱歉。”
第九十九章 皇帝驾崩()
秦铁三一咬牙,调转马头:“既然如此,传令下去,绕道春明门进城,全速前进!”
念云纵马向前几步,以手中鞭子拦住他:“秦将军慢着!郭某有几句话要亲口同将军说,还望将军莫要急着走!”
她用的自称是“郭某”,也就意味着是以男子的身份同他说话,而非宫闱之中三从四德的小妇人。
秦铁三多少有些诧异,却仍旧冷笑道:“郡夫人是在拖延时间么,本将军赶时间进城!”
郭念云策马挡在他面前,咄咄逼人:“陛下如今病着,已经数日不曾上朝,不知将军是打算向何人述职?便是将军赶在城门落下之前进了城,这五万人马待要如何,难道将军是想将这五万人马带进城不成?”
便是边军回来调职,也该是驻扎在城外,整整五万人马入城,不是逼宫又是什么!
“你!”秦铁三扬鞭在空中“啪”的抽了一下,“你若再不让开,休怪本将军无礼!”
念云朝他靠近几分,低声道:“陛下已经驾崩,遗诏令太子殿下即位。早就听闻秦将军爱民如子,故今日特来提醒,将军莫要行差踏错,追悔莫及!”
秦铁三微微眯起眼睛,眸中的寒光大盛,似利剑一般几欲刺穿她。
“你说的,可是真的?”
念云硬生生迎上他锐利的目光,咬牙道:“便是这一两日之内,告哀使必至将军府邸。我乃堂堂广陵郡夫人,升平公主府嫡长女,今日孤身一人前来告谒将军,便是知道将军是个磊落的忠臣良将,将军反疑我么!”
“如此说来,那薛楚儿也是你派来的?”
念云只觉得后背一僵,楚儿,听他的语气,难道楚儿出了什么事么?只是这人一看便知道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她便索性不拐弯抹角:“薛姑娘是念在同将军有些交情,不忍将军这等铮铮铁骨枉做了逆臣,可有什么不妥么!”
秦铁三“唰”的一声抽出佩剑搁在念云脖子上,“最好不是有人在耍什么花招!”
念云还未答话,这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钟鸣。
念云和秦铁三同时愣住了。
听这足以穿透浓云薄雾的浑厚钟声,便知道这定是太极宫承天门上的大钟。算算时候,也差不多该到了宵禁的时候,但是这钟声似乎和平常不同,分明更低沉,更肃穆。
不光是他们两个,就连那些兵士,甚至于等待施粥的民众都愣住了,呆呆地听这钟声,并不是寻常一波一波敲响的,而是一声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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