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句话说,谊儿是个值得万千女子仰慕的好男儿,却不是这帝国的深渊里最合适的君主。
谊儿,昭靖太子,建宁王,乃至謜儿,其实都是一类人,至情至性,却终究不得不成为皇位前的垫脚石。
走到今日,他也已经不知道他的诵儿是个什么模样了,既非完全不适合继承皇位的草包,也非一个最合适的明君。
可是他看到了他的淳儿,他何尝不知道淳儿和謜儿之间的感情,可是他亦看到,淳儿壮士断腕的果决和勇气。
那才是他想要的帝王之气。
甚至于他已经隐隐看到,淳儿不会屈居于诵儿之下多久。
今时今日,一切都成定局,也许,这都是他们注定的宿命。
这份密旨,或者说是他的遗诏,他此刻写了,到了地下便再也无颜见大哥。他不写,却又愧对了昭德皇后,也愧对了……桃卓。
他知道屋里并无笔墨,韦贤妃昨日已经来收拾过了,她谋害了苦命的桃卓,谋害过大明宫中许许多多的宠妃和皇子,甚至叫许多皇子公主来不及来到这世上。
韦贤妃也算是个有本事的,到最后,连他都差点要被她彻底控制。
他四下扫了一眼,眼里闪出属于一个英武睿智的君王犀利的目光,将中指放进嘴里,用力咬破指尖,缓缓地,稳稳地,在五色帛上写下“传位于太子李诵”七个字。
他手里紧紧捏着那片五色帛,这一生,有无数道旨意从他手里发出去。
他沉吟了片刻,是在想着要不要让贤妃殉葬。但他最终还是松了手,从身上摸出一枚小印,蘸着自己的血,用力地盖了个章。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他有几分疲惫,将五色帛递给念云,靠在榻上道:“玉玺不在朕手里,盖的是朕的私印,那些老臣都是认得的。你收好,交给太子吧!”
进来的时候尚且搜了她的身,等会出去自然是没有那么容易蒙混过关的。
念云想了想,拿了五色帛,转到卧榻后面,脱去袄裙,解开裹胸,将那五色帛在贴身缠了一圈,当作亵衣穿在了里面,用裹胸的带子系紧,然后再把衣裳一层一层穿好。
再走到皇上面前的时候,丝毫看不出来她身上多穿了一件。
皇上拉她坐在身边,道:“你再同朕多讲讲桃卓吧,朕想听听,她那些年来,过得可好?”
念云便坐在他身边,絮絮地讲起在扬州的往事。讲到她喜欢煮不放其他佐料的阳羡茶喝,讲到她闲来无事新手抚筝弹琵琶,讲到她喜欢在衣摆上绣渐渐飘落的桃花,皇上嘴角总是含笑的。他说,果然是她,老样子,同当年一点也没有变。
他又感慨说,自她走后,他心里愧疚不安,又三番两次的差人去扬州想接她回来。但她不肯,说什么都不肯,也不许他安排来照顾她的人留在身边。以致于数十年来,竟没有了她的消息。
他以为这一生再不会听得见关于她的消息了,没想到,在他病笃的时候,还能有一个熟悉她的人来讲一讲她,叫他再好好地回味一遍年少的往事。
他这一日精神是极好,说了许多的话。念云也就陪着他,顺着他说下去。李谊等得久了,最后还是忍不住去看这祖孙二人。见他们聊得欢,他站在门口,站了许久,竟有些泪盈于睫,不愿相扰。
念云在寝殿里待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李谊看皇上实在有些累了,才走过去,替他拉好被子,道:“父亲龙体要紧,该歇了罢。”
皇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念云,眼里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仿佛心里有无限的遗憾难以言表。良久,点点头,由着李谊扶他在榻上倒下。
念云在皇上的榻前跪下,磕了个头:“陛下,臣女……告退。”
皇上没有再看她,微微一抬手,算是许了。
走到大殿里,果然有两个宫女过来,仔细翻检她的衣裳,以防夹带了什么东西出来。念云大大方方地伸开双臂任由她们翻检,她们总不至于真的把她脱光检查,并未发现什么端倪。
皇上大约是真的累了,很快就睡下,李谊赶出来。
“木叶!”
她站在紫宸殿和含元殿之间那道长长的汉白玉石阶下,回过头来。
不过百米的距离,却像是隔着整个世界。
贴身穿着的那道圣旨,上面织着的金线硌着她的肌肤不太舒服,那一个一个血书的大字如烙铁般烧灼着她的身体。
她知道,只要今天她还能顺利地走出丹凤门,从此,他们二人,也许就生死两隔,也或许是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面。
她不知道容许她走进去,究竟是李谊同情他父皇对一个女子爱而不得之心,还是仅仅只是他对她的一点残存的情意。
终究,她是要背叛他,在这关键时刻给予他致命一击的。
他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下石阶,一步一步地走近她。石阶那么高,那么长,他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这石阶将永无尽头,穷他一生的时间,其实都无法真正走到她面前。
一个穿着盔甲的禁卫军首领从含元殿跑出来,跑到他面前,低头行个礼:“殿下,她是东宫的人,要不要先扣押?”
李谊挥一挥手示意他下去。
那首领却是不甘:“殿下!”
李谊看着他,长叹一声:“下去吧!”
那首领无奈,只好按一按腰间的宝剑,无声地退了下去。
念云抬头看他,他眼里涌动着无数的情绪,可是又隐藏得很好。再看,似乎根本就平静无波。
他走过来,缓缓地抬起手,温柔地替她把镶着一圈貂毛的兜帽戴好,替她把脖子前兜帽的带子系好。他做得那样认真,像是对待自己最心爱的宝物。
这一刻,他的眼里心里只有她一个,仿佛这天地间只剩了他和她两个。
每一次都觉得是诀别,虽然每一次都不是,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此生相见的次数一次少于一次,说不定那一次,就真的,死生不复相见。
他的手落在她肩上,再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要把她看进自己的眼里。终于,他收了手,“你走吧!”
那个夜晚,静谧的长街,他也是这样放手让她走,她含着泪说,你先走,我看着你走。
于是他就真的潇洒地跳上马车,绝尘而去,竟没有回头。
他不是不想回头,可是,回头,眼泪就一定会落下来。一旦回头,他一定再也舍不得放手。
这一次,轮到他目送她离开。念云最后看了一眼他沧桑的面容,眼里的泪几乎掉下来。
“保重。”
她很快地转身,提起裙裾,往朱雀门的方向跑去。她感到自己的银红色披风飞扬在风里,感觉到松花绿色的裙裾灌满了风,像一只鼓鼓的帆,即将远航。
她似乎听见自己的眼泪落在雪地里,开出一朵一朵灼热的桃花,她不忍回顾。
一直跑到了丹凤门口,守门的卫兵牵过她的马来。她接过缰绳,站定。出了这扇宫门,她将用他教的骑术离去,从此,永无回头之路。
她忍不住,再回头看了一眼。不知何时,雪又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落。在落雪的尽头,他穿着天青色的衣裳,长身玉立,一如十几年前的初见。
生命原本就是一场这样的轮回与注定的告别。
她深吸一口气,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第九十五章 不得不逼宫()
念云刚刚回来,便看到王叔文在延喜门等着她。
“不知……”
念云没什么心情和他敷衍,只沉默地点点头算是回应。
王叔文便也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亲自接过缰绳,替郡夫人牵马进去,径直去了承恩殿。
离承恩殿还有些距离,便有等在路边的丫鬟去禀报了,念云知道这会太子大概没病着,想是也在等着她。
她在承恩殿门口跳下马,大踏步走进去,进了李诵的暖阁,没想到暖阁里坐着许多人。环视了一圈,王叔文、子厚等人都在,就连郭鏦和李畅,今日也出现在暖阁里,倒是没有见到李淳。
念云想把圣上的密旨拿给他们看,才想起来自己原是当作裹胸藏在贴身的亵衣里的。
当着这么些男子着实有几分尴尬,她只好又退了出来,叫了个认得的丫鬟带她去无人的厢房,服侍她宽衣,取出了密旨。
再一次走进太子的暖阁,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她,也看向了她手里作为圣旨专用的五色帛。
念云缓步走到太子榻前,将那块还带着她体温的五色帛双手捧到了太子面前。
所有人都凑了过去。太子坐在他的暖榻上,仙鹤的纹样缓缓展开,血书触目惊心。
传位于太子李诵。
念云默默地捧着密旨,李诵猛地坐起来,双目圆整,看着那几个猩红散发着腥甜气味的字,几乎要从狼皮褥子上跳起来。
每个人的神色都很复杂。
王叔文从密旨中抬起头,看了念云一眼,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心照不宣。
子厚颇有几分震惊,看看念云,又看看密旨,紧张得手都有些微微的颤抖。郭鏦一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似乎已经了然,眼里带着深深的疼惜。
李畅跑到她身边,拉住她的胳膊:“姐姐,圣上见了你?”
念云伸手握一握李畅的手,微微颔首。
柳子厚却盯着那最后的印章看,问道:“盖的并不是玉玺,这……”
李诵伸手抚摸着那已经干涸的血书字迹,一笔一划,都是父亲的谆谆叮嘱和殷切希望。
“这个印,是父亲做太子的时候一直使用的私印,这些年里有许多密旨也是盖的这个印,那些老臣都知道的。”
有此密旨,就意味着可以先给那些老臣吃下一颗定心丸,等圣上驾崩之后,以此为凭,足矣证明其他任何人即位都不具有合法性。
他等了二十多年,隐忍了二十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同时他又觉得难过,他的这一天,也就意味着父亲的永远离去。
王叔文眼里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站起身来朝着念云鞠了一躬道:“郡夫人此次进宫,果然是立了大功一件。”
就在这时,暖阁的门忽然被重重地推开——说是推开,不如说是“撞开”更为贴切,只觉得一股冷风从外头卷进来,榻上裹着羊毛被子的李诵被那冷风袭得一个激灵。
一袭火红的披风傲然立在门口,眉宇间都是凛冽的冰霜,仿佛席卷到屋里的冷风分明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般,倒叫屋里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李淳的目光扫过众人,在念云身上微微停顿,最后落在了那幅五色帛上。
许久,他移开目光,一步一步走进来,走到王叔文面前,瞪着他,脖子上青筋直跳,握紧了拳头,捏得指节咯吱咯吱作响,“什么大功一件!我东宫无数才子谋臣,何时沦落到要把命运寄托于一个女人身上!”
李诵见状忙斥住他:“淳儿!”
王叔文看了他一眼,缄口不再说话。
一时间屋里的气氛有些森然,李淳的目光在那五色帛上逡巡许久,忽然沉声道:“既然如此,圣上的密旨也拿到了,父亲即时便可如愿以偿了。”
众人一时讶然,虽然圣旨上是写了传为于太子,可这等于是圣上的遗诏,自然也是要等圣上驾崩才算数。
李淳冷冷地一瞟众人:“既然殿下已有此意,那么就趁早动手罢,再等下去,恐怕要等到所有看见这份遗诏的人都见不到天日了!”
他环顾四周,目光像一柄利剑,剑刃锋利地划过每一个人脸,逼得所有人都低下头去。
谁都知道,虽然圣上已经病重难医,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这就是逼宫。如此一来,圣上便是没有驾崩,也“必须”马上驾崩了!
这等谋逆的话说出来,李诵有些招架不住:“淳儿……”
李淳冷笑着,语气中不无讥讽:“殿下难道不想么!你既已经等了二十多年,日日担心脑袋不保,如今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不是,又何须摆什么父慈子孝的姿态!一旦圣上驾崩,舒王必定秘不发丧,到时候再想出手怕也晚了!”
李诵被他一句话噎到,只把目光落在那五色帛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忽然对这个儿子觉得无比的陌生。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他的儿子已经这么大了,早已不再是跌跌撞撞在东宫里乱跑的孩子,他甚至早已有了自己的政治见解和势力集团。
他和念云两个,一个在朝堂上争取老臣的支持,赢得众人的拥护,一个在背后默默地争取民心,甚至还给东宫带来了许多新鲜的血液。
一个郡王,分明比他这个太子更积极主动地在靠近那个位置。
父亲的皇位的确坐得太久太久,久到他已经失去了战斗力,可是他的儿子,却在积极地推着他站在前线上,几乎没有退路。
他抚摸着身上的羊毛被子,沉声问:“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没有这道密旨,你也会动手?你都已经准备好了对不对?”
李淳微微低了头,没有否认。
念云震惊地看着他。他什么都没有同她说,甚至他没有同东宫的任何人说。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太子已经无法掌控他的力量。
她竟没有意识到,同她交好的子厚等人,从来都是崇仁殿的座上宾,出入太子和王叔文的眼前,她忘记了,东宫其实已经是两股势力。她所营造的一切好名声,他可以随意取用,可她培养的士子朝臣,却被他排斥在外。
眼里含着深深的无奈。到这一刻,他早就应该明白,当不当太子,做不做皇帝,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选择。他可以选择不做皇帝,李淳却想要做皇子。
“你安排了多少力量准备逼宫?”
李淳低着头,面无表情,拱手回道:“宫里内侍省的刘总管已经准备妥当,神策军也可随我调遣。加之朝中原本站在东宫一派的大臣,父亲,儿子认为,已有七八成把握。”
王叔文上前一步跪到李淳旁边,道:“殿下!广陵郡王说得在理,下臣认为,殿下可即刻登基!”
许久,他将那密旨掷到李淳身上,长叹一口气:“罢了,你们去安排吧!”
李淳将那密旨整整齐齐地叠起来,微微眯起眼睛:“谢殿下,想必,源儿会为殿下的决断感到高兴的!”
李诵将羊毛被子往上拉了拉,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李淳也不再看他,即刻分派任务,命王叔文、韦宗仁、柳子厚等人拿密旨去游说朝中一些德高望重的老臣和翰林学士等。
又命郭鏦回到郭家去通风报信,并尽快向地方势力传递消息,借助汾阳郡王郭子仪昔日的声威,由外而内获得信任和支持。
这几人很快都领命而去。
有几分讽刺的是,卧病的太子李诵,反倒成了无关紧要的一个人。听见所有人都已经离开,暖阁的门吱呀一声关上,他沉默地躺在暖阁里,缓缓地抚摸着羊毛被子,依然没有睁开眼睛。
他这一病,当真病得太严重了,病到……他已经没有机会再去见一眼大明宫里同样病着的父亲。
再也没有机会了罢。
他是嫡长子,小的时候,父亲其实是十分爱重他的,他也曾和淳儿一样,是父亲膝下最值得骄傲的孩子,父亲甫一登基,便立即册立了他为太子。
可是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他无一日不是战战兢兢,无一日不在互相猜度,漫长的时光消磨了父子之情,吞噬了那些曾经明明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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