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冒兰珠倒也利落,不到一个时辰便来报到。
进了大殿,纳头便拜,大约是有人教过礼数了,举手投足虽不能说十成十的标准,倒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念云上下打量她,果然是个胡姬的模样,骨架子很大,明亮的绿色大眼睛似那波斯猫儿一般,头发虽作中原人一般绾作望仙髻,却是棕色的,发尾还约略看出有些蜷曲。
穿一身湖水蓝的襦裙,却缀着许多云母片和珠片,亮闪闪的,在外头又加了两层薄纱,有些怪异,也不知道李淳到底看上她哪一点了。
念云见她只带了个小包袱,有些诧异:“没有箱笼行李?”
冒兰珠脆声答道:“回郡夫人,兰珠的物事太破旧,配不上这宜秋宫的雕梁画栋,索性不要了。”
这话说得好,念云简直答不上话来,只好命重楼去把那些日常使用的器物取一些给她,又赏了几匹布料给她,叫司衣那边给做衣裳。
念云也不打算给自己添堵,随意寒暄了几句,就叫她回去歇着了。
不多时,那偏殿里便响起叮叮咚咚的琴声来,琴音靡靡,似那秦淮河上一般的小调。
到了晚间,点灯的小太监来了,抬着那六对大红的宫灯,一丝不苟地点了,仍旧往念云的檐下挂。念云在屋里瞧见,隔着窗子骂道:“不长眼的奴才,灯笼挂错地方了都不知道!”
点灯的小公公吓了一大跳,抬头瞅了瞅,檐下十二个挂钩,挂六对灯笼自然是没错的,怎么叫挂错了地方呢?他在东宫点灯已经点了好几年了,这点小事还是不至于出错的。
于是小公公认认真真地挂完十二个灯笼,朝着屋里躬身回道:“回郡夫人的话,奴才挂得认真,不曾出错。”
念云在屋里啐道:“你们郡王如今新收了侍妾,灯笼该挂到配殿里去才是,你还往我屋里挂个什么劲!”
唬得小公公在门外道:“奴才不敢,是郡王亲口跟奴才说的,今儿晚上来夫人这里歇,还叫奴才给夫人带个话,晚膳也来夫人这里用。”
念云嘴上继续嘀咕:“硬塞个人进来还不够,还要来蹭吃蹭喝!”
话音刚落,却见帘子一动,一袭火红的袍子闪动,李淳挑帘而入。
念云怏怏住嘴,李淳凑到她耳边,暧昧地在她耳后吐了一口热气,低声笑道:“夫人可是……吃醋了?”
念云面上飞红,转过身去:“谁吃醋!”
这时丫鬟摆了晚膳上来,两人在桌前坐了,念云夹了一块鸡肋,咬得咔擦咔擦的响,仿佛啃的是李淳的骨头一样痛快。
啃完了,深吸一口气道:“这几年来你身边服侍的人确实少了些,你若喜欢,我再替你寻几个好的来,正儿八经的行一回礼,抬个姨娘。”
李淳微微扬起嘴角:“那……那让我猜猜你是为什么生气了?要不然,你是嫌弃我挑的人不好?”
何止是不好,简直是糟糕透顶。一个被卖到贱籍的混血私生胡姬,容貌也不过尔尔。真不知道李淳这厮是看中她们哪一点了,至于急色到这地步?
李淳握住她去夹菜的手,眼里满是笑意:“看你这满脸嫌弃!我知道了,在你眼里,这天下再找不出你觉得能配得上我的好女子了。”
若真要再给他挑那么一两个侍妾,东宫里上上下下的几百号丫鬟,甚至把升平公主府里她认得的略出众的丫鬟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竟真的没想出合意的人来。
被他一语道破,她一时竟怔怔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李淳替她夹了些菜,半晌,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放心——”
念云等了半天,他到底也还是没说出下文,只好低头继续默默用饭。
用过饭,李淳道:“我去配殿里瞧瞧,待会便回来。”
念云有些迟疑,像是没听清一般,又问了一句:“还回来么?”
李淳顿了顿,“外头我怎睡得安稳。”
他自正殿里出去,绕过一道抄手游廊,到那配殿里去。配殿的布置都是按照正殿,只是规制略减,地方也狭窄许多。
那冒兰珠不喜欢屋里静悄悄的,于是在屋顶上挂了好几个造型十分啰嗦的风铃,大约是贝壳、琉璃还有小铜铃之类的一大串,稍有些风动便叮叮咚咚个不停。
屋里还熏了香,似是安息香一类,气味浓烈。李淳习惯了念云屋里那淡淡的花草蔬果的香气,乍一闻到这样的浓香,微微蹙眉。
冒兰珠从屋里旋转着出来,身上只穿了一件水红色的肚兜和杏黄的石榴裙,披着长长的彩练,光着两条胳膊,十个指甲上涂满红艳艳的蔻丹。
李淳被她闹得头晕目眩,揉一揉太阳穴,“你说你知道那杜柳氏的来头,现在我该给你的都给了,你说与我听。”
冒兰珠的舞终于停下来,在桌上取了一只描花三彩茶碗,在那配套的三彩茶壶中斟一碗与李淳:“夫君且饮一杯。”
李淳接在手里,却闻到那冲鼻的酒气,方知她拿茶壶装的是烈酒,于是放了下来:“明日要上朝。”
冒兰珠显然没有听懂,反而凑过来,把身子贴上去,又把那碗送到他嘴边:“明日上朝便上朝,今晚饮几杯何妨!”
李淳推开她的手,退后一步:“你莫要同我耍花招,若让我知道你是在骗我,就别怪我要翻脸!”
冒兰珠翻一翻眼睛,嘟嘴道:“杜柳氏!谁知道谁是那杜柳氏,难道也是郡王的女人么?”
李淳气结,上前一步,本想揪住她的领子,可她身上实在无衣裳可揪,只得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少废话,你若不好生说出来,这屋里的一切,本郡王怎么给你的,便怎么收回去,叫你连歌舞坊都待不了,到城西和叫花子们去睡茅棚!”
冒兰珠一听要赶她走,才有些怕了,“兰珠……是真不知道啊!歌舞坊的姐妹们都知道兰珠……兰珠仰慕郡王已久,前儿在那宜春北苑的假山后头,不知什么人扔了个纸团给我,教我什么时辰到内坊前头空地去排舞,然后见了郡王便说知道杜柳氏,如此必定能达成所愿,兰珠就……就照做了啊……”
李淳只觉得一大群乌鸦呼喇喇从头顶上飞过。只怪他一时心急想查明真相,敢情这是又被人摆了一道啊!
“你说的可都是真的,可看见那扔纸团的人什么模样了么?”
冒兰珠认真地想了想,“看见了,穿赭石色衣裳,蒙着脸。”
这说了等于没说。东宫最常见的太监服便是赭石色,要想混进来做什么,自然得弄一套这样衣裳。东宫上上下下也有数百个太监,每人每年都能得两三套这样的衣裳,上哪查去?
李淳转身准备回正殿,那冒兰珠却在背后期期艾艾地问了一句:“兰珠……还能住这儿吗?”
李淳无奈,“你住着罢,不要弄出太多动静来吵着夫人。”
第七十章 三色百合花()
是夜李淳回到念云的寝殿去睡,也没提那冒兰珠的事,念云也就没问。
到了次日,蕙娘和丁香两个又来问安,见冒兰珠还没来,那蕙娘又道:“看来这位新妹妹架子还不小,住得这么近,倒比咱们两个还迟些。”
倒浑然忘了她们两个问安一向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了。
在她们面前,总得维护着些,怎么说也是李淳新纳的侍妾,她这做正室夫人的又岂能跟着那两个一起挤兑,要不然传出去岂不是叫人笑话么。
念云便道:“我前时一向身子不好,规矩也不曾立起来,兰珠妹妹想是不大熟悉咱们的规矩罢,待过几日看见妹妹们如何做的,自然也就知道了。”
言外之意,是你们两个先把规矩做足了再说,不然就少在旁边说风凉话。
蕙娘只得闭嘴。
这时冒兰珠方才姗姗来迟,见了蕙娘和丁香两个,也不行礼,只向念云鞠了个躬,也不等赐座,大喇喇地就往右边下首的位置上一坐。
右为尊,左次之,这屋里除了念云这个郡夫人坐上首之外,右边第一位自然该是蕙娘的,丁香坐左边,冒兰珠的位置本该是在丁香下边的。
她这一屁股就坐在了蕙娘的座位上,蕙娘总不能就坐在她下边去了,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
玉竹忙陪着笑去扶她:“兰珠姑娘,您的位子在那边。”
冒兰珠四下看了看,见下边一溜儿摆着四张紫檀木雕花太师椅,上头也是一般地搭着半新不旧的墨绿色搭子,并没有什么区别,于是就跟着玉竹坐到了左边第二张椅子上。
念云见她似乎根本就不懂什么礼数,只好指着那两位道:“兰珠,这是你两位姐姐,你见了她们也是要行礼的。”
冒兰珠“哦”了一声,大概也知道都是李淳的女人,却是一脸大惑不解:“为什么是姐姐?看年纪也未必就比我大!”
这冒兰珠骨架子生得大,大约也没有太仔细保养过,皮肤略粗糙一些,蕙娘和丁香两个细皮嫩肉又体型娇小的的确看起来年纪要小一些。
一旁的丫鬟都在掩口笑,玉竹只好耐心向她解释道:“兰珠姑娘,咱们长安的规矩便是如此,正室夫人为最长,余者便按位分和资历排序齿,不是按年纪算的。”
冒兰珠指着蕙娘:“那她们两个都比我地位高了?”
玉竹道:“这位徐娘子是侧室,地位自然要高,仅次于郡夫人。纪娘子虽然和你位分一样,但她比你先来,又有生育,所以你也要叫她姐姐。”
冒兰珠似乎这时候才弄明白自己是这里头地位最低的,不情不愿地叫了两声“姐姐”,嘴里却嘀咕道:“在塞外的时候,汗王的女人里头,除了大阏氏以外,其他都叫阏氏,都是一样的,哪还要分这个尊卑!”
蕙娘得她低头叫了一声姐姐,算是得了些脸,拿帕子掩口笑笑,道:“那妹妹可就别弄错了,咱们这是东宫,哪里是那些野蛮人能比的,妹妹恐怕也不得不入乡随俗啊!”
说胡人是野蛮人,连带着把冒兰珠都给骂了,冒兰珠却是个神经大条的,似乎根本就没听出来有什么不妥。
相反,她如今丰衣足食,连用具都十分精美,还得了那样一个人中龙凤的男人,简直比她当年在外头乞讨流浪的时候好了千倍万倍,所以她最怕人家叫她滚回塞外去,便是有些委屈也不去计较了。
念云本来就和她们没多少话可说,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同她们斗嘴皮子上,便按惯例说了几句希望姐妹之间和睦相处、互敬互爱的话,借口说乏了,丁香也就识趣地告退。
冒兰珠本来就不大懂贵人们的规矩,就连拜见行礼都是临时学来的,见这正殿里头的丫鬟们个个都训练有素,每个人举手投足都中规中矩,自己也觉得不舒服,赶紧告辞回到她的偏殿里去了。
却剩得一个蕙娘,也不说走,却是磨磨蹭蹭不知要做什么。
念云问:“妹妹有话要说么?”
蕙娘四下里看了看,仍旧不说话。念云便命那几个小丫鬟都下去,只剩了茴香绿萝在旁,道:“这两个是我陪嫁来的,妹妹有话但说不妨。”
蕙娘纠结了片刻,方道:“夫人可觉得那配殿里整日叮叮咚咚的甚是吵闹么?”
念云听明白她的意思,原来是来献计的。既然如此,且听听她到底想说什么,于是顺着她的意思问下去:“不知妹妹有何良策?”
蕙娘凑近她的耳朵,低声道:“那舞姬最喜欢在屋里点浓烈的安息香,我听说有一种波斯国的三色百合花,遇到安息香便会释放一种毒素,无色无味,却能摄人心智,使人安静下来并昏昏欲睡,最后抑郁成疾……”
好歹毒的办法!念云不动声色:“如此,那波斯国的三色百合花也不是寻常有的吧,我从哪弄那花儿去?”
蕙娘神神秘秘道:“夫人忘了么,夫人的嫁妆里头便有两盆呢,尚在那内府库房边上放着,前几日那舞姬还夸了一句好美的花儿呢!”
郭鏦送她的那一大堆花盆里头的确颇有些奇花异草,但具体都有些什么,她也没看得太仔细。
连这都知道了,原来是有备而来。
念云道:“可她那屋里还有几个丫鬟,若都中了毒可如何是好?”
蕙娘道:“那花儿白日里倒也无妨的,只是夜里遇到安息香方能释放出毒素来,丫鬟们不是睡在外头厢房里么,夫人不必担心。”
念云蹙眉道:“那郡王若是去她屋里过夜,可如何是好?”
蕙娘笑道:“这又是一桩妙处,夫人不知,那毒须得连续数日闻着方有效,隔了三五日便无妨的,郡王一个月才能去几次!”
念云点点头,从腕上取下一对芙蓉玉镯子给了蕙娘:“我知道了,妹妹回去歇着罢。”
给她一点小恩小惠,不过是稳一稳她,别拒绝得那么直截了当,叫人立马又想出其他主意来罢了。
真说起来,她又何须费这种歹毒心思去对付一个小小舞姬!况且,人是住在她的宜秋宫里,若真出了事,就算找不到任何证据,她也是逃不了干系的。
到时候她若是倒霉了,便是咬住说蕙娘教唆的也不好使,彼时得利的自然就是蕙娘她们,她岂能愚蠢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过,以她对李淳的了解,他还真未必喜欢冒兰珠这样的女子,况且这两日来看他也确实并没有多宠爱她,连三五日的新鲜感都没见。
那么这女子是怎么回事,又怎么到他身边来的呢?
念云叫了绿萝过来,悄悄吩咐道:“你去查访一下那个冒兰珠的底细,不管查到什么,仔细来报与我。”
只过了两日,绿萝便找机会来回复她。
原来这冒兰珠的生母姓王,出嫁不过三五年便死了男人,年轻守寡,耐不住寂寞,便同一个常常上门来贩货的胡商勾搭起来,不想却暗结珠胎。
待到十个月后,孩子生下来,有明显的胡人特征,这王氏又不敢同父母叔伯透露,只得整日闭门不出,偷偷抚养这孩子。
那胡人贩子又终日在外做生意,不得经常来看她,这王氏终日不安,久而久之,抑郁成疾,很快就撒手人寰。
留得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便是冒兰珠,当然,那时候她叫冒云珠。后来她那胡商爹便带了去,大约是回了塞外。
中间约有十年的时间基本上无从查考,直到三年前这少女独自一人又出现在长安城,混迹于一群乞丐中,住在城西的破茅棚里头。
后来这孩子被一个戏班子看中,便留在了戏班子里头练杂耍。后来又去那王家寻亲,却被王家的人一顿夹棍打出来。
再后来,东宫的歌舞坊有个舞姬伤了脚,便要从外头再买一个回来,便买了她进来,班主给改了名字。
东宫里选舞姬也不是那么随意的,个个都是从会走路的时候就开始苦练,她一个半路出家的胡姬,便是有些天赋,也不能那么容易就进得来。
念云听得她生母姓王,便忍不住蹙眉:“姓哪个王,王先生的王么?”
绿萝颔首道:“是王良娣的王。”
原来如此,难怪她算准了时间在内府的空地上跳舞也没人拦着,顺顺利利的,这样许多事情也就都能说得清了。
绿萝又道:“据说她母亲是良娣娘家的一个堂姐,自幼有些交情的。”
大约是她去王家寻亲不成,可是她母亲的这个堂妹却知道这么回事,因此特地关照了一番。
她这小小的一个侍妾,出身贱籍,也没见多得宠,应该说就算是对蕙娘都不具有极大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