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那小包子已经自大殿里飞奔出来:“阿娘!”
本是一个小鸟般的姿态飞出来,可跑到离念云一丈远的地方,忽然硬生生地停住了,怔怔地盯着念云的肚子。
念云向前几步去摸他的小脑袋,没想到,那小包子竟往玉竹背后躲了躲。
“怎么了?”念云大大的诧异:“这段时间没来瞧你,便不认得阿娘了?”
“不是!”小包子委委屈屈地从玉竹背后出来,“是阿爷说的,说阿娘肚子里有了一个小弟弟,再不许我碰到阿娘……”
念云笑起来,过去拉着他胖乎乎的小手:“你阿爷哄你的呢!没有的事,只要小心些,莫要冒冒失失地撞过来,自然无事,弟弟喜欢你来瞧他呢!”
小包子这才高兴起来,又有些紧张地伸出小手,缓缓地放到念云的肚子上。念云的胎象才四个月,并不十分显怀,也没摸到个所以然。
小包子踮起脚尖想去听一听肚子里的动静,无奈身量太矮,根本够不着肚皮,只好撅起嘴问:“阿娘,你是怎么把小弟弟吃到肚子里去的?”
几个丫鬟都一齐笑起来,念云也笑,解释道:“不是阿娘吃进去的,是观音娘娘把小弟弟放进去的呢。”
小包子的十万个为什么显然还是没有被消除,继续诲人不倦:“那观音娘娘是怎么放进去的?”
念云把他抱起来,“阿娘也不知道呢,睡一觉醒来,观音娘娘就放了他进来。不过,也不知道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小包子歪着头想了想,奶声奶气地大声道:“是小弟弟!”
童言无忌,茴香又信这些,一时喜得满面红光,从念云手里接过小包子,问道:“那咱们宁公子说说,为何是小弟弟呀?”
小包子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张妈妈说了,小弟弟就是和宁儿一样好看的小娃娃!”
这才多大,倒晓得夸自己好看了。念云失笑,又问:“那小妹妹就不好看了?”
小包子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忽然问道:“小妹妹是什么?”
敢情这小包子根本弄不清男女的区别。茴香笑着解释道:“小妹妹呀,就是长大了会变得和阿娘一样。”
小包子糊涂了:“宁儿长大了不能像阿娘这样吗?”
念云笑道:“我们宁儿长大呢,是像你阿爷一样的。”
小包子摸摸自己的小脸蛋,似乎并不满意,嘟囔道:“宁儿想像阿娘这样……张妈妈也说阿娘漂亮呢……”
说起了张妈妈,却有两日都不见人了,小包子四下里张望:“我要张妈妈!”
茴香忙拿出一个小玩意儿去哄他,分散他注意力。既然已经提到乳娘,重楼趁势回禀道:“夫人,内府只怕要增加些人手,如今蕙娘即将临盆,至少也需准备三四个乳娘,夫人这边月份虽然还不大,也要备着了,总得有五六个,宁公子身边只怕也要补两个才好……”
念云点点头:“是要备着了,你们去安排下去吧,贴个告示出去,不过,我倒是记得内府是有那么一套选乳娘的规矩的,凭她是看了告示来应征的,还是谁荐来的,都要照着规矩来选。”
重楼答应了,念云又叮嘱道:“宁儿早已断乳,不必安排乳娘了,选两个伶俐的年轻妈妈罢。”
这乳娘的甄选可非同一般,长安城里的大户人家夫人产子后,鲜少有亲自喂养的,都是交由乳娘喂养,又因老人们说幼儿相貌会渐渐与乳娘相似,因此乳娘必须是身体健康、样貌周正的,那体弱的貌丑的决计不能要。
除了喂养之外,这些小公子们一直长到进学发蒙之前,学说话学走路,一言一行最初都是由乳母来教养。
可以说,乳母是在他们正式请师父学习之前的启蒙导师,在人生的最初有着极其重要的影响,又是小公子最亲近的人之一,万一选的人不当,同别家有什么利益瓜葛,到时候出了差错,责任是很大的。
念云给出的东宫月俸十分优厚,不出三日,便有数百人人揭榜应征。内府的丫鬟给每人发了一块竹片,写明年龄籍贯姓氏,念云亲自对她们一一甄选,先把一些年纪太大或者太小、模样矮丑猥琐的撂了牌子放回家,便去了十之二三。
又有几个有经验的老妈妈带剩下的人到几间空屋子里去,各人一盆温水和一条洁白的手巾,叫先洗净了胸,随后拿来一叠晶莹剔透的白瓷碟子,碟子都极薄,是宫里御制的,对光一照,微微透明。
念云正不知道她们要干什么,只见老妈妈给每个乳娘发了一个碟子,各自挤一小碟子奶水,将各人的小竹片附在碟子底下,由小丫鬟用托盘捧出来。
正是午间太阳最好的时候,院子里摆了一溜儿案几,上面按顺序排着这些乳娘的奶水碟子在太阳下暴晒,看不出所以然来。
念云轻声问玉竹:“这是什么意思?”
玉竹道:“皇城里头选乳娘一向慎重,夫人待会便知。”
几个有经验的老妈妈也不浪费时间,此时将那些应征的女人逐一提问检视,还带了侍医来把脉,把那有隐疾、暗疮,家中儿女有先天不足之症的几个又撂了牌子。
如此一来便又去了十之二三。
那白瓷碟子里头的奶水约莫晒了大半个时辰,老妈妈便引着念云逐一检视。
此时奶水已经晒得半干,有的盘子里仍旧是洁白芬芳的浓稠奶糊,闻起来有奶香味,而有的盘子里则呈现出豆腐渣一般的渣滓沉淀,还有的渣滓颜色黄白至泥土样,散发出难闻的恶臭,更有甚者,碟子里看着血红,根本不是奶水,而像是一碟血水。
于是优劣好歹立现,那些依旧洁白芬芳的便可留下,余者全部撂牌子回家,一时便只剩了二十余人。
有女史在一旁摆开笔墨纸砚,老妈妈们开始一一盘问她们的家世出身,家里有些什么人,又问是第几胎、前边产的是儿子还是闺女,几岁了等等,女史奋笔如飞,在旁一一记载。
问了话,又打发了几个出去,老妈妈们方过来回禀:“还留了十五个,请夫人定夺。”
念云命女史把卷宗拿来,一一看过:“家世可都清白?”
老妈妈回道:“其中但凡有儿女早夭的、家世不可靠的都打发了去,剩下都是好人家的媳妇。”
那蕙娘一向不是个省油灯,念云也就多留了个心眼,道:“如此,都带去蕙娘那边,叫她自己先选三四个罢,卷宗就不必带去了。”
若全是她一人做主,万一以后有什么差错,她也难逃干系。叫她自己选,至少就不会在这上头出什么岔子。
待蕙娘那边先选了四个去,念云才挑了六个性情温顺、回话又口齿清晰简练的留在身边,剩下的五个便赏了个荷包,也要打发回去,道:“丢下自家亲生儿女,也是可怜见的,不必留这么多人了。”
内中却有一个没入选的妇人向前一步,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磕了个头:“民女老母已经古稀,夫君又不事生产,还纳了两房妾侍在屋里,民女实在是无奈,才丢下一对双生子出来应征的,还请郡夫人发发慈悲,留下民女为郡夫人效命……”
念云命人拿了她的卷宗来,这妇人夫家姓杜,她自姓柳,年庚不过二十一二,条件倒也合宜,只因念云嫌她今日穿的一件月白衣裳太素淡,陪伴孩子却嫌看着太过沉静,故而没选她。
那倒不算什么了不得的短处,或许人家今儿恰好穿那一身呢。念云想了一想道:“也罢,杜柳氏便去宁儿那边吧。”
第五十七章 元日的赐礼()
贞元九年年底,徐蕙娘顺利产下一子,太子赐名恽。
除夕之夜大明宫照例赐宴,太子携王良娣并李淳都去了麟德殿赴宴,念云因着身子不便,留在东宫,顺便料理元日东宫家宴的琐事。
念云睡得很晚,一大早要摆饭,因此仔细核对了一遍菜单和赏赐的名单,确保无误方才布置下去,命绿萝在屋里多加了几个火盆,到榻上去歇息。
除夕夜城里是不设宵禁的,大街上十分热闹,驱傩的人群一直闹到深夜还未散去,因此太子夫妇和李淳回东宫时并没有走建福门,而是直接穿过西内苑,回到东宫的后门玄德门。
李淳是快到四更天才回到宜秋宫,念云睡得不深,听见动静,便起了身。
李淳道:“不忙,你且多睡会,自有人安排的。”
念云一面忙着披衣裳,道:“怎么不忙,我总有些不放心,大过年的,叫父亲母亲寻了短处可不好。”
绿萝给她拿来簇新的一件貂皮衣裳,念云想了想,道:“我记得还有一件羔羊皮的,换那一件吧。”
她是节俭了多时的,给大家做的新年衣裳也比往年的花绣要简单些,过年自然也不可太过,免得落人话柄。
绿萝只好拿了件羊皮的衣裳给她穿,又在外面套了绸布裼,梳洗打扮妥当。
李淳也要起身,念云按住他道:“才在宫里累了一向,你且歇会儿罢,等会去拜见殿下的时候来叫你。”
出得门来,下人们已经在院里拿了许多竹竿在烧爆竹,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院里也已经挂好了长命幡,随风飘飘荡荡。
去内府巡视了一番,听见说承恩殿的早膳已经摆下,念云方命玉竹先去叫了李淳起身,同他一道去承恩殿拜见太子殿下。
拜见过太子和王良娣,诸位侧妃侍妾也都各自到了,只少了蕙娘还未出月,不得见人。
众人一一见礼,念云忙前忙后地招呼她们入席落座,见屠苏酒和椒柏酒都端上来了,她照着规矩念道:“小者得岁,先酒贺之,老者失岁,故后与酒。”
一众人都笑起来。因东宫并无老者,王良娣已算是其中年纪大的,不过是遵个规矩热闹热闹罢了。有人笑道:“郡夫人客气,说起来咱们也都算是老者了!”
宁儿是最小的,因此念云亲自将酒得岁酒端到那小包子面前,象征性地拿筷子沾了一滴给他舔了舔,又苦又辣,小包子张口就哭起来,茴香和杜柳氏连忙笑着哄他。
大家轮流喝了得岁酒,又有胶牙饧和饺子端上来。
绿萝将事先准备好的礼物用托盘呈上来,分给府里的孩子们。女孩子的多半是镯子、金项圈、手串一类的物事,男孩子的是麒麟、玉佩、玉锁等。
茴香手中有一张红纸的名单,上头便是太子给诸人的新年赏赐,自然都由念云安排备下。念到谁,玉竹便自事先准备好的托盘里将东西拿过去,说一句“福延新日,庆寿无疆”或者“福庆新初,寿禄延长”。
李淳的几位弟妹都年幼,年纪大些的除了畅儿已经及笄,只有一个二弟叫李源,年方十三岁,李诵在外头另置了府邸给他住。
待到念到李源的名字时,不知怎的茴香顿了一顿,朝念云打了个颜色,竟先念了最年幼的幼弟名字。念云十分警醒,迅速凑在她旁边看了一眼,只见那纸上写的给李源的礼物是“和田玉镶金长命锁一把,赤金项圈一对”。
念云只觉得血直往头顶上冒,这样的年礼分明是给幼儿的,李源已经十三岁,又单独分了府在外居住,怎好给他这个,岂不是平白的叫他遭人取笑么!
想是下人写名单的时候错了年庚,写成了三岁。偏这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出这个岔子,不知又是谁弄出来的妖蛾子。
念云忙叫过绿萝,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绿萝又在玉竹耳边叮嘱了几句,于是玉竹取物的动作慢下来,又多说了许多吉祥话儿,拖延着时间。
倒着一路念过来,眼见着给平辈的年礼要发完了,玉竹也开始着急起来,大冷天的额头上都要急出汗来。
好在宜秋宫离的不远,绿萝已经及时回来了,茴香看见她手里的东西,便在李源的名下念道:“御制文房四宝一套,缅甸国翡翠狮子镇纸一对。”
一个少年站起来行礼道谢,那少年穿一身宝蓝袍子,样貌同李淳并不十分相似,更秀气些,带着些羞赧,“多谢父亲,多谢嫂嫂,祝父亲万事和顺,祝嫂嫂和哥哥举案齐眉,子嗣兴旺。”
念云见李源年纪虽小,行止十分得体,也是风度翩翩一个好少年,心里颇有好感。
李源得了那翡翠镇纸,稍稍多看了一眼便知道是难得的好东西,眼里便十分诧异。
念云自然知道是宜秋宫一向俭省,绿萝情急之下寻不到可当年礼的东西,只好拿了她心爱之物。
念云笑道:“这对翡翠镇纸,是早年缅甸国进贡来的,先帝着人打磨成了一对镇纸,后来赐给家母陪嫁,如今又随我到了东宫。听闻二叔十分聪颖灵慧,四书五经都已经读完,圣上也是赞不绝口的,想着只能与了你,才不算辱没了好东西。”
李源忙推辞道:“既是嫂嫂的陪嫁之物,源怎好夺人之美……”
念云笑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反倒叫明珠暗投了。你拿着罢,你我叔嫂几乎没见过面,权当是个见面礼。”
李源还要推辞,一旁那些侧妃侍妾们起哄道:“二郎拿着罢,值什么,你嫂嫂可是带着五百多抬的嫁妆嫁进来的,好东西有的是!慢说是一对镇纸,便是十对百对,也不在话下!”
李源只好谢过大嫂,收下来。
待得元日过了,念云得空便悄悄叮嘱绿萝留意,那日的礼单是谁拟的。
绿萝道:“我已查了,此事由司仪那边负责,那日安排的是一个新来才一个多月的年轻女史选的赐礼。”
念云想了想,道:“叫那女史来回话。”
不多时那女史来了,不过十三四岁一个小姑娘,中规中矩地穿着蓝布褙子,头发也是中规中矩的结成双鬟。
这女史已经知道了元日出的岔子,见郡夫人唤她,心里十分忐忑,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念云心里叹一声,也不过是个小姑娘,不知又被谁当了枪使。
她把语气放得温和了些,叫那女史抬起头来,见她面上并无不合宜的脂粉,整个人看着十分老实憨厚,遂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进东宫来做女史?”
那女史道:“司仪姑姑给奴婢赐了名叫淡竹。奴婢原是临潼人氏,父母早亡,跟着继母和兄嫂过活。如今奴婢的妹妹和侄女都许下了好人家,却无钱筹嫁妆,奴婢是自愿卖身。”
念云点点头:“如此说来,也是穷人家的孩子,能识字做女史倒也难得。”想了想,才问到正题上去:“那元日的赐礼是你拟定的?”
淡竹有些惶恐,连忙磕头:“奴婢知错!奴婢不认得源公子,只因奴婢拿到的那需赐礼的名单上头,源公子的年庚是三岁,奴婢还特地核对了好几遍!哪知回头再去查那名单时,不知已经被谁给换去了……”
念云蹙眉:“你所言可属实?”
淡竹重重地磕了个响头,举起右手发誓:“夫人相信奴婢!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念云沉默地看了她片刻,挥手叫她退下了。
这边厢又叫了绿萝查实当日那名单都经过了谁的手,她知道这偌大东宫必须时时刻刻小心,至少得知己知彼,放能生存下去。
绿萝还没回来,宜秋宫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又是牛昭训。
念云知道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便问她所为何事。牛昭训也不卖关子,笑着从袖子里摸出两张纸,放在念云面前:“郡夫人可是在找这个么?”
念云定睛一看,正是那两张名单,看似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一张看起来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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