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次日下朝的时候,玉竹忽然来了紫宸殿,郭太后有些诧异:“可是佛堂里那位有什么话要你带么?”
玉竹点点头,“什么事都瞒不过太后的眼睛。”
郭太后微微闭了闭眼睛,“你说罢。”
这个时候,出征的旨意早已传遍了六宫,大约就连郑乔乔也已经知晓了。玉竹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道:“那一位,她想在郭驸马出征之前,母子同郭驸马见上一面。”
郭太后大略已经猜到,沉吟了片刻,问道:“玉竹,你看呢?”
玉竹行了个礼,“奴婢以为,郑氏这些年来在宫中还算老实,这段时日奴婢在她身边,看她也还本分守己,这个要求若不是特别难,太后不妨通融一二。”
其实这话也不必问,玉竹是个机灵的,倘若她觉得没有必要,自然就直接设法回掉了,根本不会报到她面前来。既然她来说了,可见心里还是同情郑乔乔的。
这十几年来,她在佛堂里悄无声息,想来苦头也没少吃。郭太后想了想,“怡儿可以跟着哀家见一见。但是郑氏……后宫妃嫔没有理由见朝廷命官。”
她顿了顿,“不过出征自然也都要从朱雀大街出城,约莫卯时正经过朱雀大街,可以许她登上朱雀门,远远地看一眼。但是——什么都不许说,最好也别让郭驸马看见她,她如今也是有儿子的人,最好不要弄出什么妖蛾子。”
玉竹点点头,“奴婢知道了,这就去回话。”
到了出征的那一天,一早,郭太后亲自率文武群臣到丹凤门前送行。
这一天果然四皇子也来了,众臣有些诧异,郭太后道:“身为皇子,如此为国为民之事,也需多看一看,有点眼界,也是好的。”于是就命四皇子跟在自己身边。
郭鏦一身铠甲,系着大红的披风站在面前,朝郭太后单膝下跪行了个军礼。郭太后扶他起身,指着身边的四皇子道:“来见过四皇子吧。”
郭鏦愣了片刻,他从未见过这个孩子,哪怕这是他唯一的……亲生骨肉。
已经这么大了,身高几乎齐他的肩膀了,十二三岁,与他样貌不太相似,但仔细看时,眉眼间约略也有几分相似。郭鏦低下头,“臣郭鏦……见过四皇子。”
李怡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咬着嘴唇叫他起身。
郭鏦见过礼,便没有再多看他。郭太后又叮嘱了几句,这时才卯时初刻,郭鏦道:“臣已经准备好了,若太后没什么别的事,这便出发了。”
郭太后道:“现在就出发?”
郭鏦道:“本以为总有些人要拖延些时间,故而时间上定得略微宽松。但是没想到将士们都很利落,战事紧急,那么晚一刻不如早一刻,不如就此别过。”
于是郭鏦整装,率军从丹凤门前出发,经由朱雀大街,径直出了明德门。
李怡全程几乎没说什么话,一直沉默地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甚至看起来有几分木讷。
直到众人都回到了紫宸殿,他因为没有上朝的资格,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咬着嘴唇,有些胆怯地抬起头来看向郭太后:“太后娘娘,怡听说长阁里有很多书籍,怡可以经常去长阁里看书吗?”
郭太后有些意外,李怡以为她不愿意答应,连忙又道:“怡保证不在大明宫里乱跑,怡只去长阁,别的地方哪儿也不去。”
郭太后深吸了一口气,从这孩子的眼里看出了一种热切的渴望,他也许还不自知,他此刻的眼神无比明亮,散发出璀璨的光芒。
一个孩子而已,而且这个孩子是她的亲侄子,不过是想要看看书,她如何忍心拒绝?
她点点头:“可以,不过,叫玉竹姑姑陪你去吧。”
“怡谢过太后娘娘!”李怡忽然退后两步,对着郭太后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这一声谢,郭太后听出来他是真心的,完全不像平日里行礼问候那样木讷和死气沉沉,声音里都因为欣喜而带着颤音。
郭太后让他起来,叫人先送他回去了。
这边郑乔乔一早就起来梳洗,她因为太久没有走出过太极宫的佛堂,几乎都没有一件合体的衣裳,还是昨日得到准许后临时用上次郭太后赏赐的布料裁制了一套新衣裳。
她认真地梳洗打扮,在深宫中待的时间太久,她浑然已经不知道如今外头流行的什么款式的衣裳,什么样的妆容。
在佛堂里的十几年,她的妆扮几乎从来都是简单而素淡的,有时候也会直接穿着灰色的尼姑袍。忽然改成女子的装束,她甚至有些茫然。
擦在脸上的胭脂水粉一次一次涂上,又一次一次被清洗掉,其实她心里明明知道,他此时率军出征,也许根本不会向朱雀门上多看一眼——即使看了,也未必就能看见她,更不会看清她的模样。
对着一面使用了十几年的陈旧铜镜,她看清镜中人的模样,在这入伏一日,年复一年的漫长守候中,她的模样已经不再年轻,眼角早就有了鱼尾纹。可是……她等到了这一天,她能够再见他一次,而且能够让他们的儿子出现在他面前,给他看一眼,她觉得无比的满足,这十余年来的清贫和守候,其实都是值得的。
她终于选定了装扮,仍旧抹上同十余年前初见他时一样的胭脂,穿上新制的衣裳。她相信,也许和从前一样,他会更容易认出她来,想起她来。
她不奢求他爱她,只要能够记得她,也是好的。
选择衣裳和妆容花掉了太多的时间,眼见着时间要来不及了,她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往太极宫的正门朱雀门那边走去。
这十几年的时间里,她几乎没有正儿八经地走到太极宫的前头去,她忽然觉得朱雀门离佛堂是那样的遥远,远到她总在心里祈祷时间过得慢一点,却依然还没有走到。
她忍不住提起裙裾,顾不得形象,大步地跑了起来。
一直跑到了朱雀门前,跑上了城楼,她才停下来,伏在城墙上大口地喘气。
可是她并没有看到出征的部队,更没有看到她朝思暮想的人。她不知道这十几年来他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也许,他也该有皱纹了吧?
她想象着他的样子,从卯时正一直等着,一直等着,她出来得匆忙,连早上都没有来得及吃,一直等到腹中开始饥肠辘辘,等到日头到了正中,依然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她开始变得沮丧,可还是不愿就这里离开。这是她等了十几年的机会啊!
“阿娘!”
远处一个少年的身影大步跑过来,一直跑到城楼下,又上了城楼。
是怡儿。
“阿娘,怡问了宫女,才知道阿娘在这里。”
她点点头,摸着怡儿的脑袋。她并没有告诉李怡关于郭驸马的事情,对于孩子来说,他此时的身份就是四皇子,那么就让他好好地在这里做四皇子就好,不必让他有太多的烦恼。当然,他也不会知道今天太后为什么要叫他去送行。
“怡儿,今儿你见到那出征的郭驸马了吗?”
李怡歪着头想了想,实际上今天整个早上他都在心里想着如何让郭太后他去长阁看书的侍妾,根本没有多想别的事情。郭驸马对着他行礼的时候,他约略有那么个印象,但是在没注意那个郭驸马长得什么样子。
他不知道阿娘为何问起这个,但他还是点点头:“见着了。”
郑乔乔顿时有些激动,一把抓住李怡的胳膊,问道:“你看到郭驸马了,他现在是什么样子,看起来可还好么?”
李怡根本没有注意这些,一时很难回答阿娘这一大堆的问题,推着他阿娘的手,“阿娘,你抓痛怡了。”
郑乔乔连忙放开他,仍旧十分热切地看着他,“他可还好么?”
李怡摸摸自己的胳膊,“有什么好不好,我看着同别的大臣也没什么区别,四十多岁,倒是样貌很周正的样子,比那些大臣好看。”
“对,对,”郑乔乔又激动起来,“他当然好看,比任何人都好看!”
这答案虽然还是有几分漫不经心,但郑乔乔是满意的。他这一次出征,一定又和从前一样穿着盔甲,系着披风,一定很好看,很好看,他一向都是一个十分好看的男人。
但她又有些失落,到底他还是走了的,没有等她。她还有些不死心,于是又问道:“他可已经走了么?是什么时辰走的?”
李怡想了想,难得的想起了时间,“大概是卯时初吧。”
他卯时初就走了,可郭太后告诉她的时间却是卯时正?这恶毒的女人,竟是在耍她么?
第二百五十七章 坠楼()
郑乔乔沉寂了多年的怨恨再一次被翻了出来,郭念云,这个毒妇,把他们母子关在佛堂里不得见天日不说,她若是不答应也就罢了,为何答应了她却又偏偏捉弄她?
郑乔乔把牙齿咬得格格响,终于绝望,深吸了一口气,拉了拉李怡,“走罢,回去罢。”
李怡饶是在外头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但在自己的亲娘面前还是露出了少年的本性。他拉着郑乔乔,开始兴奋地说起郭太后准许他到长阁去看书的事,道:“阿娘,其实……怡儿瞧着,郭太后好像也不是一个十分难相与的人,儿子看她这几次都很和蔼的样子……”
“你懂什么!”郑乔乔忽然有些恶狠狠地打断了李怡的话,“小孩子就要多瞧着点,那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口蜜腹剑的人多着呢,到时候把你卖了都还替别人数钱!”
李怡见母亲好似十分生气的样子,虽然不知道是为着什么事,也只得噤声。
这一天郭太后接到了梁御医来的密函,说是已经到了太行山脚下。虽然暂时还没有找打那味稀罕的药,但是却发现了另一种很可能对陛下的病有辅助疗效的药草,但是关于新药草的资料依然有些不足,因此画下了图形,希望她能在宫中继续搜寻一些资料送过来。
郭太后听他说得好像寻药的事情有了些苗头,这算是一个好消息。她因亲自带了尚药局的几个亲信,往长阁去。
到了长阁,见大门是打开的,郭太后问外头的小太监:“有什么人在里头么?”
小太监唯唯诺诺道:“是四皇子,他说奉了太后娘娘的懿旨,被准许在长阁里看书。”
他说得很小心,暗暗后悔自己一时大意没有先去征求太后的同意就放了四皇子进去,要是四皇子撒了谎,其实太后娘娘根本没有下这道懿旨,那可怎么办才好啊!
平日里这长阁是最冷清的地方,怎的今儿就接二连三的有贵人登门呢?
郭太后轻轻抬了抬手,“哀家知道了。”
小太监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去,连忙躬着身子行礼:“太后娘娘请。”
郭太后点点头,率众人走了进去,交待明白要寻的资料,众人分头去做,她并不懂得医学,在这里反而打扰旁人,于是走到楼上的露台上去。
楼上的露台很高,边上有一圈雕花的木栏杆,看起来年头很久远了,应该还是玄宗时期修葺过的,上面的纹饰也已经剥落,看起来斑斑驳驳。在雨水年复一年的侵蚀下,木头好似有些轻微的衰朽。
是时候也该把这栏杆廊柱都修葺一番了。等着过两年陛下好些了,朝中安定下来,国库充盈,就该拨出些钱来修葺了。
她这样想着,走到栏杆边上,眺望远方。长阁的位置靠后,地势却高,整个太液池几乎尽收眼底。
这是他和她的大明宫,但如今宫里只剩下她一个,孤零零地守着这偌大的大明宫。
想到淳,她眼里全是怅然。
这时李怡从屋里出来,似乎看见郭太后在外头,连忙过去见礼:“李怡见过太后娘娘。”
郭太后茫然地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半天才回过头来,“不必多礼。”过了一会儿又问道:“你很喜欢读书?”
李怡点点头:“喜欢。”
郭太后便不再说话,这时一只燕子飞过来,竟不避人,飞到了屋檐下。郭太后抬头去看,这才发现檐下已经有了个硕大的燕子窝,也不知道是什么年月筑下的,看那大小怕是有好几年了。
梁间燕子双飞,年年岁岁都是要回来的。可人,却偏偏形只影单。
她抬头出神地望着那大燕子飞进来,里头又有一群小燕子叽叽喳喳,嗷嗷待哺。
许是出神太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有些头晕,于是连忙去扶住露台上的栏杆。哪知道,那栏杆比看上去的腐朽得还要厉害,木质竟然已经被蛀虫掏空,就这么一碰,竟然就咔擦一声断裂了。
此时郭太后身体的重量正倚着那栏杆,如此一来,就失去了重心,往外头一扑,坠了出去。
李怡见状,也没有多想,立即冲过去,伸手拉住了郭太后的手腕。
郭太后身量不算高大,身形也纤细,并不很重。但李怡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身量尚未长足,根本没有多大的力气。因此他趴在露台上,郭太后的身子便悬在了空中,十分惊险。
李怡拉着郭太后的手似火烧一样拉扯得生疼,大约是已经伤到筋骨了。但他还是努力坚持着,脸憋得通红,嘴唇都差点咬出血来。
这会众人都在忙着,恐怕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李怡喊了几句,也没有人听到。
郭念云抬头看着这个少年,忽然开口问道:“怡儿,你不恨哀家吗?”
李怡闻言愣了一愣,却意识到此刻的处境,这位尊贵的太后娘娘的生命,就在他的手里命悬一线。这个时候,什么奉承,什么谎言,都显得苍白和无用。
他很诚实地点了点头:“恨。”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他很诚实。
“那你为何要救哀家?”
“本能。”他力气快要用尽,说得很简短。
郭太后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原本她还想控制很多事情的走向的,但在这一刻,她才意识到一切都显得那样的无力。恒儿到底命运如何……也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松手罢。”
再不松手,只怕会因为他力竭,两个人都坠下露台摔死。
李怡有些愕然,但他忽然往下看了一眼,眼中有那么一丝莫名的释然。他闭了闭眼,真的松开了手。
郭太后繁复的衣袂在空中绽开成一朵紫色的彼岸花,沉沉地坠了下去。
这一刻,她能想到的,依然只有李淳的脸。她已经无暇顾及别的,大唐,恒儿,都只能顺其自然了。惟有他,是她一生放也放不下的牵挂。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郭念云有些恍然,她这是已经死了么,这是阎王殿?
不过,这阎王殿的布置好像有些不对,怎么看着好像很熟悉的样子呢?
她动了动手指,慢慢的整个身体都有了知觉,她挪了挪手臂,最后撑着床榻坐了起来。
“太后娘娘,您可算是醒了。”一个人影走了进来,定睛一看,是茴香。
我醒了?郭念云这才发现这屋子是自己的寝殿,她睡在蓬莱殿里。再仔细想想,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混混沌沌,她恍惚记得自己好像是从长阁的露台上掉了下去,那露台很高,摔下去应该是必死无疑了。
可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茴香,哀家这是怎么了?”
茴香进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只洗脸的铜盆,她从盆里绞了一块手巾出来,替她擦脸,一面道:“昨儿太后娘娘带咱们去长阁寻梁御医要的书,奴婢等人都去寻书去了,太后娘娘不知怎的就晕倒在露台上了。”
“你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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