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有些尴尬,轻咳一声,解释道:“丁香自小便服侍我,后来母亲做开的脸。蕙娘她阿爷是父亲早年结识的一个老臣僚,后来家里遭了难,托孤于东宫,才委屈她做了个妾。后来母亲见她通晓文墨,说话办事也还有条理,便叫她暂时代管了家事……”
虽然小包子很可爱,虽然她地位比那些女人都高,可是,那也不代表她对于一进门就莫名其妙地“被母亲”感到很满意。
况且,李淳并不曾告诉过她这些,她这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对东宫几乎一无所知。
她深吸一口气:“淳,你说你会等我,等到我对你心甘情愿?”
李淳不知道她想说什么,迟疑着点点头。
念云想了想,“好,给我一年的时间。”
李淳皱眉:“太久,最多一个月。”
一个月,他还真好意思说。
“八个月。”
“一个半月。”
“半年,不能再少。”
李淳几乎暴怒:“你这个女人,不要得寸进尺,反正你已经嫁我了,你还想怎么样!”
此刻她是全然处于劣势的,嫁为他的妻,自然没道理两个人这样别扭,只好满脸委屈地:“同意嫁你的时候,我可不知道你家这么复杂!你若是真心待我,真为我好,以后愿意把金印交给我,就给我时间准备。”
说得好像有道理。李淳想了想:“三个月。三个月里我可以时时来看你?”
“没事就别来,叫人时时如临大敌,我行事不方便。”
李淳无奈:“好罢,新婚燕尔就失宠的郡夫人!”
呆坐了一会,仍旧不死心:“那我可去丁香和蕙娘那边过夜啦?”
念云撇撇嘴:“随便你!”
李淳拂袖而去。
他一走,真正头痛的日子才算是开始,念云先前说得轻巧,可她是真不懂得怎么带孩子,只好命绿萝去叫陪嫁来的几个婆子。
这边小包子已经把屋里的几样小摆设玩腻,看上了柜顶上盘子里搁着用来熏屋子的佛手,嚷着要茴香姑姑拿来给他玩,一面不忘惦记着茴香方才胡诌出来的几样好玩意儿。
念云无奈,只好叫人去找郭鏦帮忙,这些市井上的小玩意,公主府都未必有,怕也只有他能弄来。
好不容易安抚得那小祖宗吃饱玩累睡着了,念云才有工夫叫来玉竹和重楼两个,问问东宫的内务。
原来东宫内府下设有六司,司掌钱粮布帛等一应使用之物。六尚的主管通常都是直接向蕙娘汇报,除了各局的重要人事调动安排以及大宗钱粮收支需要请示太子和良娣,其余杂务都可以由蕙娘决定,也就是太子妃金印可以调派。
金印的用处很大,足以将整个东宫的大部分人事、钱粮调动,至于分派东西的优劣参差,自然也是全凭掌印者的一句话。
蕙娘掌印已经快两年了,根基方稳,自然不愿意轻易交出。此刻她只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千金大小姐,现在来接管只会收到来自各方的下马威,郭家的阵仗再大,放在这儿也不顶用,需要慢慢等待机会。
三朝回门的时候,除了郭家的例行回礼以外,郭鏦又命人送了好大的一个箱子给念云带回去,又同她咬着耳朵说了好半天,之后念云便格外宝贝这口箱子,命人一定看管好,随他们的车驾直接送去宜秋宫。
众人都知道这位郡夫人同自家的三哥关系亲密,纷纷猜测是什么好东西,连李淳都好奇不已,回来的时候特地跟着进了宜秋宫的门。
念云命人把箱子搬进大殿,箱子看起来并不太重,不像金银珠宝。
待盖子一开,李淳目瞪口呆,只见里头胡乱堆着的全是小孩子的玩具,有布老虎、布鸭子,有彩色绢帛糊在竹骨上做的风车、风筝,也有木雕再施了彩绘的木鸟、小木马,还有皮子缝制又绣了图案的皮球……
整整一箱子,各式各样,眼花缭乱,就连他自己小时候只怕也没这么多玩意儿。
他正发着愣,只见一个穿着一身簇新花衣裳的小包子飞奔而出,欢呼着扑到箱子上,踮起小脚丫,伸着短短的小胳膊够着里头的玩具。
念云笑吟吟地将这小包子凌空抱起,揉一揉他软软的头发:“是你三舅舅特意送你的,喜欢不喜欢?”
小包子乐得手舞足蹈的,“吧唧”一口亲在念云脸上:“稀饭!谢谢母亲,谢谢三舅舅!”
念云抱着小包子转了个圈,命茴香拿玩具带小包子去玩,这才睨了一眼站在一旁却始终被小包子自动忽略了的李淳:“哟,郡王失宠了?”
李淳白了她一眼,再次——拂袖而去。
回来之前郭鏦同她那番咬耳朵的窃窃私语,可不是诉说离情,而是念云好好请教了一番关于大户人家内府的各种阴私勾结、欺上瞒下的手段等,又问他到底从哪里得来这些好东西。
郭鏦不仅一一指点迷津,为郡夫人未来的努力指明方向,还十分仗义地告诉她长安城里有两个最好玩、能买到一切奇珍异宝的地方——东市和西市。
虽说在长安生活了大半年时间了,可是仍旧从来没逛过市集——公主府的千金小姐何须亲自逛市集?
不过,有了郭鏦的指点,这位处境堪忧的郡夫人忽然意识到逛市集的必要性,于是在某一个晴朗的午后,带着茴香、绿萝并两个充当脚力使用的小厮,挑着铜钱,揣着少许金饼,穿上胡服男装,迆迆然——逛街去也。
东宫很快传开了这位新夫人的事迹。大家都在偷偷地说,这位新夫人虽然生得美若天仙,娘家也算是气派,可依然像个孩子,成日里也不管事,只知道换了胡服出去玩,买回一堆廉价的小玩意儿。
又有人说,这新夫人待庶出的小郎倒是用心,成日里小玩意、新衣裳不断的添来,比亲生的都不差。
可不知怎的,这位郡夫人好似根本不在意夫君的宠爱,就连大婚的那一夜,郡王竟然是在蕙娘屋里过的夜,而且连续好几天受宠幸的都是蕙娘,郡王竟然一夜都没有在宜秋宫里住过。
又有人说,新夫人脾气似乎很好呢,对待下人都十分温柔可亲,出手又大方,去她屋里听差总是能得到不少的赏钱和果子。
玉竹和重楼把听来的闲言碎语传给念云听,念云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备注:唐代的东市、西市是著名的市集,各占一个坊,里头全是做买卖的店铺,跟我们现在的商业中心步行街类似。
其中东市主要经营高档丝织品、珠宝等,相对较符合高逼格贵族的口味。
而西市靠近外国人、各种胡商、货郎居住的地方,主要经营各种进口产品、新奇特工艺品、低端日用品等。同时也有各种在东市、西市出来摆街摊卖各种农产品、小食品的。
我们今日所说的“买东西”,就由此而来。
多解释一点,唐代的东市、西市是午后才能开门的,上午不能逛街。
此外,关于唐代的货币,一般市场上流通的货币有且仅有铜或铁制的“钱”,如“开元通宝”这一类。大额交易中会用到金子,但平时买东西只能到金店先兑换成钱币。
至于白银,在唐代不是流通货币,仅作为一般等价物用于国家储备或者进贡的礼品,比如地方的税收,兑换成银子运到京城,上面刻着铭文,来源可查,比直接运大量粮食要方便。
而银票……目前发现的最早的版本是“交子”,出现于北宋时期,唐代也没有。
所以委屈委屈咱们的郡夫人,逛个街还得特意带两个扛钱的。
第三十一章 东宫有女初长成()
郭鏦除了擅长一切长安城里的浪荡子所擅长的项目之外,还有一个极大的爱好,便是养花,任是什么贵重稀罕的花,都要收在院里,养着最好的花匠,侍弄得妥妥帖帖。
因此他唯一的妹妹出嫁时,嫁妆里头颇有些奇花异草,在宜秋宫的廊下摆了长长的两列花盆,芬芳怡人。
念云时时亲自给这些花草修剪、浇水。
这一日她侍弄花草的时候,忽然注意到有人在外探头探脑。念云便随口问:“玉竹,那外面是谁?”
玉竹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同念云年纪相仿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出来,鹅蛋脸儿,大眼睛,穿着时新的窄衣裳和装饰着金线的小羊皮靴子,倨傲地打量了念云一圈,忽然显得十分难过:“他们没说错,难怪哥哥宁可不陪我玩了也要娶你。”
原来是李淳的妹妹。念云过门之前就听说了李淳有一个同母的胞妹李畅,性子有些孤傲,不太好相与,惟独和李淳关系不错。
说来也怪,她偏偏又和李淳一样,很讨圣上喜欢,所以早早就受封了德阳郡主,东宫上下自然谁都不敢得罪她。
念云笑一笑:“你哥哥并不喜欢我,如今依然是蕙娘独占风光呢。”
“就凭那个小官宦的女儿?”李畅不屑道:“哥哥最看重的玉竹、重楼都给了你,宁儿那小崽子也给了你,你又生得那么好看,虽然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弄什么玄虚,可他早晚会宠爱你的!”
真是个天之骄女,喜欢谁不喜欢谁都可以直接挂在嘴上,想什么便说什么,不必担心别人高兴不高兴。
念云尴尬地笑笑,“那郡主又烦恼什么,从前你只有哥哥,现在你又多了个姊姊疼你。”
郡主却不知怎的忽然恼了,不领情地翻了个白眼:“不稀罕!”
说完转身一溜烟地跑了,留下念云一个人满脸黑线地站在原地,不明所以。
李淳一连几日不是在自己的书房歇下,便是去了蕙娘那边,丁香和蕙娘两个几番试探也没弄明白夫君为何忽然就冷落了那位新夫人。
按说新夫人生得这般容貌气度,便是性子坏些,也该有那么几个月的隆宠才是,何况李淳前些日子为了娶她的确费了些心思,隔三差五的便去郭家献殷勤,这在东宫并不算极大的秘密。
即使李淳娶她是为了郭家的支持,也不该如此冷落她才是,不然她回娘家说几句不中听的,便是东宫也不好意思这样拂郭家的颜面。
不过,她自己也似乎对争宠一事不大上心,对李淳的冷落始终泰然处之,丝毫看不出寂寥和怨愤来。
两位妾侍仍旧不放心,坚持不懈地试探着,早晚问安慢慢地开始懈怠,时不时便以身体不适来搪塞,念云竟也没什么反应,大度地表示身体不好就不必来了。
大家于是慢慢忽略了她的美貌和非凡的家世,渐渐地觉得这位新夫人似乎是软弱好欺负的,就连丫鬟们干活也不像起初那么利落,那些跟红顶白的下人仿佛看出了风向,依然在蕙娘面前大献殷勤,新夫人反倒成为了一件可有可无的摆设。
甚至有大胆的竟开始克扣郡夫人的衣食用度,以次充好,但试了几次,郡夫人也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他们胆子渐渐的大起来,不再把郡夫人放在眼里。
丁香甚至悄悄地跟李淳提起要把宁儿接回来的话,但李淳却没有接话茬,她隐隐意识到有些不对,也就不敢再提。
念云对这些暗流涌动仿佛毫无知觉,她依旧对于逛市集一事乐此不疲,一边看一边询问市集上各种商品的价格,甚至在丫鬟小厮们的指导下,还学会了同卖鸡蛋的大娘砍价。
至于买回来的东西,除了给宁儿的小玩意儿,其余大都分赏给了下人们,哄得人人高兴。
逛集市的间隙里念云便会跟丫鬟小厮们闲聊起东宫里的一些小八卦,譬如哪位管事的是哪位姨娘的亲戚,哪位厨子与丫鬟有私情这一类的事情,她听起来格外的起劲,总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谁讲的逸闻叫她听得满意了,夫人一高兴,便会吩咐自己挑几样喜欢的,买下来看赏。
因此陪夫人逛市集很快就成了宜秋宫人人争抢的好差事,轻松愉快,还能得到价值不菲的赏赐。
即使主子不受宠,那又如何,位分摆在那,月钱、赏赐又样样不少,到底还是没什么可抱怨的。
因此东宫原来的那些丫鬟下人也就放下心来,时常把新听来的故事讲给念云听,念云听了也十分开心。
只是每天晚上,即使是从市集上回来已经很晚,哄宁儿睡下之后,念云都会躲在内室挑灯读书写字到很晚。据说,她是在替早夭的妹妹抄经书超度。
李畅起初对念云不太友好,可是又忍不住向丫鬟们打听那位新夫人的情形。
渐渐的得知了念云不受李淳待见,却喜欢去逛市集的事,她却反而对念云起了极大的兴致。
这一日听说念云回来了,便跑去找她。
念云正从西市回来,从一个印度商人那儿买了一个象牙雕的舞姬面具,随手放在桌上。光洁的面孔,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子,充满异域风情,十分美丽。
李畅拿着面具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念云本对身外之物不甚在意,见李畅喜欢,便很大方地说:“郡主若是喜欢,就送你了。”
李畅自然是欢喜,又有些不确定,皱眉道:“我不信你这么好心。你是不是想要我在哥哥面前替你说几句好话?”
念云听她这么说反而笑了:“面具是我送给你的,和你哥哥无关。我见你比我更喜欢这个面具,所以才送你。对于这个面具来说,能找到更好的主人,不是也各得其所吗?”
李畅这才笑了,开心地将面具戴在脸上,对念云道:“我就觉着你同她们不一样,可见确实还是不一样了。”
念云好奇:“怎么个不一样法?”
“她们个个的都希望我去帮她们说话讨好哥哥,却又没一个人真心待我。我哥哥又不是傻子,难道他不知道谁好谁不好,非得我去告诉他?”
念云失笑。看来郭鏦说得不错,从古至今女人争宠,无非是那样几个手段,东宫的女人也不过如此。
李畅戴着面具的脸望着她:“你笑什么?”
念云道:“殿下身边妻妾成群,你哥哥也有步乃父后尘的苗头,郡主真正辛苦。”
大约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李畅一时像抓住了救星一样大吐苦水:“人人都说我是众星捧月,谁知道被捧着才真正辛苦!今儿这个来送我衣裳,明儿那个给我东西,不是为了拿我当幌子在父兄面前炫耀手艺,就是求我办事,我若不收,便是不知好歹不好相与,坏话说尽!”
念云顺手折了一枝腊梅插到李畅头上,笑道:“你看看,天之骄女还有这许多抱怨,若换个身份,父兄都视你如无物,自然无人巴结,只怕那时候你才知道凄凉!”
李畅表示不服,“我看那样就很好。不过,你难道不是和我一样么,还不是一样成日里被那些姨娘妾侍缠着!”
还真没有。她这样不受宠,尚自顾不暇,人不踩她就已经谢天谢地,哪得赶上来巴结的?
不过,她差点忘了,郭木叶已经死了,她是郭念云。
她笑一笑:“我母亲是公主,父亲身边只有两三个年老色衰的侍妾,还有什么宠可争!我大哥二哥成家后便搬出了公主府,见面都极少,只剩一个三哥,却是一身轻松,并无侍妾,通房丫鬟都没有一个。”
李畅讶然:“你三哥竟没有女人?”
他当初混迹于平康坊多时,成日里跟那些纨绔子弟胡闹,也没道理守身如玉,只不过没有姬妾罢了。
念云道:“大概是一直都没碰上可心的吧。”
李畅大为好奇,注意力被转移:“难道你哥哥是个成日里只懂得死读书,对女人不上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