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他是应该上去的,而平日里也时不时的会在下朝之后打个招呼并一起坐马车回去。可是今天朝堂上的事,他也看见他这位脾气耿直的老兄弟脸色非常不好。倘若这样贸然上去解释,怕是会越抹越黑,想想还是回头再说罢。
而在前头走的王阁老早已瞧见王侍郎就在他后面,他故意将脚步放慢了几分,想看看王侍郎到底会不会上来解释今儿的事。哪知,王阁老的脚步放慢,王侍郎也跟着慢了几分,就是不跟上来。
这王阁老心里越发的犯起了嘀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长房那边当真已经把他卖给太后了,还得了不少实惠,把他给孤立了么?
王阁老等不到王侍郎,只好闷不吭声地坐上自家的马车回了府。
这王阁老在自家书房里坐了一会儿,到底心里还是不安稳,人家不搭理他,他可以主动去质问长房那边啊,怎么能就这样吃这么个闷亏?
他说去就去,换下朝服,穿上一身质地上好的便服,脚下踩着六合靴,便坐上一顶小轿,大摇大摆地往长房那边去了。
实际上,长房这边同三房的府邸只隔了那么一条街,走路也用不了一炷香的时间,但王阁老觉得自己是去讨说法的,不是去低声下气哀求人家的,自然得摆那么一点谱,得坐轿子去。
才到长房的大宅院门口,就见三四个穿着赭石色衣裳的公公从里头出来。竟还有太监往这里来?那王阁老皱了皱眉头,拦住一个小太监问道:“敢问这位小公公,是为着什么事来此?”
那小太监正奉了四顺公公的命,巴不得嚷得整个长安城都知道呢,见王阁老问起,大大方方地行了个礼,“是太后娘娘命奴才给王夫人送点礼。”
太后刚晋了他女儿的位,封了他儿子的官,这会又巴巴的送礼物给他夫人,这要是说王侍郎没给太后什么好处,他还真是不信。
王阁老鼻子里“哼”了一声,背剪着双手,迈着四方步走进王侍郎和他夫人住的正房里去。
此时正房的厅里正摆着太后娘娘方才送过来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王侍郎和夫人两个人在屋里大眼瞪小眼,完全不知道太后娘娘怎的忽然对王家这样示好起来。那来送东西的小太监也是奇怪,把东西一搁,连打赏都没拿就走了。
这时王阁老走了进去,瓮声瓮气地道:“既然是太后娘娘的赏赐,王侍郎也不打开看看么?”
这夫妻俩抬起头来,连忙起身迎接,“原来是老三,啊,请请请,快请坐,什么风把你给吹过来了呢!”
不管太后娘娘送来的是什么东西,落在王阁老眼里恐怕都不是什么好事,王侍郎有意想把话题引开,可王阁老丝毫不领情,直接走上前,伸手就去开那桌上的一只大锦盒。
王侍郎想伸手去拦,已经来不及了,只得面色尴尬的与夫人对视一眼。
再看那锦盒,打开的瞬间不光是王阁老,连王侍郎夫妇都倒吸了一口气:一尊一尺高的缅甸国进贡的翡翠玉观音,一副一百零八颗的印度进贡菩提子佛珠。
那大锦盒旁边,还有两只小锦盒。王侍郎还没来得及说话,王阁老已经眼疾手快地把那两个锦盒也打开了。
一盒是一副暹罗国进贡的象牙雕的叶子牌,还有一盒是波斯国进贡来的安息香。
这四样东西,不单是样样都价值连城,根本是有钱也买不到,而且,还把王夫人的脾气嗜好给摸得一清二楚。她信佛,爱摸叶子牌,还有些失眠的毛病,太后娘娘是怎么知道的?
这下别说是王阁老,就连王侍郎都疑惑地望着自家夫人,她什么时候跟太后娘娘这么熟络了,弄得像老姐妹似的?
王阁老黑着一张老脸,一半是因为自家兄弟的背叛,另一半,是因为嫉妒。
但王侍郎仔细想了想,同自家老妻已经结婚好几十年了,她应该不是会出卖自己和王家的人。那么就是……
不得不叹一句,那郭太后真是老奸巨猾啊!说白了,还不是老三这事给闹的,太后不方便亲自出手,所以就让他背上了一个大黑锅。这不,现在慢说是老三,整个朝堂里还有谁能相信他跟郭太后之间没有勾结?
连他自己都快不信了!
但这黑锅,他还卸不掉,只能背着。
没奈何,王侍郎尴尬地摸着下巴上稀疏的几根花白胡子,“老三啊,我看,这事就这么算了吧,郭家虽然现在权势滔天,但子嗣不丰,郭尚书那几个儿子都没担任要职,那郭太傅更是连个女儿都没有,就算郭家现在一家独大又能怎样,还不是后继无人?”
“哼,你倒是得了实惠!”王阁老的胡子动了动,没好气地丢下一句,起身便走了出去。原本他是想来找这个老哥哥问几句话的,现在看来,还有什么可问的?摆明了就是已经和郭家站到了一条战线上!
王侍郎在背后苦笑了几声,只得命夫人把太后的重礼收起来。
第二天,王阁老推病没有来上朝,第三天也没有来。
一直过了五天,到第六天的时候,王阁老来了,但是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满面红光,他憔悴了许多,看着好像又老了十岁似的,十分委顿。
最重要的是,这一次早朝上,王阁老破天荒的再没提郭家的事,而是自始至终都低着头,规规矩矩地站着,一句话也没说,恨不得整个人都缩进砖缝里似的。
郭太后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李恒不禁在心里感叹,这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啊,母亲一出手,果然那王阁老就一声不吭地败北了!
没了王阁老在朝堂上捣乱,李恒觉得他这个皇帝的日子好过多了,处理完几件重要的事,便兴冲冲的往蓬莱殿去了。
一进蓬莱殿,玉竹见了他,见了礼,道:“陛下可是又来探望太后娘娘了吗?太后在后边的寝殿里看折子呢,奴婢这就去通报。”
李恒连忙拦住了她,“不必了,玉竹姑姑,还是莫要打搅太后了,太和公主在么?”
如今李恒宫里虽然已经有了一群妃嫔,但位分都不算太高,最高也不过是二品昭仪,且年纪又轻,因此大明宫的内务如今还掌握在郭太后的手里,由太和公主协理六宫。
只是为着避嫌,如今落落大多数时间也是住在太极宫的,平日里只是偶尔还在蓬莱殿歇歇罢了,但早晚向郭太后问安却是一直都坚持着不曾荒废。
玉竹不是不知道陛下和太和公主之间的纠葛,但她身为奴婢,原也不该干涉主子之间的事。她因笑道:“可是不巧呢,太和公主方才刚好去了六尚局,不在咱们这儿呢,陛下不如就在大殿里坐坐,等着公主?”
李恒道:“不了,也没什么事,朕这便去后宫了。”
从蓬莱殿出来,李恒沿着太液池走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挂念着落落,不知不觉的便往六尚局那边去了。
他这个皇位,当初也是因为她,才想要的。他并不想要先帝死,他只是想让父亲禅位,可是却阴差阳错地,他却不得不这样坐上了皇位。
这些日子来,忙着先帝的国丧,又忙着对付群臣,这好不容易才算是把障碍都清扫得差不多了,他就不可抑制地想起落落来。
他是皇帝了,九五之尊,这天下最想要的东西,他不想放弃。
六尚局就在前头,十全想要扯开嗓子喊一句“皇上驾到”,却被李恒抬手制止了。
他信步走进去,六尚局里的宫人见了他,都吓了一大跳,连忙跪下见礼。李恒看也未看她们,直接走了进去,便听见里头落落的声音,好像是杜秋在同她说着些什么。
他微笑着听下去,只听得落落道:“……早先有些这样的事也就罢了,纪娘娘是个好说话的。如今不同,杜典衣您得好好帮我盯着些,莫要叫她们这些新来的背地里抱怨咱们名不正言不顺。”
李恒听着她略带沙哑磁性的嗓音只觉得悦耳无比,简直像天籁一般。
他如今虽有了好几位妃嫔,可哪个比得上她?不是任性骄纵成日里耍大小姐脾气,就是畏畏缩缩小家子气,哪里比得上她!她跟着母亲多年,掌管内宫已经游刃有余,简直没有比她更适合做皇后的人选了。
李恒将手握拳在嘴边轻咳一声,走了进去,“落落。”
杜秋抬头一看是他,连忙敛起裙裾行礼,“尚服局从五品典衣杜秋见过陛下。”
落落也连忙低了头:“太和见过陛下。”
第二百四十章 皇后有什么稀罕()
落落见了李恒,上来行礼,礼数再规矩不过,同其他的公主命妇们并无区别。
不知为何,李恒听见她那一声“陛下”,心里便觉得像是梗着什么东西一样,难受得很。他不想做她的陛下,他多么想听她像从前那样唤他一声“恒哥哥”!
他眉眼间流转过一丝忧伤,先向杜秋说了一声“杜典衣免礼”,然后上前去,亲自去扶落落,“连你也这样多礼起来……”
落落不动声色地向边上躲过,却又顺着他的动作起了身,一切都不露痕迹,可又都叫他心里万分难过。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落落却淡淡地开了口,“如此,太和就不打搅陛下了,正要去蓬莱殿向母亲问安,先行告退。”
还没等李恒反应过来,落落已经从他身边翩然而去。
李恒愣了一瞬,立即反应过来,追了上去,“落落,你别走,朕……就是来找你的,朕有话想同你说。”
落落对他有些抗拒,仍旧没有停步,道:“天色不早了,母亲那里还没有去,今儿怕是没空。陛下若是有什么要紧的话,其实不必亲自来说,只叫个小太监来传便是了。”
好不同意见到她一次,他可不想就这样放弃。他连忙快步拦住她,“那么,朕送你去蓬莱殿,我也正要去给母亲问安。”
落落摆脱他不得,只得跟他一起往蓬莱殿走去。
李恒看着她明媚的侧脸,她曾经受到的伤害已经痊愈,她是一个坚强的女子。此时下午的阳光斜照在她的脸上,她面颊上的脂粉很薄很薄,越发使她的五官看起来晶莹剔透,带着淡淡的光晕,似神女一般妩媚动人。
他忍不住脱口而出,“落落,朕的后宫之中,并无一人有你的半分美丽。”
落落眼帘都未抬一下,语气中有着淡淡的讥讽,“陛下自可蓄养后宫佳丽三千,倘若弱水三千都寻不到一个入得了陛下眼的,那便只能说,于陛下而言,只有得不到的才是好的。”
“不,”李恒连忙挡在她前面,抓住她的胳膊,“落落,你信朕,朕不是那个意思,在朕心里,不管得到与否,你都是最好的,一生都不会改变!”
改变,不改变,又有何用?
落落从未怀疑过李恒待她的心意,她始终都知道他在意她,知道他喜欢她。可是,他从来都不明白,她想要的是什么。
从小,她就看着阿娘在舒王府里忍辱负重,为此,她曾经在心里无数次怨恨她的亲生父亲。在她看来,爱一个人,就应该倾尽一生的力气去保护她不受伤害,给她能够安歇的港湾。
事实上,李恒从来就给不了她。他喜欢她,宠她,又如何?上一次是仰慕他的女人伤害了她,而下一次,谁知道还会不会发生类似的事?这些日子以来她掌管大明宫,可不是看不出来,他的那些妃嫔,恐怕也都不是省油灯。
她想要的,并不是宠爱啊,她只是不想自己的一生都这样莫名地耽搁在女人之间的争宠斗气中,不想像太后娘娘一样,倾尽自己的一生去辅佐心爱之人,还要时时面临种种猜疑和反对,殚精竭虑,耗尽毕生的心血!
落落认真地看向李恒,“陛下,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我们都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我们都长大了!”
李恒看着落落的眼睛,企图从中看出一些不舍和留恋来,落落被他抓住肩膀,回避不得,也只好对上他探寻的目光。
然而李恒到底还是失望了,从那一双熟悉的眼睛里,他只看见了乞求和绝情。当真,都过去了?
可为什么在他的心里,到底还是过不去!
或者说,是他舍不得放她走。
他有些无奈地轻叹,“落落,你若不当皇后,朕这个皇帝,还有什么意思?”
落落摇摇头,“陛下,当这个皇帝,是你自己的选择,别忘了你曾企图逼宫,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出乎了你我的意料罢了。太和也只不过是个寻常女子罢了,陛下又何必把自己的意愿捆绑在太和身上?”
换句话说,这皇帝,本也不是你想当就当,不想当就不当的。况且,你当不当皇帝,与我何干?
李恒自当皇帝以来,虽然有些磕磕绊绊,但从未被这样抢白过。落落一举一动看似最合规矩不过,可她心里想的事情,有时候简直可以说是惊世骇俗。
可偏生这个女子,叫他欲罢不能。
李恒伸手去扳着她的脸,逼着她不要把目光移开,“落落,朕知道过去的事情,都是朕对不住你。现在朕再问你一次,你好好的回答,好么?”
落落仍是那样疏离的态度,“陛下问罢,太和必定知无不言。”
李恒很想拂袖而去,可谁叫这女子,在过去的十多年里都占据着他的心?
他顿了顿,无比认真地问道:“落落,朕想要你做朕的皇后,这大明宫里,你就是女主人,不会再有人伤害你的。答应朕,好不好?”
“陛下,”落落认真地将他的手拿下,深吸了一口气,“若说从前落落尚贪慕荣华,贪慕地位,贪念年少的感情,那么这几年来,落落已经想明白了。高处不胜寒,那皇后的宝座,太冷,太累,落落不想像母亲那样生活。恒哥哥,你明白吗?”
她最后,到底还是叫了他一声“恒哥哥”,李恒的心里一阵酸楚,猛地将她拉到怀里:“不,落落,即使你不愿意,朕也不想放你走。这大明宫、太极宫是朕的,长安城是朕的,这大唐的整个天下都是朕的,朕也要你是朕的!”
这霸道的禁锢,让落落无比烦恼。
其实他的那些妃嫔都不是傻的,哪能看不出他对太和公主有些别样的意思?他越是这样,她的麻烦也就越多。
这大明宫,这整个皇城,此时都像是张开着血盆大口,好像非得吞噬了她不可。
当初,从舒王府到东宫,她阿娘把她托付给了母亲,让她有了新的生活,和长公主婉婉同等待遇,看起来简直比原来不知道好了多少。
可是慢慢的,她才明白,母亲不容易,这皇城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活得不容易。
她想逃离,可也许,她一生都将埋葬于此。
那一瞬间落落忽然觉得大明宫是这样的可怕,她不想在这里多待哪怕是一刻钟的时间。
说话间已经到了蓬莱殿,落落终于松了一口气。也许,她应该找个时间向太后娘娘说明,反正她也早就想好了这辈子就出家为女道士,索性去找一座安稳的山头道观住着。李恒再怎么念着她,他身为大唐的皇帝,总不至于老跑到道观里去。
向太后娘娘问安之后,落落逃也似的出了大明宫,也没有回到太极宫去,而是坐着马车信步往西市的市集上走去。
平日里都是在东市逛,很少去西市。相比之下,东市更多的是贵族选用的奢侈品,而西市要亲民得多。
西市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落落极少来西市,见西市上还颇有些胡商,觉得十分新奇有趣,于是叫车夫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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