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的队伍五更天就要出发,是时候该起身洗漱了。
念云同他一起起身,穿戴了一身同他的礼服相配的五凤大红镶明黄绲边朝服,头戴八宝鸾凤步摇,庄重地送他出门。
这一刻,他们彼此心里都明白,他们再一次并肩携手战斗。外头的事他去应对,而内宫,便交到了她的手里。
也许这一次根本不会有赢家,却需要更加谨慎地投入战场。
这一生,她从来没有过像今日一般彷徨。
仍是隆冬时节,大雪初霁。随着丹凤门顶上的钟声沉稳而洪亮地敲响,朱漆的宫门缓缓打开,陛下的鸾仪便在这个时候浩浩荡荡地出了宫门,沿着清扫得一尘不染的坊间道一路向西。
念云站在皇城的城楼上,目送陛下远去,目光苍茫而辽远。
第一天陛下顺利到达,一切都风平浪静。但越是平静,就越发的叫人觉得不安。
次日一早祭天大典正常进行,约莫到了晌午十分结束,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午后群臣稍作休整,便拔营返回。
就在准备动身的时候,忽然间彤云密布,黑压压地堆满天际,仿佛把个苍穹遮得密不透风,光线也随之昏暗下来,似暮色四合一般。
六福有些担忧地看向陛下,“陛下,这天头怕是要下大暴雪啊,可还要出发么……”
从这里回长安城要翻过两座山头,倘若真是下了大暴雪,恐怕大雪封山,一时半会都没法回去了。
他们没有预料到这一点,因此带的存粮也不过是三五天的。若是耽搁上半个月,恐怕有些不妙。
虽然天气恶劣,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天气可能会更恶劣。这第一天,雪也不至于大到完全不能行走。趁着路还没有被封上赶回长安城,也还来得及。
“按计划出发。”李淳大手一挥,做了决定。
大队伍浩浩荡荡开始出发的时候,天空中已经开始飘下细碎的雪粒子,落在鼻尖上凉凉的,空气中全是凛冽的气息。
走了十来里路以后,雪渐渐的大了,大团大团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来,遮天蔽日。
前面是一座不低的山头,连绵不绝,约莫有七八里的山路。来时李淳曾注意过此处,这山里怪石嶙峋,山又陡峭,是一个极好埋伏的地形。
这样的大雪天,走这样险的山路,似乎并非良策。六福心里越发忐忑起来,“陛下,要不……等明儿一早再走?”
李淳抬头看了看已经积下八九寸雪的地面,照这个趋势下去,恐怕明儿早上得有半人深的雪了,还怎么走?
他咬咬牙,“继续走!”
六福只得往下吩咐道:“紫宸殿亲卫率武官打头,神策军押后,仔细脚下,小心路滑,进山——”
这队形是早就安排好了的,众太监宫女簇拥着陛下在中间,文官紧随其后。
充当前锋的亲卫连忙拿着铁锹铲子等物在前面开路,一边往前走,就要一边清理掉障碍物,至少确保开出一条能供两个人并肩而行,相对平坦的路来。
李淳站在山脚下打量这座山,山势颇显陡峭,起伏也不小,山上植被茂密,即使是在这个季节,万物凋敝,山上仍有少量的常绿灌木,顶上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白。
等到前锋的亲卫已经全部进山,陛下的肩舆也就跟着抬了进去。他身后带着的这些太监宫女,包括六福在内,都是高手,是早在他还在东宫做郡王的时候就逐渐开始训练的一批人,寻常的刺客近不了身。
即使是前锋的亲卫已经尽力将山路铲平,但抬着肩舆走在上面依然有些颠簸。
走了约莫三四里,正好是走到中间的位置,忽然听见前方有一阵骚动,李淳的肩舆立即落了地,六福扬声问道:“前方出了何事?”
前边一个亲卫一路小跑着过来:“启禀陛下,前面……前面的山路被巨石给堵住了。”
巨石?他们来的时候便是走的这一条路,尚是畅通无阻的,怎么这才一两日,路就给堵了?
李淳皱眉,问道:“堵了多长?那石头能搬开么?”
那亲卫道:“回皇上,并不是一块石头,而是……很多,像是从山顶上滚下来的,堵了约莫有一里路,实在是过去不得。若要搬开石头,恐怕相当费时费力。”
“可还有别的路么?”
那亲卫道:“若是换一条好走的路,恐怕是要退回到先前营地那里,再绕行另一处山峰。除非……”
“除非什么?”
“已经往前边跟山民打听过了,路倒是还有一条,但是是从一处狭隘的山洞里通过,约莫二三里,可以直接通到山脚下。”
这路堵得实在太突然,显然是有人做了手脚。但此时若要退回去,一来天气太过于恶劣,众人,特别是一些文官的体力恐怕吃不消,二来,又要耽误许多时候,这雪越下越大,后面行走就越来越艰难。
已经到了这一步,总归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李淳站起来,眯起眼睛往那漫天大雪遮掩的山中望去,心中倒升起那么一点欣赏。这局,布得不错,连天气都算进去了,天时地利人和,倘若真是恒儿布下的,那他倒是能放心了。
“那就从山洞里走。”
“陛下……”六福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李淳威严的目光一扫,只得闭上了嘴。
前面的亲卫得令,于是开始率部从狭窄的山洞方向走去,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就走到了山洞外。
那山洞里头光线很暗,看起来很是曲折,山洞入口处约莫能容七八人,但前面可以看见越来越狭窄,最窄处大概只能容单人单行通过。
李淳的肩舆不能过,因此也只得下来步行,马匹亦只能留到后面,由神策军统一安排看管通行。
六福命众人点起了火把,按顺序进山洞。
山洞里颇有些嶙峋的怪石,宽敞处亦有天然形成的钟乳石和滴水形成的石柱,似獠牙一般倒挂在顶上。整个山洞宽窄不一,遮蔽也甚多。
众人走得很慢,距离也隔得很近,以前后照应。走到最狭窄处,前面的人都已经过去,李淳却忽然在峡处停住了,退后两步,笑道:“莫要装神弄鬼,这把戏不新鲜了。”
话音刚落,只见那狭窄的石壁忽然动了动,十余个穿着和石壁一样颜色衣裳的蒙面人忽然像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面前。再看那石壁,瞬间好似宽了三五尺。
亏这些人想出来的办法,竟然穿着同色的衣裳,在脸上身上涂混合了胶泥的石粉,在石壁上凿出空隙来隐藏伪装!前面过去的先锋部队竟也没有发现这石壁里头还藏了人!
如此一来,前边的先锋卫士被阻隔,后面的护卫又还没跟上,只在这一处狭小的空间里,或可直接挟持陛下!
这样的把戏虽然安排得巧妙,但算不得新鲜。李淳迅速退后几步,背靠着石壁,面前有一块坚硬的钟乳石挡着。六福带着随身的太监宫女挡在前面,顿时剑拔弩张。
这天寒地冻的,太监宫女们一概系着厚实的披风,看着很是累赘,因此那些刺客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伸手往靴子里一摸,雪亮锋利的匕首出鞘。
这山洞里头太过狭窄,手脚施展不开,因此这次刺客用的都不是长剑而是匕首。不料,那些太监宫女们忽然整齐划一地将披风一解,厚重的披风底下竟然全是干练的深蓝色劲装,从腰间也抽出锋利的匕首来,瞬间排开阵型,气势顿显。
第二百二十八章 撒网等待猎物()
在这狭窄的山洞里果然安排了刺客,真是“狭路相逢”。李淳果断地退后,随身服侍的太监宫女顿时挡在前面,摆出应战的姿态来,显然是早有准备。
那些刺客吃了一惊,但他们依然认为既然前后的护卫都已经隔开,这些太监宫女算不了什么,那寒光闪闪的匕首便冲着六福等人劈面刺来。
这些刺客显然是经过了特殊训练的,出招稳、准、狠,但李淳在后头已经看出来,他们出手虽然凌厉,但都不是冲着要害部位来的,而是专攻虎口、脚踝、膝盖等位置,显然目的并不是要命,而是削弱对方战斗力。
好,很好,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训练出这样一批善于伪装、善于近距离搏斗的刺客,也算是不错,李淳嘴角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但六福显然不会如此心慈手软,这些宫女太监们出手招招毙命,毫无怜惜,那些刺客虽然准备比较充分,但还是被逼得渐渐有些手忙脚乱。
李淳轻轻摇头,这孩子,到底还是太心软。
不过这些也都发生在很短的时间里。很快,领头的刺客便发现了问题,开始出杀招。十余个刺客对七八个宫女太监,饶是李淳身边的近身服侍之人工夫都不错,也开始慢慢地落了下风。
眼前只见白光一闪,那刺客首领的匕首便划开了一个太监的喉咙,鲜血喷薄而出,温热地溅了那刺客首领一脸。他伸手摸了一把差点糊到他眼睛上的血腥,身形一晃,便往李淳面前靠近。
六福连忙躲开缠着他厮打的刺客,挡在李淳前面,手里的匕首迅速往那满脸鲜血而显得面目狰狞的刺客首领刺去。
岂料他只是个障眼法,待六福刺向他,立即有另一个最不起眼的刺客从六福背后侧身奔向李淳身边。
六福刺客再转身已经是万万来不及了的,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刺客扑到陛下身边去了。
可不知怎的,那刺客刚扑到李淳身边,手里的匕首还没来得及架到他脖子上,忽然直挺挺地向后倒下去了!
那刺客首领大惊,回头的瞬间被六福抓住了机会,匕首深深地刺入他的左胸,顿时鲜血飞溅,瞬间便没了气息。
李淳拍拍手,忽然抬起胳膊,从手腕处慢慢摘下一层薄膜来。原来他手上戴着一副薄如蝉翼的手套,想必手套上是淬了剧毒的,方才一抬手碰到那刺客的手,刺客便登时毒发身亡。
刺客折损了好几个,局势明显被翻转过来,不大一会儿,便彻底被六福等人收服,留下了两个活口,而六福手下的人只是伤了三个。
“陛下,可要留着回去审?”
李淳想了想,微微蹙眉:“杀。”
处理了这一批刺客以后,后面的护卫慢慢也跟了上来,请示陛下是否要返回。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面对有准备的李淳,这点小伎俩根本算不上什么。他淡淡吩咐道:“继续前进。”
众人这回将陛下护得更严密,有了方才的前车之鉴,先锋侍卫再不敢掉以轻心,仔细摸过两边的石壁才放心前进。
又走了一段,前面出现一个很大的溶洞,约莫能容纳三五十人。众人都以为可以在这洞里先等一等,多聚一些人再往前走,李淳却往那溶洞看了一眼,低声吩咐六福道:“莫多话,迅速过去。”
六福也嗅到了溶洞里好似有些危险的气息,立即提高了警惕,准备护着陛下全速通过。
可李淳刚一进入溶洞的范围,旁边的空地便忽然平地腾起许多人,依旧是蒙着面,举着长剑直接朝李淳刺过来。
这种刺法有些奇怪,好像全然不顾后果如何,也不顾自身是否会受伤,就是一种十分执着地冲向目标的方式。
六福无奈,只得护着李淳往旁边躲避。
哪知刚往旁边几步,只听一声异响,陛下忽然就不见了!
六福愣了一瞬,看着地面上忽然出现的大洞,一纵身也跳了下去。
下坠的触感不是很坚硬,六福迅速感觉到他是掉在了一张网里,而且是一张十分结实、水火不侵的石棉结成的网。
在落到网底的瞬间,六福脚尖一点,借力向上一跃,一手抓住网的边缘,便像条泥鳅一般从那网里翻了出来。
这里是一个比上面要小的空间,再次落地的瞬间,他便看见,陛下已经站在了角落里。
习过武的人往往有着那样的一种直觉,可以感知空气中的危险气息,此刻六福的感觉便是如此。
此时他们的处境有些被动,护卫全然失去,六福心里有些焦急,但陛下仍旧背剪着双手,气定神闲地站着。
他只是在等着那背后的人现身。
大明宫里,积雪已经下了一尺厚,贵妃娘娘披着那件珍藏多年的纯白狐裘大氅,站在紫宸殿的檐下看雪。
她是在紫宸殿,因为这里是大明宫的中心,进可攻退可守,而且探子们来汇报消息的时候不必进后宫,她可以第一时间听得到。
每隔一个时辰,她便派去一批探子,以便随时知晓那边的动静。
而就在方才,探子来报说陛下和六福在溶洞里失去了踪迹。
她知道,那是陛下再一次用更惊险的方式,深入虎穴。
事实上,在那座山里,陛下是已经布置过了。因为那是祭天来回的必经之路,那座山的具体路线、地形陛下早就已经命人探查过,自然也知道那个山洞是怎么回事。甚至于山洞具体哪里被人动过手脚,都摸得一清二楚了。
他从那个陷阱里掉下去,无非是为了进一步引出对方。
那陷阱地方狭小不能做什么,所以很快对方会出现,将陛下带出去。陷阱只有一处出口,通往西郊的一处名叫陈家庄的小村庄,而那个陈家庄,郭家已经布下了五十名化装成村民的暗卫。
当然,薛七喜也是知道那个出口的。等到陛下向郭家的暗卫施放出行动的信号,暗卫将迅速把消息传递给七喜,然后神策军将会包围陈家庄,将对方的人一举拿下。
郭鏦并没有跟着陛下去祭天,但郭家的人已经安插在了陈家庄,想来他也是知晓情况的。
身后青年的声音响起,“母亲,外头冷,进去歇着罢。”
念云回过头来,狭长的凤目在他身上看了一遍,再看一遍,李恒顿时觉得有一把冰凉的刀子贴着肌肤游走一般,忍不住微微的发抖。
“冷么?好像早已习惯了。”念云似乎是在同他说话,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大明宫的冬天,一向都是这样冷,雪这样大,掩盖了天寒地冻。谁又知道,是天更冷,还是心里更冷!”
李恒不敢接话,从十全手里接过一只小手炉递到她面前,“那么母亲……拿着手炉罢。”
念云摇摇头,转过身去继续看大团大团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从天空中飘落,声音有些凉薄的嗔怪,“你如今,该担心的是你父亲冷不冷。”
他冷不冷?他是皇帝,身边总不会缺那些嘘寒问暖的。好像他从来都是不可战胜的所在,似天神一般。而这一次,他决意去挑战。
李恒忽然又有几分不自信,抬头去看母亲,母亲的目光却始终都只是盯着那落雪的虚空,不再看他一眼。
他鼓足了勇气,轻声道:“母亲,儿子……儿子保证不会伤害父亲半分,他是孩儿的父亲,是母亲的夫君,儿子定会保陛下和母亲安度晚年……”
“安度晚年!”念云冷哼一声,回过头来,锐利的目光似要穿透他一般,“本宫都能看出来的事情,你当你父亲这十几年的皇帝是白当的么,本宫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
李恒忍不住开始颤抖。是啊,他怎么就没想到呢,他怎么就高估了自己呢?难怪正当他们苦恼于没有机会下手的时候,陛下就“善解人意”地把机会送上门来,破天荒的说要去祭天!
原来这一切根本都是陛下撒下的天罗地网,而他自作聪明地就这么钻了进去!
“这……”他噗通一下跪在念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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