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云叹一口气,重新拿起桌上的账册,翻了几页,道:“茴香,你说恒儿过一阵子,是不是就能忘掉?说实话,本宫也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他总会忘掉的。”
听见那一把柔婉却略带磁性的声音,念云猛地抬起头来,身旁站着的竟然不是茴香,而是落落。
落落低垂着眸子,纤长的睫羽笼罩着眼眸,声音里带着一丝凉薄,“母亲不必多心,原本就是落落不想嫁给恒哥哥了。即使他现在无法接受,总有一天他会慢慢适应。母亲忘了么,他的新侧妃们很快就要进宫了,他会有无数美丽温柔的解语花。”
“但愿……如你所说。”
相比恒儿,落落的感情好似凉薄得多。又或者说,她的心思并没有放太多在儿女情上头。若从私心来说,念云倒是真的愿意把落落永远留在大明宫里,由她来掌管着大明宫,恐怕比恒儿以后的那些妃嫔要靠谱得多。
可这关乎落落一生的幸福,她怎能如此自私?若是有可能,她还是应该嫁一个男子,无论贫穷富贵,无论才能高低,只愿他能真心实意地待落落好。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太子要篡位()
整个夏天和秋天渐渐过去,太液池边的垂柳绿了又枯萎,荷花开了又谢了,贵妃并没有为太和公主挑选到更合意的驸马人选,且公主自己也并不愿意嫁人,因此公主的婚事也就渐渐地搁置下来了。
掖庭宫那边为太子甄选的秀女们都已经准备好,在学习了数月的宫规和礼仪之后,被送进了东宫。
贵妃见过那一批秀女,容貌上几乎个个都无可挑剔。从掖庭宫那边传来的消息也表明,这一批的秀女性情也算是不错的。掖庭宫的老太监喜滋滋地向贵妃回禀,他从德宗皇帝初登基的时候就开始训练秀女,这一批无论是模样还是性情,恐怕都是他见过的最好的。
陛下亲自下旨,在这六位佳人中册封了两位良媛、两位昭训、两位充容,并择日册封。
贵妃等了一个多月,却也并没有听说太子偏宠哪位侧妃。甚至于,从东宫传过来的消息表明,太子除了册封那日喝醉了酒进了一位吴昭训的屋子过夜,几乎一直都待在崇仁殿,不曾进过后院。
但他也不曾再试图同落落见面或者联络。
落落一直都住在蓬莱殿的偏殿,甚至于来蓬莱殿问安,太子也只不过是隔三差五的的来一次,并无任何异样。
冬天再一次如期而至,宫里的冬衣都开始着手置办,待蓬莱殿的新衣制好以后,尚服局的典衣杜秋亲自上了门。
念云见了她,笑一笑,“杜秋,你现在越发忙了,这些闲事,何须亲自过来?”
杜秋低头向她福一福身,“娘娘,杜秋所为,未必是闲事。”
念云扶她起来,屏退左右,问道:“宫中可又有什么异常了么?”
杜秋垂着眸子,迟疑了片刻,却始终都未答话。念云等了一会儿,又道:“你既然来了,何必吞吞吐吐,直说便是。”
杜秋道:“若是同东宫有关,娘娘可会怨杜秋多事?”
念云捧着茶杯的手停滞了一瞬,原本打算送到嘴边,却好似忽然忘记了要做什么,停在了空中。
良久,她将茶杯在桌上轻轻放下,看向杜秋,“杜秋,本宫知晓你是个最细心谨慎的人,无妨,你直说罢。”
杜秋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放在念云面前,“娘娘,这是东宫今年报到尚服局的衣裳名单和明细。”
念云拿起来看了一会儿,这只是一张普通的明细单,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
她把那明细单放回到桌上,问杜秋:“有什么不对么?”
杜秋摇摇头:“这张明细单同去年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但是,正因为太正常,所以杜秋觉得有些奇怪。据东宫那边的人说,太子殿下这几个月来好似养了些门客,时不时地切磋些武艺,玩些杂耍。”
念云听她说完,眉头便开始拧了起来。
养门客,切磋武艺,练杂耍?恒儿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的爱好,从前请师父教习武艺的时候,他也没见多用功,连武艺都不如宁儿。
她把杜秋的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问道:“你的意思是,恒儿养了门客,但并没有给门客申请冬衣?”
“是。”杜秋点了点头,“按照大唐的律例,太子门客五百,皇子三百,作为自己的亲信,宫中可酌情供给米粮、衣物等,并不违制。”
恒儿单独分出去住东宫的时间还不算长,之前他并没有养门客。现在忽然有这个趋势,却匿而不报,甚至不向宫中申请供给,确实有些奇怪。甚至可以说,有点欲盖弥彰的意味。
他这是想做什么?
身为大唐的储君,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称得上适合继承皇位的皇子,他可不能行差踏错。倘若是为了一个落落,有了什么不该有的想法,或者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连她这个做母亲的,恐怕都难逃其咎。
“四顺那边可有什么消息么?”
杜秋指了指大殿外头:“杜秋擅作主张,私自请了四顺公公一起过来,就在大殿外头等着。”
念云点点头,“让他进来罢。”
杜秋就这点好,要回禀一件什么事的时候,必定把全套的准备都做齐,绝不会做些空口无凭的揣测。办起事来,十分省时省力。
四顺进来,像贵妃行礼问安,念云道:“四顺,既然你是跟着杜秋来的,想必也知道所为何事。你说说,可有什么不寻常么?”
“这……”四顺迟疑了片刻,跪伏在地:“娘娘恕罪,底下小崽子们回来报,说殿下每日在崇仁殿安歇,那些门客……也安排宿在崇仁殿,夜间玩杂耍取乐,一概不许咱们服侍……”
“那冬衣呢,可有人注意到了,那些门客是否得了新制的冬衣?”
四顺磕了个头:“冬衣的事奴才不知,似乎听说殿下的门客皆穿上等细葛布,偶尔有绸缎,但不知是否殿下统一置办。”
念云点点头:“好,本宫知道了,从今日起,东宫的事你多派些人留意着,若有异常便及时来报与本宫知,可明白了么?”
这四顺是个聪明人,知道虽然太子殿下才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但他身后这位贵妃娘娘,才是真正运筹帷幄之人。他连忙点头如捣蒜:“是,是,奴才明白。”
又过了几日,念云再次召见四顺的时候,传来的消息让她有些难以接受了。
东宫里头的食客大约有三五十人,每日借切磋武艺和排演杂耍之名,也打打马球,但所做的很可能是阵法和实战配合的演练。
不仅如此,他们的太子殿下似乎在城外还蓄养了数百人。这些人行踪不定,身份似乎更接近于暗卫和……刺客。
而且,他身边的那个十全,似乎也被他不知以什么条件给收买了,开始帮着他一起隐匿情况。
恒儿这是想做什么,难道是要逼宫谋逆不成?
这样的戏码,念云并不陌生。当年德宗皇帝卧病之时,陛下也曾如此。还有太上皇……
那些回忆是残酷而血腥的,从古至今,任何一场政变都带着嗜血的气息。
可这一次,她不愿意看到哪怕是一丁点的血腥。因为这两个人,一个是她一生依靠的男人,一个是她含辛茹苦一点一点看着长大的儿子。两个人,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而且,她知道她这个儿子的才智与能力,他根本没有他父亲的手腕和谋略,他若真做了,只会自取灭亡。
这件事,她需要提点一下,敲一敲警钟才行,不能由着这个孩子胡作非为。
她思量着下一步该如何做,两根手指无意识地在桌子上轻轻敲着,另一只手顺手拿起桌上的茶盅往唇边去。
一只后伸过来拿开了她已经送到唇边的茶盅,“娘娘忘了,这是昨儿的隔夜茶,喝不得了,娘娘且稍候,七喜替娘娘烹新的。”
念云抬头看见是七喜,高高瘦瘦,正背对着她,躬着腰把紫砂茶壶放到茶炉上。
她将那几只小茶盅放到一边,随口道:“茴香绿萝跑到哪里去了,怎的一大早便不见了人影?”
七喜一面看着煮水,一面温然答道:“娘娘忘了,昨晚不是吩咐叫绿萝去尚服局取东西么。方才公主想要去太液池边走走,茴香陪着去了。”
念云扶一扶鬓角,轻叹一声,“哎,老了,瞧这记性!”
炉子上的水已经初沸,七喜将紫砂壶拿起,往茶盅上浇水洗杯温杯,又重新添了山泉水进去,文火慢煮。
听见念云只是不住地叹气,问道:“不知娘娘有何烦心事?”
确是烦心事,可又不是同底下人说说便能够宽心的。念云道:“无事。”
七喜扇着炉火的手停了停,忽然道:“娘娘可是为着太子殿下的事苦恼么?”
“你说什么?”念云一惊,险些把手边的几只茶盅都拂到地上去。
七喜低着头,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娘娘稍安勿躁。太子殿下私底下训练暗卫,便是六福那边恐怕都已经知晓,七喜知道可不算什么值得震惊的事。”
七喜是她的亲信,东宫那边也或多或少都安插了她的人,七喜若是有心,还真不难知晓。
可六福……
六福毫无疑问是陛下的人,若是连六福都已经知晓,那也就是说,陛下……
念云几乎不敢想下去。
虽然陛下已经立了恒儿为太子,对她的宠爱也几乎可以称得上无以复加,可历朝历代,这事都是大忌。即使是已经拟定的继承人,若是太急于登基称帝,多半都没有什么好下场,特别是当皇帝陛下还是一位有所作为的铁血帝王。
若陛下对恒儿真正动了废立之心,后果将不堪设想。陛下膝下子嗣单薄,若是恒儿也出了事,那就只能从其他亲王的嫡系过继继承人。到时候,那些人的欲念被激起,恐怕又少不了一场血雨腥风。
到时候,就算国祚尚安稳,可郭家呢?若是帝位更迭,郭家的荣宠恐怕是维持不住了的。从祖父开始,辛辛苦苦撑起来的大家族,不知彼时又将受到什么样的重创。
不仅是恒儿的一生都将会改变,就连郭家的命运,恐怕都堪忧。
“七喜,”念云忽然拉住七喜的袖子,“你替本宫去一趟东宫,去告诫恒儿,千万莫要做傻事……”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七喜的权衡()
七喜受贵妃之托,往东宫去了。
这时候太子尚未下朝回来,七喜便在东宫里头随意转一转,东宫里头来来往往的不过是些面善的太监宫女,并未见到多余的闲杂人等。这些人都认得七喜是贵妃娘娘身边的亲信,见了都低头向他行礼。
他便信步踱到了崇仁殿。
崇仁殿的大门并未关上,七喜站在外头便可以看见大殿,里头摆着桌椅,挂着牌匾和字画,似乎也不见有什么异常。
七喜往偏殿里看了看,这大白天的,偏殿的门倒是都关着。
这时一个小宫女从崇仁殿里走了出来,七喜从她脸上青涩的模样可以分辨出她大约刚刚进宫不过两三年,恐怕还不太懂得那些复杂的权谋。
七喜拦住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道:“这位姑娘,不知这崇仁殿偏殿怎么都关着门?”
那小宫女却是不认得他的,脸上带着一点狐疑,上下打量了他一遍,看见他身上穿着的是总管的衣裳,又有些吃惊,连忙侧身行礼。
七喜道:“咱家是大明宫里蓬莱殿的总管薛七喜,奉贵妃娘娘之命前来,在此等候太子殿下。”
那小宫女这才定了定神,道:“回薛总管,偏殿里头……住的好像是殿下从外头请来的几位先生,想是还未起身。殿下日里要去上朝,特许他们早上不必问安的。”说完,又有些不确定,讪讪道:“奴婢也是猜测,奴婢只是在外头洒扫的。”
七喜笑着点点头:“不妨,你去忙你的吧,咱家也就是问问。”
那些门客听说时常是夜间在崇仁殿里关着门演练,想必白天就用来睡觉,养精蓄锐了。如此看来,李恒这异心,恐怕是坐实了的。
一直等到午后,李恒方才下朝回来,一回来便径直往崇仁殿来了,见薛七喜在大殿里头坐着,吃了一惊,问道:“是什么风把薛公公吹了过来?可是母亲有事么?”
七喜起身行礼道:“是娘娘差七喜过来的。”一面四下看了一圈,“殿下,借一步说话。”
李恒引七喜到内殿,屏退了众人,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七喜方才悠悠地开口:“殿下的门客,大白天都闭门睡觉,倒是清闲。”
李恒脸上有些不自然,支吾道:“这……本殿也是想着他们都有那么一些见识和本领,也就纵容着些。毕竟也不是朝臣,没必要要求他们必须什么时辰起身来议事问安……”
七喜仍旧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知殿下养的这些门客,都有哪些好见识和本领?”
这个问题,李恒倒好像是早就想好了答案,回道:“哪里有什么真本事,不过是本殿最近喜欢看些杂耍,想着准备几个新节目,新年大宴的时候能表演给陛下看呢。”
七喜脸上似笑非笑:“殿下训练的杂耍,是打算表演刺杀呢,还是表演暗中护卫?”
李恒一惊,下意识地四下看看,这才深深一揖:“薛公公可莫要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么?”七喜笑笑,“殿下,娘娘今日差七喜来,就是为着此事。”
“你说什么?”李恒上前抓住七喜的胳膊,大惊道:“母亲难道已经知晓此事?不,不,这不可能……”
七喜只是站着不动,任由他急得抓耳挠腮。过了片刻方道:“太子殿下何须着急?娘娘若是想要阻止殿下,难道郭家的势力尚不足以出手拿下这东宫的数十人和外头那几百暗卫么?”
李恒愕然:“薛公公的意思是……难道母亲现在并不想……”
七喜没有答话,而是岔开话题道:“殿下此时能动用的人力物力财力才多少?东宫根基,恐怕娘娘随手就能连根拔起。莫要忘了,郭家……”
他没有再说下去。
郭家?
郭家的势力,从子仪公开始,积累了数十年,自然远非他一个才做了数年太子的毛头小子所能比的。陛下虽然偏宠母亲,但对于郭家的势力,多多少少还是有所压制,这一点他也看得出来。
他此事若能成,对母亲,特别是郭家其实并没有坏处,甚至他还可以给郭家更多。
若是能得到三舅舅的支持……
原本他心里还一直有些惴惴不安,毕竟他的能力有限,而二哥手里能动用的势力也不多,看起来胜算并不大。且不说兵部和神策军,光是陛下身边的侍卫都不容易对付。
但若是能加上郭家……李恒忽然觉得有那么一点云开月明之感。但他仍旧有些疑惑,母亲怎会默许此事?
七喜一直在盯着他的脸,没有错漏他的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这时七喜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殿下,贵妃娘娘对陛下情深意重,但郭驸马这一生,所忠惟有你母亲一人……”
“是三舅舅的意思?”
七喜低下头,深深地作了一揖:“七喜……告退。”
若是三舅舅的意思,他又为何要如此?
李恒忽然想起上一次选秀女的事。当时群臣请谏,是想劝陛下广纳妃嫔,陛下当时并没有说话。过了好几天,才批复了那些折子,并没有同意,但也没有拒绝,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