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很快来了消息,婚期就定在了年后的二月。
晨昏定省的时候,母亲慈祥地微笑,亲切地拉着她的手,“念云,你身子好些了吧?到我身边来坐。”
但事情并不像表面上的那般平静,后来她从下人零零碎碎的窃窃私语中拼凑出一些消息来,升平公主命人抓了望舒楼的人来悄悄的审问了,并捉了几个人以偷盗的罪名送到官府,关进了刑部的大牢。
那些刺客进了刑部的大牢,自有各种酷刑伺候着,就别想再活着出来。
她知道这是母亲在泄愤,为着她最疼爱的女儿无辜受难。此后,似乎母亲再也没有去过大明宫赏花饮酒。
东宫送来的礼物也是不断。甚至有一次,广陵郡王特地叫人送来一个食盒,说是宫里新制的芙蓉糕,他尝了觉得很不错,叫小太监骑了马趁热送过来,给郭十一娘尝尝。
下人们都说,大姑娘算是嫁到好郎君了。
她知道他大约要穿朱红官袍进宫面圣的,因此叫茴香打了条松花色的绺子算是回礼。
那盒芙蓉糕在木叶的案几上摆了好几个时辰,看着它慢慢地变冷变硬,她一口也没有吃。
她知道,这所有的东西,都是给念云的。而她只是一个木偶,被摆在念云的位置上,生硬地扮演着一场她永远也演不好的戏。
自她变成念云以后,郭鏦竟真的像是对待念云一样,极少去她的院子,他常常只是站在水潭边,面对那个贴着封条的小院沉默地发呆,一站就是大半天。他变得沉默了许多,仿佛几天之内凭空添了无数的心事。
在大婚的前一日,试嫁衣的时候,郭鏦来了。
郭鏦推开门,她刚刚换好衣裳,深青色的大袖深衣,朱红蔽膝,绣着繁复的五彩纹饰,额上贴着金色的云母片拼缀成梅花,眉如远黛,颊染双晕, 越发衬得肌肤若雪,迆迆然站在他面前,明艳得不可方物。
郭鏦看得愣住了。
她也呆呆地看着他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忽然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一时又如鲠在喉。
在那小院里一起说话,一起开怀大笑,一起出去游玩骑马的日子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前尘往事竟都成痛。她红了眼眶,哽咽着叫了一声:“三哥哥。”
郭鏦挥手叫服侍她换衣的人都下去,屋里只剩下他二人。她的眼睛无比酸涩,只觉得这些日子努力用淡然来掩饰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扑到郭鏦怀里放声大哭,眼泪冲刷着脸上厚厚的脂粉,晕染在郭鏦的衣衫上。
郭鏦没有劝慰,只是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哭了好久,她终于停下来,红妆晕开,花钿凋残,又有一种别致的美。
“木叶……”
她怔怔的看着他。她是念云,父亲叫她念云,母亲叫她念云,所有人都叫她念云。
“三哥哥,你忘了么,木叶已经死了,我是念云……”她声音哽咽难言。
郭鏦心里一痛,看着她,忽然问:“你愿意嫁给广陵郡王吗?”
她看他的眼神有些茫然。这话再不必说,在那白皑皑的灵堂里,她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郭念云,自然是愿意嫁给李淳的。
她没有回答,郭鏦执拗地又问了一遍:“那你愿意嫁给李谊吗?”
她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点点头,又摇摇头。其实她自己也有些不确定,如果没有这个变故,她一定会毫无悬念地嫁给谊的,但现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如果还想嫁给谊,就必须付出沉重的代价。
郭鏦掰着她的脸,强迫她看着他:“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她无法直视他。她的苦难,和家族的苦难拴在一起,她无法选择。她近乎哀求:“三哥哥,你放过我……”
郭鏦没有放开,反而更强势地迫使她看定了他的眼:“我只剩下你一个妹妹了,我不想你受苦,如果你不想嫁,我就带你走,我就不信,我们两个死了,郭家就活不下去,升平府就不复存在!”
公主府的十二娘可以暴病身亡,那么十一娘和三郎一样可以身染沉疴。走,不难,可是又走到哪里去?
她不是韦桃卓,她没有那个勇气去搏,一旦失败了就靠回忆度过漫长的余生。
嫁给李淳,其实也未必好,可是她不爱李淳,或许就不至于太难过。
到了这一步,怎么走都是错。她甚至开始羡慕真正的郭念云,为了心中所爱不顾一切,走得这样了无牵挂。
她的镇定叫郭鏦心惊,他不仅没有放心,反而觉得揪心,揪得难受。
“我相信谊是真心的。我认识他的这些年来,从未见过他对一个女人如此上心。他说过,从见到你的第一眼,他就打定主意要做我们家的姑爷……”
她眼里一片凄然,眼底的凉意弥漫上来,一直晕染到郭鏦的心里。
“三哥哥,所谓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
郭鏦想给她任性一次的机会,她却没有办法任性放纵。从灵堂里沉重的一跪开始,她就已经不是郭木叶,她是郭氏的长女。
郭鏦忽然道:“你小的时候,那位带走你的谢真人说,你往后是大福大贵之命。”
呵,谢自然。今日之事,恐怕有意无意的都是拜她所赐吧?然而,她依然感激韦姑姑,韦姑姑对她的爱和呵护,绝非虚情假意,她所得并不比公主府里的郭念云少。
她苦笑道:“那十几年,没有父亲母亲,可是,那好像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郭鏦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却不知还能劝慰她什么。偏偏他们是兄妹,他什么都给不了她。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轻声道:“我会嫁给李淳的——你放心。”郭鏦明白她说的放心是指什么,她只是在承诺自己不会有过激行为。
“你——要当心自己。”
她拍拍他的手背,轻轻点头。
她目送他的背影远去,仿佛看到她生命里最繁华的花朵纷纷凋落,空余一地凄凉。
贞元九年的仲夏之月,升平公主府的嫡长女同广陵郡王联姻。
婚礼,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应该是一段足以铭记一生的美好时光。韦桃卓曾经说,她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一个男子骑着白马来,用十六抬的大轿,风风光光地娶她进门。
很多年后念云花费大把的时间独自回忆往事的时候,却发现关于她怎样被丫鬟们簇拥着穿衣打扮、由李淳带着一帮年轻后生接回东宫的记忆如此淡薄。
只记得自己头上戴着沉重的华冠,脖子僵硬地被套上层层叠叠的钗钿礼衣。钗钿礼衣的最外面套的是一件青色的广袖深衣,绣着精美的双凤缠枝牡丹,那是姊姊生前为自己绣的嫁衣。
念云清晰地记得那对展翅欲飞的凤凰是多么的精美,那片牡丹是多么的娇媚,那是整个长安城少有的精致绣工。
她不知道姊姊到底编织了多少心思在那件衣裳里,总之,她穿着它的时候,总觉得身上满满地披着姊姊的灵魂。
她自己像一件珍贵的瓷器,毫无生命地被人搀着进进出出,参与一桩一桩郑重其事的仪式。
她有一种感觉,那一天大婚的主角也许根本就是那件衣裳,而不是她,衣裳依附在她身上,她是一个可怜的宿主,是**纵的偶人。
宾客们纷纷夸赞太子和王良娣有福气,养了个聪慧俊逸的好儿子,又娶回一个知书达理、才貌双全的儿媳妇,她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她头上遮挡着敝膝,眼前瞳瞳的人影晃来晃去的看不分明,由李淳牵着走进大厅里。好在那双手宽厚而温暖,她贪婪地汲取那一点点体温,不自觉地握紧了牵着她的那只手。
待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的时候,她微微抬头,透过那块透额罗悄悄打量她的公公婆婆。
就在她目光触及那个华服的中年贵妇时,大惊失色,若不是有两个嬷嬷紧紧地按着她的胳膊,她几乎要立时把头上的透额罗扯下来看个清楚!
第二十八章 花烛夜()
上首坐着的她的婆婆王良娣,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望舒楼里告知她真相的神秘黑披风女子!
原来这一切的闹剧,根本就是由东宫一手导演,诱使她一步一步前去探寻,最终破坏舒王和她的婚约。步步算计,而误杀姊姊也许是其中唯一的一桩意外,却又恰到好处地被利用。
从郭家分别应下两桩婚约开始,这一切都进入了一场角逐。李谊以郭鏦为盟友,争取郭家的支持,接她回府,并打算利用她打回忆牌,赢取皇帝的欢心。
而李淳不能容忍郭家两头押宝,于是向她示好,出手破坏舒王府的联姻,一步一步诱使她挖掘往事、逼迫韦贤妃出手,最终赢得了她和郭家。
这一场博弈中,最无辜的是姊姊,成为一个牺牲品。
最悲哀的是她,仿佛人人都爱慕她,实际上她也不过是一个权势的附属品而已。
宾客散尽,新妇静静地坐在贴满喜字的屋里。隔着模糊的透额罗,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全然的陌生。
呼吸里的每一口空气都是陌生的,混杂着淡淡的香气。
她不知道东宫熏的是什么香,味道很细腻,也没有烟味,想是极好的,但这陌生感让她惶然。她扯掉透额罗和头上冗余的饰物,沉默地坐在床沿上,像一尊石雕,仿佛那是她一个人的天荒地老。
有一人自推门而来,无人通报,她知道是李淳,于是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那人却开口道:“你若不情愿嫁来,今日就不该上轿!”
一个略低沉的女声,念云猛然回过头来,是王良娣。
念云看向她:“可上轿之前,我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东宫的预谋。”
“有什么区别吗?我并没有对你扯谎,也没有阻拦你做舒王妃。这都是你,你自己决定来听我说故事,自己决定不要嫁给舒王,决定做郭念云。不是吗?”
她的手温柔地抚在念云的肩上,语气那样和蔼可亲。
念云泄了气。
王良娣微微一笑:“相反,你还应该感谢我,是我提前告诉了你真相,给了你重新选择的余地。”
假若真做了舒王妃,许多年后才知道自己一直在为虎作伥,一直在受仇人的利用,一直被夫君欺骗,那时又该如何是好?
王良娣拉着她的手:“也不要怪淳儿,他喜欢你,不能算错,是因为你有你的好处。”
她是个聪明人,已看出念云心中的不快,因此特来游说。
念云黯然:“他算计我,算计得这样深!”
王良娣笑了:“你看,这男人的天下,咱们女人想要自己拿主意总归是千难万难——我还曾是先帝的才人呢,不管自己愿不愿意,懵懵懂懂的就被赐给了殿下……”
念云不知道这一桩,难怪太子妃殁了,她又生了长子,却始终没有扶正。
她继续道:“也不见得就是不好。没几年先帝就去了,和我一般年纪入宫的美人、才人、婕妤,如今都只得去感业寺做姑子,我尚能伴在殿下身边,有那么一点盼头。”
见念云略有动容,她谆谆善诱:“大礼已成,你若现在反悔,还要讨一纸休书,对两家也都没好处。既然已经嫁过来了,又何必同自己过不去,若是运气好,夫君一切顺利,你何愁不尊贵?”
她不是后悔嫁了李淳,而是担忧。李淳这般将她算计到手,往后的日子,这漫长的一辈子,夫妻之间不知还要怎样算计。
已经够艰难了,她可不想再得罪婆婆,因此恭恭敬敬地起身行一礼:“多谢良娣,儿媳受教了。”
王良娣拍拍她的手背:“等会淳儿回来了,莫要同他置气。”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得见另一个人的呼吸声,还有扑鼻的酒气,在离她只有一米多的面前。她知道是李淳,她的夫君,不知道外面的宾客给他灌了多少酒。
她惊觉,屋里只有他们二人。光线并不明亮,但她早已适应,看见他站在面前,一身绛红色的官袍,怔怔地看着她出神。
恍若初见,他也穿着红衣,在郭鏦的屋里,含笑转身,光线也如今日般朦胧。
他忽然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抚摸她的脸,于是她下意识地向后躲了躲。
“念云……”
即使王良娣再三叮嘱,可她依然无法想象今夜便要承欢于这个男子。
她冷冷地抬眸,对上他因酒精而涨红的双眸,刻薄道:“恭喜你,现在你终于娶到了升平府唯一的嫡女,可满意了?”
他瞪着她,忽然把手飞快地伸过来,三个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把脸凑到她的面前,眸中的血红似要将她吞噬。
“不,我不满意,我从未得到你的心!”
“我的心?”她惨笑:“不过是一个弱女子不合时宜的情绪罢了,我的心有什么用处?”
李淳不答话,就这样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泪就像不是她自己的一样,迅速地涌出,跌落,滑过面庞,正落在衣裳上那只翩然的凤凰上,像是凤凰在哭泣。
李淳忽然觉得她可怜,将她揽在怀中。
那麻痒的感觉又来了呵,似那日的梦里,似李淳站在台阶上凑近他说话时……
她的身体微微的颤抖,下意识地推他。
李淳叹一口气,在她耳边道:“我会等着你。”
他扬声叫门外守着的茴香、绿萝进来。两个丫鬟面面相觑,战战兢兢地挪进来,李淳上下打量了一下二人,又深深地看了念云一眼,眼中堆积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沉默了一瞬,说了声“照顾好夫人”,便转身离开,留下一个寂寥的红色背影。
念云花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夫人”指的就是她。
她松了一口气。
茴香和绿萝服侍她换下厚重的钗钿礼衣,她便打发她们俩回去休息了。
儿臂粗的龙凤花烛彻夜地燃着,把紫檀木大床上的雕花投在锦被上,深深浅浅,如同她破碎的心绪。
东宫是比公主府更加孤寂的地方,就连三哥哥,都不能够时时来看她了,只剩她孤苦伶仃一人,形影相吊。
这样暧昧的夜,她自然不想李淳在身边。可是李淳真的走了,她只觉得无比的寂寥,简直不知道以后的成千上万的日日夜夜要怎么过才好。
念云就这样呆呆地坐着,直坐到烛光暗下去,窗外的光线似乎渐渐的明朗了。
于是窗外有丫鬟来,说是郡王派来叫她的,要洗漱去拜见太子夫妇了。
很快便有丫鬟捧着许许多多的物事鱼贯而入,念云于是又被她们拉扯着梳洗换衣,穿上一套并不比钗钿礼衣轻松多少的衣裳。
茴香用浓重的脂粉遮掩了她憔悴的黑眼圈,又从一个崭新的朱漆螺钿妆盒里取出两指来长、比笔管略粗的一个物事来。念云细看了一眼,仿佛是一些红艳艳、看着十分娇艳润泽的油膏,装在一个雕花的小竹筒里,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
一个丫鬟道:“这是太子殿下赏下来的茜色甲煎口脂,颜色纯正,很是难得呢!”
念云心里一动,忽然问道:“昨夜屋里的熏香,可是沉水香?”
丫鬟笑道:“郡夫人果然好见识,咱们这沉水香是宫里头赏的,便是太子殿下的几位侧妃也用不上这么好的!”
念云拿过那支口脂,细细地端详着,慢慢地把那红艳艳的颜色涂到略显苍白的嘴唇上去。
她记得的呢,韦姑姑同她说起长安城的盛况,也说到过这两样,她是极喜欢茜色的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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