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一天,他真的要失去她了,他才察觉到那种无边的恐惧,仿佛被人从独木舟上生生推下深水,心痛得几欲窒息。
她受到的伤害这样深重,而世人却依然要把罪名加诸她身上!
更可怕的是,他在侧殿里听到了陛下和母亲的谈话,在这种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情况下,陛下竟然决定让他改娶王瑾襄的堂妹!
李恒觉得他听见陛下说出那样话的时候便要从侧殿里冲出去同陛下理论了,可身边的太监十全紧紧地抱住了他,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出去与陛下起冲突。
后来听见母亲同陛下据理力争,他的眼泪莫名的就流了下来。
母亲一向待他们都这样好,而陛下却如此冷血。
他听见陛下的脚步声远去,十全抱着他的力道才慢慢松了下来。李恒蹲在地上,掩面哭了起来。
他从未如此脆弱过,直到听见落落那一句沙哑的“你出去”,直到听见陛下打算就这样轻率地定下他的命运。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侧殿里走出来,母亲并不在大殿里,不知是在落落房里还是出去了。
他走到落落的房间门口,抬起手准备敲门,但终究还是放下了,只伏在门上侧耳听了片刻,有些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往前走,不远处便是紫宸殿。
十全拉了一下他的衣襟,李恒这才回过神来,但他却忽然举步往紫宸殿里走去了。
那是他的婚事,他为什么不能自己做主?
陛下正在偏殿里批阅奏折,见他进来,头也未抬,“恒儿,来看看这一本折子,为了治理黄河水患,从太宗皇帝开始,就在开挖水渠,可到现在也没能彻底解决问题……”
李恒接过陛下递过来的折子,却轻轻地放到了一边,纳头跪倒在地上,“陛下,儿子听问陛下要为儿子指婚,特来求见。”
李淳微微一愣神,抬起头来,那朱笔便在折子上泅开一片红点。他皱了皱眉头,将朱笔放下,“你想说什么?”
李恒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若是陛下想让儿子娶王瑾襄的堂妹为太子妃,恕儿子不能从命。在儿子心中,正妃之位惟有太和公主一人,若那人不是她,儿子这一生,决不娶正妃。”
“放肆!”李淳用力在案上一拍,条案上堆着的折子都跟着颤了一颤。
李恒倔强地低着头不语。也就是这一刻,李淳忽然觉得这个儿子的脾气这样像念云。
脾气像她也就罢了,可才能为何就不能像她一点?倘若他的才能智慧及得上他父亲母亲一半,他这个做父亲的也不至于这般努力要为他铺路!
这古往今来的无数帝王,不愿墨守成规的有之,任性胡为者有之,才能平庸者有之,率性而为者有之。这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才能平庸的帝王却还不肯遵循这世间的诸多规则,偏要率性而为。
他这个儿子怎么就不明白,从前他不反对太和公主做太子妃,那是因为太和公主本身有一定的才能和魄力。可现在,她自己都已经开始灰心,况且担上了这样让天下人诟病的名声,这对大唐的统治已经弊大于利!
李恒犹不自知,还在试图以感情打动他,“父亲当年恋慕母亲,不也是费尽心思非她不娶?为何儿子想娶自己喜欢的女人,就不行了?”
他当初娶念云是因为恋慕她?呵,说来也并非如此。当时先帝和舒王争得那样厉害,他哪里还有工夫去谈情说爱!只不过,他是幸运的,恰好遇到了那样好的一个她。
李淳重重地看了他一眼,“恒儿,朕和你母亲,原本也不过是父母之命,也同样有着复杂的利益纠葛。帝王家,不可太任性。”
李恒仍旧跪在地上,嗫嚅了许久,方道:“若不能得偿所愿,儿子宁愿不做这个太子。让二哥当好了,二哥不是很想当太子么……”
“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李恒脸上。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自己的父亲,这位大唐的帝王,他从来不曾对自己的儿女动过手!
平地一声惊雷,外头原本还风和日丽的天气,说变就变了,一时间竟大雨倾盆。
李淳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看捂着脸一脸不可置信的太子,心中没来由的烦躁。他不顾外头雨正大,指着大殿外头,整张脸都在颤抖:“逆子,你给朕滚出去,朕不想看见你!”
李恒咬着牙,竟真的站起来,一扭身往那瓢泼大雨中扎进去。
李淳颓然坐在大殿之中,冷风挟裹着雨点从门外刮进来,只觉得凉意从骨子里透出来。这样的寂寥,也许念云能够明白,可她的心还不够硬,连她也劝他不能这样做。
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开得更大了,李淳以为是风,一抬头,却看见一个高而瘦的身影,撑着一把油纸伞出现在门外,手里托着一个包裹。
他收了伞,靠墙放在一边,双手托着包裹行礼:“奴才薛七喜,奉贵妃娘娘之命,给陛下送新制的披风。”
刚刚变天,她便能想着替他送来衣裳。他们当初也是因为利益纠葛才联姻,他知道,他是一个幸运的人。
他神情寥落地招呼道,“七喜,你过来陪朕坐一会儿。”
七喜走到他身边,抖开包裹,替他将披风系身上。七喜的衣摆已经湿透,在地上留下一行深色的水迹,但怀中的披风却是干燥而温暖的。
七喜系好了披风,垂手立在一边。
李淳叹道:“朕从十岁开始,衣食都由丁香照应,按说她才是朕的青梅竹马?”他想了想,却又笑了,“可惜,朕自从遇见了念云,整颗心都在她身上了。你说,恒儿就不能有这样的际遇么?”
七喜低着头站在李淳身后,所以李淳并没有看到他眼里闪过的浓烈的情绪。
青梅竹马,是多么美好的一段回忆,但后来爱上别人,好像也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只可惜,他是一个太监,他并没有那样的幸运,即使爱,他亦只能爱而不得。
七喜只是觉得,那青梅竹马的女子太可怜。
若是能够相忘于江湖,能够另觅良人举案齐眉也就罢了,若是不能,将是何等的凄凉?
七喜深吸一口气,在李淳面前跪下来:“陛下,奴才以为,不宜为太子殿下娶王氏女为妃。虽然陛下是为了太子殿下好,为大唐的江山稳固着想,可无论是对太子殿下来说,还是对太和公主而言,都不公平,在感情上恐怕难以接受。”
明知道陛下虽然留他在大殿里,却并不想听到这样反对的论调,但七喜还是把自己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果然,李淳冷哼了一声,“感情,大唐的储君何时能够这样感情用事了?”
七喜从未试过像今日这般忤逆,轻声道:“陛下若是顾虑太和公主将受到天下万民的诟病,不妨让王氏女和太和公主皆为太子侧妃,若王氏女真的没有同她的姐姐一起做恶,相信殿下和太和公主自然能明察秋毫,和睦相处……”
“闭嘴!”李淳忽然站起来,冷冷道,“是贵妃派你来游说朕的么?朕心意已决,你无须再说,退下罢!”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最大的弱点恐怕就是落落了。倘若同为侧妃,他也必然明显地偏宠一人。
彼时落落一来背负那样的污点,二来她若是恢复了郡主的身份,她父亲是舒王,身份敏感不说,地位也并不比王氏女高,将来何以自处?到时候岂不是鸡飞狗跳,家宅不宁!
若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应是直接斩断这孽缘,索性长痛不如短痛,逼得他们分开,才能各自安好,相忘于江湖。
若不嫁太子,落落到底还是公主,往后从门第略低些的进士举子中挑一个人品学问都好些的做驸马,有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又有贵妃和太子护佑,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可偏生他们都太过于执着,不懂得这样的道理。
第二百一十八章 杜秋的提醒()
薛七喜拾起墙角的油纸伞,从紫宸殿出来,见六福正垂手侍立在门边。
原来六福始终都在,但陛下如今心情不好,所以他只是远远地站着,既不靠近,也不发表任何意见。
也许这才是长期跟在陛下身边的人特有的相处之道,偏生他不懂得这些,所以他方才进去了,听了陛下的话,忍不住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结果再一次惹恼了陛下。
他仿佛听见六福颇有深意地缓缓道,让陛下一个人静静……
呵。
在这方面,贵妃娘娘恐怕不算是个十分聪明的人,而他们这些跟着娘娘的,也十分愚笨。
七喜走到门外,冲六福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六福同七喜还算是熟络,方才陛下发火,他也都看在了眼里。见七喜出来,六福朝大殿里头努了努嘴,低声道:“也难怪,先头在蓬莱殿娘娘便忤了这位的意,方才太子殿下又是一桩,你还说这样的话,可是不讨巧!”
七喜亦低低地说道:“也不过就是实事求是而已,陛下难道真的就是无情之人么?”
六福对陛下的了解比任何人都要深,他轻轻摇头,叹道:“看似最无情,怕才是真的至情至性。”
七喜回到蓬莱殿,便直接回了自己的屋子,一语不发。绿萝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向念云道:“薛公公方才去紫宸殿,怕也是吃了瘪,挨了陛下的训罢。”
念云摇摇头:“罢了,不去理他,让他歇着罢。七喜这个人,总有些读书人的死脑筋,不懂得逢迎。好在一向都是跟着本宫,要不然,不知要受多少委屈才能做到这个副总管!”
这时候听见外头说杜司衣来了。
要说这个杜秋,这些年来的确是帮了念云不少的,她在尚服局这些年来对职事十分上心,一路升至了从五品司衣,不仅把尚服局的事务处理得妥妥帖帖,还教出了一个处事稳当的太和公主,因此念云也时常单独召见她。
杜秋过来,是因为听说太和公主病了。
虽然亲近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对大明宫上上下下,蓬莱殿的说法只是太和公主抱恙。杜秋已经听说了一些小道消息,这期间也已经来过两次,听说公主醒了,饶是外头大雨倾盆,她还是撑着一把油纸伞过来了。
杜秋进屋去探望过太和公主,又同她说了一会儿话来宽慰她,见她好似很疲惫,便也不多耽搁,往外间去同贵妃说话。
念云正烹了一壶茶,便招呼杜秋,“杜秋,过来吃一盏热茶,加了姜末的。瞧你,裙摆都湿了。”
杜秋来的时候脚上穿了高底的桐油木屐,但裙摆仍是沾了许多泥水,在蓬莱殿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拖出长长的一道印子。
饶是如此,仪态丝毫不乱,仿佛身上穿的是华贵的锦袍一般。
念云最是欣赏她这气度,所以才叫落落跟着她学,不光是学六尚局的事,更是学为人处世的态度和风仪。
杜秋并不推辞,上前来道了谢,接过茴香递过来的一盏加了姜末的茶水,看看大殿里并无外人,于是道:“杜秋方才在外面看见七喜公公了,好似不大愉快。”
念云觉得她话里有话,但涉及到近身之人,索性叫茴香和绿萝也先下去,这才道:“七喜是个读书人的心性,一向不大懂得掩藏情绪。”
杜秋的眸光闪了闪,犹豫了片刻,道:“杜秋进宫之时,也曾学习过宫规,知道身为奴婢,一切皆以主子为中心,自身的情感,际遇都不重要,所以必须做到喜怒不形于色,方能伺候好主子。”
念云点点头:“本宫身边亲近之人,一向并无太多要求,你也是知晓的。七喜跟随本宫多年,率性些也是有的——不知杜秋想说些什么?”
杜秋想了想,道:“娘娘若是句句都在维护七喜公公,杜秋的话,便不说也罢。”
念云道:“你但说无妨,在本宫面前,不必吞吞吐吐。”
杜秋将茶盏里的水一口喝干,道:“既然七喜公公已经跟随娘娘多年,不知娘娘可知晓他的过往,他的底细?”
念云微微蹙眉,回想起那些久远的事情,认真地答道:“他当年进东宫的时候,不过十六七岁,刚刚受了宫刑,本宫当时正缺亲信,所以留了他下来……”
当年她也曾派人查访过,不过,他的祖籍并不在京城,而是在青州一带。离得太远,查起来有些麻烦,况且也同京城里并没有什么瓜葛,所以后来便没有再查下去。
只知道,他是官宦人家的家生奴才,给主子家的子弟做伴读,得以读书识字。但后来主子家道中落,他便也从此流落在外,一直流浪到长安城里。几番碰壁之后,为了得一口饭吃而净了身,最后来了东宫。
她也看得出来,七喜的眼神中总是有那样一种淡淡的忧伤,好似他的往事里曾经有过许多令他不忍回想的伤感事。
但她并不想去追究,本身家道中落、盛极而衰就是一件令人伤怀的事。无论是七喜还是茴香绿萝她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思想,她并不想让他们都成为无悲无喜的木偶。
杜秋沉默了片刻。念云问道:“你可是知晓了什么?”
杜秋摇摇头:“杜秋是润州人氏,从镇海跟着娘娘入宫,久居深宫,岂能尽知世事?只是杜秋觉得七喜公公身上好似掺杂的感情太多,对于一个奴才来说,特别是娘娘身边委以重任的奴才,似乎有些不妥当。”
念云握住杜秋的手,“本宫知晓你的意思,你是个聪敏的。但七喜跟着本宫多年了,本宫向来用人不疑,七喜这些年来,帮了本宫许多。”
杜秋心中并不确定,但从先前澧王手帕之事七喜匿而不报,到如今,越发觉得七喜心中好似藏着什么秘密一般。但贵妃不愿追究,她也就没有理由再说下去。
杜秋向贵妃行了个礼:“如此,杜秋告退。”
杜秋走出蓬莱殿的时候,贵妃在身后叫住她,“杜秋。”
她停住脚步,回过头来。
念云同她隔着大殿里潮湿的气氛对望,轻声道:“等太和公主病愈之后,恐怕还需要你多费心。”
旁人不知,但杜秋是知晓的,以落落的心性,恐怕也不会安于嫁一个平庸的读书人,每日单单只操心些平凡夫妻柴米油盐的事,所以才会说出要出家修行的话来。
若是如此,倒不如让她以公主的身份继续执掌内宫,不提出嫁的事,或许她心里还会好过得多。
“是,杜秋谨遵懿旨。”
她顿了顿,走出门去,殿外的雨仍未停歇,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整个大明宫笼罩在濛濛的烟雨中,氤氲了阑珊的心绪。
大殿里的贵妃也有些失神,杜秋方才到底想要提醒她什么,提醒她要留意薛七喜,以防他身上生出什么变故来么?
仔细想来,从德宗皇帝开始,宫里的宦官权力就开始膨胀。
德宗皇帝初登基的时候是十分反对宦官掌权的,因此命宫里内侍省不得干政。但在当年的泾原之变中,叛军攻进长安城,德宗皇帝仓皇出逃,文武群臣作鸟兽散,竟无人可倚靠。当时正是德宗皇帝身边的几个大太监,不顾危险舍命迎敌,救了德宗皇帝一命。
此后,德宗皇帝慢慢开始倚重内监,并让太监在神策军中担任要职,甚至统领整个神策军。
先帝即位之后曾经试图削减内侍省的权力,裁减内监数量,进行大幅度的改革,但最终改革还是夭折了,反而激发了许多的矛盾。
李淳登基以来,在这方面并没有试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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