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做过这样的事,但到底年少时学了些绘画,有些功底,虽描不出她寻常的样子,但也别有一番味道。
镜中的女子模样有些憔悴,脸上有着从不曾有过的凄楚彷徨,以致于念云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
“都是朕不好,没有护住朕的儿子。”
她缓缓摇头,侧身抱住了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口,便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到底,她和他,都不能倒下,她只是累了,休息了三天,她该重新站起来,走出去了。
她从妆台上拿起装胭脂的盒子,打开,两根苍白的手指从里头拈出一片大红的玫瑰胭脂,轻轻抿在唇上,掩去了那一点苍白,恢复了许多气色,就连眼睛里也好似瞬间便恢复了神采一般。
她抬眸看了看陛下,问道:“陛下如何处置了?”
李淳道:“关在掖庭局里,等着你处置。”
她微微垂了睫羽,未知可否。当初从掖庭局里送进来的六个女孩子,被废的王霖琅,死了的萧梅忆、李墨央,加上如今的刘清清,就只剩下了最不出众的两个御女。
李淳又道:“掖庭局那边……已经审过了,刘氏事先买通猎户,伪装了洞口,使之看似像獾子洞。然后从另一处洞口将棕熊引入山洞……”
这些具体的过程,她都不想再听下去,她只知道,有人害死了她的儿子,她必定叫那人生不如死。
但这两个人,到底一个也是陛下的亲生儿子,另一个是曾经服侍过他的女人,说是说交给她来处置,但她若真那他们泄愤,恐怕陛下又要怪罪了。
她声音不大,但却掷地有声,“陛下不觉得,这后宫妃嫔引诱皇子,合谋戕害太子的戏码甚是熟悉么,简直同当年则天皇后的手段如出一辙,只可惜棋差一着……”
说到则天皇后,虽然每个人都不得不承认则天皇后治国的雄才大略,但她对李氏皇族子孙近乎毁灭性的杀戮,至今仍是大唐每一代帝王骨子里的刺。
果然,此言一出,李淳的脸色便沉了一沉,陷入了沉默。
念云见好就收,不再说下去,却问道:“纪美人可来找陛下求过情么?”
李淳摇摇头,“她派人来给朕传了句话,说她从此只在承香殿里吃斋礼佛,恽儿……任凭朕处置。”
这件事,若说纪美人看不出恽儿和刘清清的私情,恐怕是不太可能,毕竟李恽每次去见刘清清,都是打着探望纪美人的旗号。
但若说她对谋害太子一事毫不知情,她倒是相信的。毕竟,宁儿才是真正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即使恽儿小时候在她身边养了几年,怕也没有亲生儿子重要。
此时她的养子谋害了她的亲生儿子,想来她心里也不好过。但她知情不报,间接地放任了悲剧发生。
念云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陛下就命人去给纪美人赐一领金线绣的袈裟罢。”
贵妃娘娘穿着一身绣银线的素白衣袍,简单束着长发走出寝殿的时候,蓬莱殿里的众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七喜已经在大殿里跪了整整三天,同样也水米未进。他瘦削的身形显得越发的瘦,腮帮都深深地陷进去,眼下一片乌青,憔悴无比。
他身上一件赭石色的内监袍子,已经很多天没有换过,上面有一块一块的污渍,皱巴巴的像是刚从坛子里拿出来的腌菜叶子。
他向来是个齐整的人,即使永远穿着一件不变的赭石色袍子,也一向都干净利落,从未像今日这般狼狈过。在主子身边近身伺候的人,不管是太监还是宫女,都必须干净整洁,无半点不好的气味才行。
可现在,他没有心思去注意自己的形象和衣着。
他是罪人,杜秋其实早就给他提醒过了,倘若不是他匿下此事知情不报,贵妃必定有所警惕,太子就不会出事。
而他在大殿里看着端到寝殿门口的食物一次一次原封不动地端出来,他只觉得好似有什么人拿着钝刀子在凌迟他的心。
地面冰冷而坚硬,他的膝盖早已麻木,双腿几乎都没有了知觉。此时贵妃娘娘不吃不喝,蓬莱殿里也没有人还有精力来管他。可他依然直挺挺地跪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微清洗他的罪孽,让他心里稍微舒坦一点。
好在,贵妃是走了出来,她到底还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她出现在大殿之中,并不是憔悴枯槁的,虽然苍白而冷冽,但气势不减。
他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忽然放松了,顿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不知怎的,竟恍惚地想起来很多事来。
他入宫已经很久了,久到从前在宫外的生活几乎全都已经模糊不清。
曾几何时,他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在很小的时候,恍惚记得,家中有七八个奴仆丫鬟,饭桌上总有鸡鸭鱼肉,家境很是殷实。小时候,母亲似乎也曾抱着他,手把手地教他读书认字,在他心里点燃过一点读书考科举的梦想,以及保家卫国的远大抱负。
后来呢?
后来,好像来了很多人,在他家的房子里贴了很多黄色的纸条,在他家的东西上也都贴满了那种纸条,家也就不再是他的家了,父亲母亲都被他们抓住,不知送到哪里去了。
别人告诉他,他家被抄了。
年幼的他独自跑了出来,再后来,他在街上乞讨半个馒头的时候,被父亲的一个同僚,也或者是朋友发现了,带回了家。
那家人待他很好,认他为义子,给他做了很多新衣服,让他跟着家中的小郎一起读书习字。
那家有一个漂亮的嫡女,比他大一岁,他记得她跳胡旋舞时的样子,穿着绣满了花的大红色舞衣,不停地旋转,旋转,转到他面前的时候,冲他嫣然一笑。
他同她应该算是青梅竹马,他们都说她是喜欢他的,似乎义父一家也打算等着他们长大了,便索性收他入赘。
他在那家里长到了十一岁,却没想到又发生了噩梦一般的事情,他再一次见到那群凶神恶煞的府兵闯进家里,拿出熟悉的黄色封条,贴满了屋子。
意识开始渐渐的模糊,他却又忽然听见了贵妃娘娘的声音,她唤绿萝,“绿萝,叫人扶他下去,灌一碗热汤水。”
那声音仍旧是温和的,柔软如三月的和风,他觉得心里有一点莫名的欢喜,到底,她还是在意他的死活。
但她的脚步好似又远去了,他想出声留住她,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在一片混沌中仿佛又听见茴香的声音,“娘娘,这是去……”
“掖庭局。”
第一百九十六章 发配七喜()
待薛七喜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傍晚。
一睁眼,便见一张放大的面孔在眼前晃了一下,过了好半天,待三魂七魄归了位,方认出那张脸的主人原来是绿萝。
绿萝见他睁了眼,回头对外头大声道:“薛公公醒了!”
这时一个小宫女端着一碗粥进来,扶七喜起身,半靠着坐起来,七喜觉得浑身无力,就着她手上喝了那一碗粥。
这时茴香已经打起帘子,念云走了进来。
她身上仍旧穿着素衣,挽着简单的发髻,嘴唇却搽了浓重的胭脂,目光深邃而辽远,看起来像一尊嗜血的神像。
七喜挣扎着要起来行礼,念云向绿萝看了一眼,绿萝便伸手去按住了他:“罢了罢了,别跌倒了。”
七喜心里有点淡淡的失落,这件事,到底贵妃娘娘还是怪他的,若是从前,面对跟着她十几年的人,定会是她亲手来扶住他。
但又如何呢,她怎会不怪他,连他自己都是怪自己的,太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小主子!
他低了低头,原本就因为身材太高而显得略有些驼的背脊更弯了,恨不得整个人都缩进衣服里。
他思量着开了口,“七喜有错,请娘娘责罚。”
发出这声音的时候,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喉咙沙哑得连音调都好像变了,听起来十分怪异。
念云走近一步,“罚是要罚的。等你好些了,去掖庭局领二十板子。还有……”
她顿了顿,“陛下的意思是,你暂时先离开京城吧,外头空了一个淮南监军的职位,你可去顶了。”
要他离开大明宫。
他在心里轻叹一声,面上并无显露,“是。”
念云朝四周看了一眼,茴香和绿萝便带着小宫女们一并都下去了,屋里只剩下她和七喜两个人。念云这才道:“气候多变,这天下好似又有些不太平了。”
七喜心里一动,贵妃娘娘的意思是……
他想着,便脱口而出:“七喜愿将功折罪,为娘娘分忧。”
念云点点头:“本宫到底还是不好再亲自出去一趟,你出了长安城,到了外头行动也就方便了。”
原来娘娘还是未曾真正怪罪他,只是有别的任务需要借此机会叫他去完成。七喜心里蓦然有些欣喜,复又为自己的患得患失而觉得可笑。
他身为神策军的都监,自然之道外头的地方势力又有些蠢蠢欲动了,特别是如今太子夭亡,更给了他们异动的理由。
要想还像上一次破镇海李錡谋反那样兵不血刃地解决问题恐怕没那么容易了,但出去探听一下情况,并伺机而动,寻找对朝廷最有利的条件却不是不可以。
念云当即同他稍微分析了一下天下大势,说定了行动的方向和联络方式。末了七喜方想起来他失去意识之前仿佛听见贵妃去了掖庭局,因问道:“娘娘可处置了澧王么?”
念云轻叹道:“到底是陛下的儿子,陛下才失去了一个儿子,本宫怎能再叫他失去一个!不过是夺了他手里的权,放在太极宫静养着罢了。”
她语气中有许多无奈,她恨李恽对自己的亲兄长做出这样的事,可她到底还是不忍伤陛下的心。
那么刘清清自然是不能那么容易逃过了。七喜看向念云,念云眼中闪过一丝怨恨,道:“你想问刘氏么,本宫已经托薛楚儿在平康里找了五六个手段最好的美貌小娇娘,并两个最会**姑娘的鸨儿……”
她没有再说下去了。
找美貌的教坊女子来是伺候澧王的,他不是最迷恋刘清清榻上的工夫么,可刘清清再会使媚术,又哪里比得过平康里那些专门以此为生的小娘子?
且叫刘清清先明白她寄托了希望的人又是什么样子,叫她亲眼看看她为之孤注一掷的男人跟别的女人欢好也是一样的欲 生欲 死,叫她知道效仿则天皇后并不是她这样的女人能学得来的。
至于鸨儿么……
她刘清清不是拿自己的肉 体做诱饵行企图满足自己的野心么,那就让她好好尝试一番好了。悄悄送到平康里,送到那身价最低的北街去,免费供那些最肮脏最龌龊的下等恩客品尝。有那两个会**人的鸨儿在,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七喜心中梗着许多话想对她说,可此时却无从开口。
等他离京以后,宫中恐怕还有一番变动,陛下必然又要立新的太子。
他很想对她说遂王其实并不适合做太子,甚至于遂王自己也并不愿意做太子,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怎么说得出口?
宫中如今只剩下三位皇子,除了遂王和澧王以外,还有一位就是那在太极宫中吃斋礼佛的郑宫人所生的小皇子李怡了。
可那李怡……
七喜苦笑,那个也是有内情的,陛下无论如何总不能真的把皇位交给郭驸马的儿子吧。
若不是遂王,岂不是只能是澧王了么,可她又怎会让澧王坐上太子之位!
除非,像先前的几位先帝一样,从皇族中再过继几个孩子来。但这些话,他同样不适合说。
元和九年,三皇子遂王李宥被立为太子,更名为李恒。
念云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孩子无论是资质还是后天的努力都远远比不上宁儿,可如今没有更合适的人选,这个太子之位,也只得他去坐。
陛下已经替他换了最好的先生教导,并时常把他带在身边,可或许是陛下对他期望太高,总觉得有些差强人意。
晚上李淳回到蓬莱殿用膳的时候,便向念云道:“朕记得,太子一向对太和公主是有几分意思的?”
这件事,念云曾经同他说过,他甚至也没表示反对。如今提起,念云忽然想到了什么,“陛下的意思是……”
李淳叹道:“太子如何,也只得慢慢教导。朕这一生,得卿便得了极大的助力,便想着,若是太子也能得贤德的皇后,或者也能有所裨益……”
这句话提醒了念云,对啊,落落这孩子外表看着是个稳重妥当的,颇有大国公主的气度,骨子里又有些胆识,当初敢跟着她去出征,若是好好培养,假以时日,或者真能对宥儿有些帮助呢!
最重要的是,舒王后继无人,落落如今并无外戚,到时候宥儿即位,若是立了她为皇后,即使宥儿软弱了些,大权旁落到皇后手里,她凡事还是会站在李家的立场上,并无外戚专权干政之忧。
但七喜一走,她身边原本就不多的几个亲信又少了一个,怕是有些事会忙不过来。
念云在屋里踱了两圈,吩咐道:“叫杜秋来见本宫。”
天色已经晚了,但贵妃连夜传召,杜秋知道是有事,便连忙从尚服局赶了过来。
到了蓬莱殿,便有小宫女迎上来,领了杜秋进去,到了念云的寝殿里。
蓬莱殿的布置同从前并无太大的区别,但乍一掀开寝殿的帘子,杜秋却吓了一大跳。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硕大的高脚扶手椅,上头铺着一张十分厚实的棕黑色动物的皮毛,看起来大约是一张熊皮,但没有头。
贵妃穿着一件素白的锦袍,上头只用浅蓝色的线绣了些细碎的花样,仰靠在那块熊皮里头,熊的两只大爪子便围在她的脖子上。
她瘦了些,整个人都清减了,下巴尖尖的,嘴唇搽了厚厚的大红胭脂,裹在那张硕大的熊皮中更显得脸儿小小。那一头乌发却仍旧盘着复杂的发式,戴着沉重的金簪,整个人现出一种雍容华贵而脆弱颓废的特殊美感。
杜秋是记得的,贵妃房中一向不大用动物的皮毛,虽然温暖厚实,可她一直嫌弃动物皮毛有腥臊之气。
见她盯着那张熊皮看,贵妃伸手抚摸了一下那油光水滑的皮毛,有些伤感地道:“这是宁儿给本宫猎的熊……”
杜秋恍然大悟,昭惠太子便是死于这只熊的掌下,彼时他亦拼尽全力猎杀了这头熊。
若换做旁人,大约是一辈子都不想见到这一张熊皮吧。但娘娘却把这张皮毛留在了自己的寝殿里,日日对着,时时对着,不知究竟是为了缅怀昭惠太子,还是在提醒自己时时铭记曾经的疏漏和错误。
杜秋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赶紧岔开了话题:“不知娘娘召见杜秋,所为何事?”
念云从那厚重的熊皮中站起来,声音清冷,“杜秋,尚服局的事务,你可全部掌握了?”
“是,杜秋自以为各个部分,无所疏漏。”
在召见杜秋之前,绿萝已经询问过尚服局的司衣和典衣,她们的回答都对杜秋颇为赞许。
念云却继续问道:“那么,其他的呢,尚寝局,尚工局,尚仪局,尚食局,可都知晓一二?”
杜秋愣了愣,道:“杜秋也曾留心观察了些许,但毕竟不是杜秋的本职,不敢逾矩。”
念云也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好。明日本宫召太和公主进宫,将命太和公主协助本宫打理宫中事务。本宫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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