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是一条僻静的坊间街道,虽听得见嘈杂之声,却已没有行人。脚才落地,已经看到火舌从窗口舔出来。
木叶来不及感叹劫后余生,急急忙忙捉住郭鏦的双手去看:“可伤到了么?”
郭鏦的两个手掌都磨掉了大块的皮,触手一片粘腻腻的血迹,她撕下一片衣袖替郭鏦包扎手掌。
郭鏦松一口气,笑道:“不碍事,只是磨了些皮肉,几日便好了,从前这样的小伤日日都有呢!”
木叶心里觉得过不去,倘若不是为她要在此等李谊,也不会遭遇这等狼狈,三哥又何至于受伤?
郭鏦抬起包得厚厚如熊掌的手轻拍木叶的脑袋:“反正今儿已经晚了,长街静寂,不如索性秉烛夜游。”
这什么时候,他们方才差点被烧死,亏得他还有心思秉烛夜游,也就她这位三哥哥想得出来。
木叶几乎失笑,却听得前边一个声音道:“郭三,你带你妹妹出来散心,玩得可好?”
定睛一看,又是李淳。
他身边还亦步亦趋地紧跟着两个女子,仔细一看,原来是郭念云和绿萝这主仆二人。
木叶的心便放下了七分。有李淳在的场合,她是真心实意地,比任何时候都欢迎郭念云在场。
郭鏦笑道:“我正说不要辜负此良辰美景,原来郡王和念云也来秉烛夜游,果然好兴致!”
李淳亦暗暗佩服他这般泰山崩于眼前而不乱的气度,看一看木叶,嘴上却又要把和念云在一起这事解释一番:“哪里哪里,我不过是路过此地,恰好碰见令妹自东市回来,因此寒暄几句。”
见你个鬼,念云才不会这大晚上的去东市,若真是从东市回来的,他们在此起码“寒暄”了一个时辰,想是念云碰见他然后便黏着他在此说体己话呢。
郭鏦同李淳两个不断说着话,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木叶和念云一左一右只默默地跟着走。
走着走着,忽然惊闻破空之声。
木叶尚未察觉,正瞧见郭鏦手上绑的布条松开来,便拉着他停了一步,低头替他再系紧。李淳抬头已经看清,从另一边坊墙的缝隙里,一支暗箭倏然飞来!
木叶停那一步,刚巧躲开那支已经射出的箭,于是那支箭又快又狠的,直接射向李淳的右眼。
李淳从前跟着武状元学过几招,比较警醒,微微侧头避开了,可就在同时,另一支冷箭已经紧跟着来了,直奔左胸,几乎没给他任何思考的余地,也没给他躲避的机会。
那个瞬间,时间仿佛停滞了片刻,念云几乎看清了精钢的箭头尖锐地朝着李淳的心窝飞来,箭头尾部的羽毛很短,似乎放箭的距离并不远,而且,在火光的映照下,几乎看得到箭头上微微透着绿色光芒。
毒箭!
刺客!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郭念云坚定地,用力地,将身体扑在了李淳身上。
李淳抱住念云的身体,才看到,那支箭,稳稳地,深深地插在了念云的肩头!
第二十四章 冷箭摧花()
木叶愕然抬头,见念云软软地躺在了李淳怀里,肩头插着一支细小的羽箭。
有人要置她于死地!
木叶瞬间转过千百个念头,已经明白今日一事的前后。
是韦贤妃。
先是阻拦李谊赴约,然后设计火烧望舒楼吸引众人的注意力,逼着他们不得不从窗户逃出来,跳入事先布置好的陷阱,然后射杀她。
走火不过是乱她心智,这条空旷无人的坊间道才是杀局。或许是方才落地点的位置偏了些,刺客竟容忍他们闲话了许久,方才走到路中间才下手,偏偏半路杀出来个李淳。
方才那一箭,她自认无力躲避,没想到刚刚竟恰好躲过了一死。
身后的望舒楼里传出噼里啪啦倒塌的声音,歌伎的尖叫声和客人的咒骂交织在一起,木叶却恍若未闻,她身体紧绷着,不知道下一箭什么时候,自什么角度。
第三箭却迟迟没有射出来。
忽见一队亲卫自路口急速跑来,头领大步跑到李淳面前,单膝跪拜:“属下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又有一个小厮从护卫中跑出来护在李淳身边,是六福。
来的亲卫有数十人,可惜不曾带坐骑。李淳冷静地安排两人回东宫密报太子,两人去寻马车或者马匹,其他人护送他们一同回升平府,并以最快的速度去叫梁侍医。
这时又一队人马跑来,还驾着马车。郭鏦一时惊疑地看向李淳,李淳也似有些茫然,却见这头领跑到郭鏦面前:“属下奉升平公主之命前来接三郎和十二娘回府!”
转眼看见受伤的郭念云,有些诧异,却也没说什么。几人忙上了马车,郭鏦竟急得亲自去驾车,飞奔回亲仁坊。
升平府离的很近,仅仅半柱香的时间,就已经到了升平府的后门口。郭鏦抱起念云冲进去,忙不迭请郎中诊治。
升平公主也已经匆匆扑进来,满满的疼惜全写在脸上,一看到脸色青白躺在榻上的念云,眼泪便刷的一下流了下来。
不知怎的,木叶忽然在想,倘若那榻上躺着的人是她,母亲会不会这样难过?也许她只是走来看一眼,嘱咐丫鬟好好服侍?
此时念云已经紧闭着眼睛昏睡过去。屋里的人都紧张地看着郎中先仔细查看伤口,然后抓住她的手腕诊脉。郎中表情十分的凝重,反反复复摸了三次脉搏,最后,竟“扑通”一声跪在了升平公主面前,一声不吭地磕了三个响头。
升平公主脸色十分不好,正要发作,却见那梁侍医从外面跑进来,大约是因为跑得急,发髻凌乱,衣衫不整。不过此时可没人计较他仪容,都恭恭敬敬地请他快快诊视。
梁侍医亦十分认真地翻她眼皮、查看伤口、把脉,最后竟也缓缓朝升平公主行了个大礼。
升平公主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强自定了定神,才缓缓问道:“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梁侍医低声回道:“箭头淬剧毒,此毒发作极快,无药可解,毒已随血液入肺腑。下臣不才,实无回天之力,只得用参汤略吊片刻,有话即可交待。”
木叶原以为只不过是伤到肩膀,多用好药休养月余就无事,闻言一时呆立在一旁,不知所措。
要谋害的人是她,却是误了郭念云一条性命。她同姊姊向来不够友善,可也从来就不是什么苦大仇深。
下人自去拿参汤,升平公主坐到床边,看看念云,问:“箭不能拔出来?”
梁侍医道:“箭头深入骨骼,拔不得。”
木叶心里难受,跪伏在榻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绿萝端了参汤来,升平公主却亲自接过了汤碗熟练地舀起一勺汤汁,放到嘴边吹一吹,喂到念云口里。
这一刻,木叶忽然觉得她不再是远远坐在堂上接受她跪拜的公主,悲伤让她眼角的皱纹更加深刻了,此时她比任何一个时候都像一位母亲,一位面对亲生女儿的生命缓缓流逝却无能为力的,绝望的母亲。
她慈爱的神情,熟稔的动作,都让木叶忽然觉得她其实一直都是一位贤良淑德的母亲,只是近年来郭氏的景况越来越艰难,她才重新做起了公主,勇敢地承担起了生儿育女之外的另一份责任。
一碗参汤下去,念云缓缓地动了动眼皮,一串泪珠却滚了下来。
郭鏦沉默地接过茴香递来的帕子,替念云拭去眼泪。即使他早已选择了木叶,可是这一天来得太早太早,骨子里的血脉相连使他依然悲伤不能自持。
念云缓缓地睁开眼睛,无力地拉着升平公主的手,努力扯出一个笑容:“阿娘,女儿不好,不能尽孝,只能……拜托哥哥替我……照顾阿娘了……”
郭鏦紧紧咬着嘴唇,下唇上一道深重的紫痕,嘴唇早已咬出血来。
郭暧不知何时也来了,神情疲惫,皱纹深深,一日之间似老了十岁。他哀恸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卧在榻上如濒死的蝴蝶,却不知为何,目光又缓缓地转向榻边坐着的一个。
木叶不知道能说什么来安慰他,甚至不知道他是否需要安慰。
她并不担心父亲,郭家的子孙骨子里都有沙场的冷酷,总能在紧要关头迅速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抉择。
郭鏦抚着念云的背替她顺气,念云缓了缓,轻声道:“阿娘,小时候我总觉得,要嫁这世上最好的男子,和他一起站在这世间最高的地方俾睨天下……”
升平公主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哽咽着轻声道:“你是阿娘的骄傲。”
得到了母亲的答复,念云仿佛放下了一桩心事,闭上眼睛歇了片刻,缓缓地看向木叶。
木叶有些忐忑:“姊姊……”
念云忽然握住她的手,“妹妹,你生得同我真像……”
木叶呆住,不知道她要说些什么。即使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自认为她们姊妹的关系也没好到这等地步。
念云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她,不是怨怒,也不友好,带着一丝叹息。被一个濒死之人这样盯着,那目光叫她恐惧,木叶发誓她一辈子也忘不掉。
念云忽然微笑,目光从围在榻边的父母身上扫了一圈,最后仍旧落在木叶脸上,缓慢而清晰地说道:“妹妹,十三年来,我一人独占了我们共有的一切。从现在开始,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了。”
她微微低头,诡秘地一笑,在她耳边轻声道:“从今往后,你就是……郭……念云……”
木叶睁大眼睛,她似乎明白她在说什么,却又似不完全明白。念云不再看她,已经转向了升平公主,带点撒娇的腔调,“阿娘,我想同淳单独说几句话……”
升平公主点点头,留恋地再看念云一眼,似乎要将她看到自己眼里去。终于站起身,拉着木叶的手走出去。
母亲的手冰凉刺骨,好似灵魂都已经被抽离,却依旧稳稳地握着她。木叶忍不住将自己的手覆住母亲的手,传递一点温暖予她。
李淳此刻才缓过神来一般,走到榻前。
“淳……”
念云用力抬起自己的手,去握住他的手,她纤细如玉葱儿般的十个指甲已经开始发青,她气息奄奄。
他犹豫了片刻,扶着念云,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淳……”
她在他的怀中微笑着伸出手来,抚摸李淳的额角眉梢,抚摸他的眼睛和嘴唇,带着绝望的爱意。
“淳,你其实是知道有人要在那里害木叶的对不对?”她喃喃出声,“你看,我多傻,我以为你不想见我才要赶我走的,我偏不走。”
她的力气快要用尽,抬起的手就要滑下去,李淳反手握住抓住她,“对不起,念云,我欠你一条命……”
“不要紧,淳,如果我不留下,也许今日躺在此地的是你,我不后悔。所以,别说对不起。我好想和你白头到老,想跟你儿孙满堂……”
不知是紧张,还是疲惫,念云说话的时候气喘吁吁。
“念云……”
她握着李淳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淳,告诉我你会记得我……”
她的生命在他怀中一点一点流逝,而她是他已经订亲的夫人,她是为了替他挡下一箭而死。
不知为何,此刻他竟在想着,还好不是木叶。
可眼前这楚楚可怜的面孔叫他心里一阵痛楚,于是将她抱得更紧一点:“是,念云,我会记得,一辈子。”
念云已经被毒气侵蚀得发青的脸竟泛起一丝红潮。
“淳,记得,你的郡夫人是……郭……念云……”
念云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她像是再也撑不起厚重的眼皮,缓缓地闭上眼睛,像是终于能够在心爱的人怀里入睡了,嘴角勾起一抹甜美的微笑。
一命换一命,他在心里默念,总有一天,他要连本带利讨还的。
李淳缓缓从她手中抽出手,小心翼翼把她的身体平放在榻上,平生第一次,温柔地替她拉上被角。她浓密的青丝散落在枕上,似熟睡一般。
他回头看她一眼,走出去,向升平公主夫妇深深鞠一躬。随即梁侍医进去,片刻后出来,手里捧着一支托盘,里头放着那支箭。
“请公主殿下、代国公节哀。令嫒所中的箭头已经取出,千万注意,箭头上有剧毒。”
第二十五章 狸猫换王妃()
深巷惊变,一切都恍然如梦。
李淳同梁侍医一道回东宫,这一事闹得他筋疲力尽。
他靠在车厢里叹气:“老头,你看,每次巴巴的叫你出来,什么用处都没有,白称一句第一御医。”
老头子最受不得人家质疑他的医术,气得吹胡子瞪眼,忿忿道:“老夫是行医的,不是阎罗王,怎么能起死回生?真真是毒妇,竟用那样见血封喉的毒药,便是老夫当时就在身边,也只能多延个十天半月!”
李淳冷哼一声:“幸亏祖父还是个明白人,要真是改立舒王,怕是今儿接了太子封册,明儿皇上就得驾崩,她早就等不及要当皇太后呢!”
梁侍医道:“那一道圣旨,两桩婚事,一桩已经不成了,另一桩只怕眼见着也得生变。我老头子瞧着那丫头不错,你好好把握……”
他自然是要把握的,韦贤妃此番刺杀木叶不成,也就更不可能再接受她做舒王妃了,他正好可以趁机拉拢郭家。
李淳忽然想起郭念云的最后那句话。她要他记住,郡夫人是郭念云,是什么意思?
还有她先前诡异地对木叶说的话,从今往后,你就是郭念云。
李淳心里一动,产生了一个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想法。难道,郭念云根本就是在提醒他可以这样做?
回到东宫,李淳来不及用膳更衣,深吸了一口气,走到桌前:“取纸笔,研墨。”
六福见他神情疲惫,便劝道:“夜已经深了,主子不如先歇了,明日再写罢。”
他冷冷一瞥:“几时你来做我的主子?”
六福不敢多话,只好取了一叠他寻常用的洒金宣来。
他扫一眼,“白纸。”
六福已经看出主子情绪不稳,忙换了纸,老老实实地磨了一砚台的墨。
李淳饱蘸了墨汁,却对着纸沉吟了许久,直到纸上落下一个浓重的墨点,他才反应过来,扯出污损的白纸,缓缓地在底下一张纸上落笔。
李淳读书一向由六福服侍,所以六福也得以认识许多字。他看着李淳无比郑重地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倏然如遭雷击,愣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主……主子,可……可是写……错了?”
李淳微微抬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神如浸透了万年寒冰的利刃,凛冽地划过六福的肌肤。六福只觉得像腊月寒天里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来,顿时感到刺骨的森冷。仿佛下一刻李淳就会拿一把冰冷的利剑刺破他的胸膛,叫他莫名的害怕。
他服侍李淳有好几年了,从来没见过主子如此。他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吱声。
他放下笔,将墨痕未干的挽联轻轻卷起来,交到六福手里:“你亲自送去升平府,一定要亲自交到升平公主手里。今天发生的所有事,不要对任何人透露。”
六福低着头,战战兢兢地接过挽联,磕了一个头:“奴才记得了。”
这是一幅挽联,由六福亲自送到升平公主手上。
升平公主接过,缓缓展开,挽联之上,白纸黑字,赫然写着——
悼郭氏次女之夭。
次女。
升平公主睁大了眼睛,生怕看错了,一遍一遍确认,终于明白自己并没有看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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