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云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你真觉得好?”
李淳点点头:“自然,咱们儿子眼光不错。太和那孩子平日里看着也还沉静,却敢跟着你出征,倒不是个小家子气的。宥儿自己喜欢,就随他去罢,帝王之家能娶个自己喜欢的女子,也挺不易的。”
说完便一直嘴角含笑地拿眼瞟着念云。念云在他手腕上轻轻掐了一把,嗔道:“罢了,陛下都不管,妾还管什么,随他去罢!”
两人又说了会话,李淳道:“难得回家一趟,你且放心在这里住几天,朕宫中还有事,只得先回去。”
念云知道他能亲自来一趟也算是十分的情分了,便送了他出去。
这边才回到院子里,凳子还未坐热,便见李畅派了小丫鬟过来传话:“启禀娘娘,公主殿下醒了。”
畅儿当初大婚的时候只是郡主,所以也不曾单独分府,一直是跟着郭鏦住在升平公主府里。后来虽受封了汉阳公主,但她一向节俭,也就没有再另外搬出去住。升平府的人在家里也不曾改口,仍旧只称升平公主为“公主”,而称李畅为“三夫人”。
念云知晓家中的习惯,因此知道她说的是升平公主。这一醒,还不知道是什么状况,念云不敢耽搁,连忙跟着过去了。
李淳来的时候从宫里带了两个御医过来,这会都候在门口,见她来了,连忙上去行礼。念云未急着进去,问那两个御医道:“公主现下如何了?”
两个御医飞快地互相看了一眼,连忙低了头,有些期期艾艾的,似有互相推诿之意。念云道:“不妨,直说罢。”
御医知晓这位贵妃娘娘的脾气,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的,因此便硬着头皮说了实话:“已是……已是油尽灯枯之象……”
念云温和地点点头,也未苛责,挥手叫他们下去了,这才由着茴香替她打起帘子,走了进去。
郭家的几位长辈和子侄都在,大哥大嫂也在。念云走进去的时候,所有人都起身给她行礼。
念云免了礼,便连忙走到升平公主的榻前。
她果然是醒了的,正半倚着坐着,面容虽然一样的枯槁,眼神却很清亮,看起来精神出奇的好。
念云心里“咯噔”一声,她知道人的身体衰败到再撑不下去的时候便会有一阵子反常的清醒,大抵便如同灯烛熄灭之前总会爆一个明亮的灯花,称为“回光返照”。母亲这样情形,怕也是差不多了。
这些年来母女关系始终都是疏离,母亲不曾真心实意地疼爱过她,她也没有在她身边尽过孝。可到底是骨肉至亲,她有些心酸,走到她的榻前,“母亲,念云来看您了。”
“念云?”升平公主转过头来,在看到她的那个瞬间眼里光芒更盛,明亮如刹那春阳。
念云心里一暖,上前去握住升平公主枯瘦的手,“母亲,念云不孝,迟迟未来看您。”
“念云,念云……”升平公主紧紧抓住她的手,把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似乎生怕她消失一般,一时间竟老泪纵横:“念云,这十几年你去了哪儿,阿娘好想你……”
念云一怔,这才明白母亲这时并没有十分清醒,她以为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姊姊。她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失望,只得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抽出帕子替她拭泪,轻言慢语地安抚:“母亲莫哭,念云在这儿呢。”
这屋里都是郭家有些地位的人,是知晓内情的,听见这话也瞬间都明白过来,不免有些惴惴,坐在一旁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才好。
其实这次叫念云回来,除了郎中说她身体已经不行了以外,本就是升平公主自己的意思,郭鏦知道她必定是有话要说的。他道:“母亲同贵妃娘娘多年不见,该是有许多体己话要说的,诸位且先出去吃一盏茶罢。”
众人正巴不得,听见他这话便连忙行了礼告退出去。屋里只剩了念云、郭鏦和李畅,郭鏦看了一眼李畅,“畅儿,你也先出去罢。”
李畅没说什么,顺从地福一福身,便退了出去。
这时郭鏦才轻叹一声,扶着止不住泪的升平公主,轻声道:“母亲,这不是念云,这是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她似乎有些愕然,眯着眼睛盯着念云看,似乎在记忆中搜寻了许久,终于好似明白了,长叹一声:“是你,原来是你……我便知道我的念云是回不来了的,回不来了……”
看得出来,这些年,到底她的日子并不好过。她从来不会主动去看她,大约也正是因为她心中始终都念念不忘她最贴心却早夭的那个女儿。
郭鏦不禁安抚道:“母亲,贵妃娘娘也是您的女儿。”
升平公主再度抬起眸子,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遍,似是在自言自语:“是啊,你也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
她忽然抬起手,抚上了念云的脸,“也是我的女儿,韦桃卓啊韦桃卓,我害死了你的女儿,我欠了你一个女儿,可你,也拿走了我的女儿。”
母亲害死了韦姑姑的女儿?
念云一惊,惊愕地看向了郭鏦,郭鏦好似也是头一次听见此事,有些茫然。
升平公主却自言自语地继续说了下去:“当年,哥哥强行带韦桃卓入宫的时候,我刚出嫁不久。我知晓韦桃卓心里的男人是三伯,所以我以为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是哥哥的……”
第一百八十四章 兄妹()
升平公主似乎沉浸在久远的回忆里。的确,也够久远了,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为了替哥哥打抱不平,我听了韦贤妃的话,在桃卓的汤碗里下了堕胎药。”
她停了好一会儿,似乎那血腥而残忍的回忆至今仍让她郁结难舒。
“当晚她的孩子便掉了,已经六个多月,成了型的一个女婴,血淋淋地摆在哥哥面前。哥哥像疯了一般,甚至处死了好几个侍医。她自己也险些没活过来,后来,梁侍医救活了她,可她从此再也不肯见哥哥……”
后来的事,她便知道了,韦姑姑离开了皇城,远遁扬州。而她的挚友谢自然后来从升平府抱走了一个孩子,送给了韦姑姑抚养。
母亲起先或许不知道那个孩子最终交给了谁抚养,但后来是一定知道了的。所以她也必定知道那克爷娘的话,其实不过是谢自然随口胡诌出来。
也就是说,母亲其实知晓她并没有克爷娘,也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天生凤命。只是,她的韦桃卓养大的孩子,母亲也许始终都无法去面对那件事,所以才疏远她……
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可也都改变了她的命运。
升平公主沉沉地叹一口气,被念云握住的那只手反手回握着她的手,“孩子,郭家……对不住你。”
念云微微垂了眸子,“母亲,不必这样说,没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还有三哥哥在。”
升平公主抬眼看了看郭鏦,眼里的隐忧却越发深重,疲惫地向后靠去。
念云不明所以,转头去看郭鏦,郭鏦却不知为何,微微调转了目光,回避了她的视线。
“母亲……”
升平公主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拉过郭鏦,沉默了好一阵子,缓缓吐了一口气,“这些年来,鏦儿的心思……我这做母亲的,岂会不知……”
念云再一次愕然抬起头,见升平公主仍旧半阖着双眸,一脸的平静,便去看郭鏦。郭鏦表情也很淡然,好似她只是陈述了一个再简单再明了不过的事实而已。
三哥哥的心思?
听起来好似跟她有关?
升平公主说着的却又仿佛是另一个话题了,“你是陛下的贵妃,万不可行差踏错。郭家亏欠你的,可你也都从鏦儿身上取回了,你身上到底流着的是郭家的血……”
这话自然是对她说的。这些年来她虽同母亲不亲近,可从未曾忘记自己身上流着郭家的血,也从不曾背弃过她身后的郭家。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升平公主忽然睁开眼睛,目光咄咄看向郭鏦,满脸的淡然瞬间化为悲愤的控诉:“你这个逆子,逆子!她是你亲妹妹,是大唐的贵妃,你怎能生出这等龌龊的心思,以致我郭家无后,后继无人啊!”
她话语中是满满的沉痛,是多年积攒下来的情绪终于爆发,有种痛不欲生的无奈。
念云的脑子似被雷击了一般,轰然作响。终于这一句话,把前头的所有她没听明白的内容都串起来了。母亲说的是,三哥哥心中恋慕的人,其实是她……
三哥哥却保持了沉默,半句都不曾反驳,也没有任何解释。
他是默认了。
这么多年来,他身边只有畅儿和楚儿两个,畅儿是她和他们一起塞给他的,楚儿虽是他自己看中的人,却也并未见他十分上心,甚至十多年来始终都只当做外室,即使她赐了楚儿荣安县君的身份,他也未曾迎回家中。
她一直以为他只是年岁渐长,忙于朝中之事,所以淡了儿女之情。
她哪里知晓,他的满腔热忱,全都赋予了她一人,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从前她不知,也只当他所做的一切是兄妹之间的情谊。如今细细回想起来,这十多年间的每一件事,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又怎么是兄妹二字能诠释得了的!
母亲始终不肯来见她,避她如洪水猛兽,不仅是因为韦姑姑,更是因为她在母亲心中的的确确就是洪水猛兽,竟害得郭家最受宠的嫡子断子绝孙!
念云的眼泪刷的一下就落了下来,母亲到了这个时候非要见她一面,就是为了把这件事挑明,以免后患无穷。
若今日母亲不说,她也一直都不会往这方面去想。但回想起三哥哥从前醉酒的时候说过的狂话,她便知道,若一直这样下去,早晚有一日他和李淳会真正爆发冲突。
到时候,不管李淳待她如何,陛下和郭家对立都是注定的事。到时候,无论最后是陛下覆灭了郭家,还是郭家弑君谋逆,对她来说都没有任何好处,保不准还会让其他人钻了空子,渔翁得利。
若是陛下覆灭了郭家,最多能念她以往的情分,留她一个贵妃的空壳子。而若是陛下失败,郭家大约也只能扶立宥儿,而她也只能是皇太后。无论如何,三哥哥坐不得那个位置,她也决不能真的和三哥哥在一起。
与其最后两败俱伤走向万劫不复,母亲选择了提前让她知晓。到底,她还是一个深谙宫中之道的公主,懂得长痛不如短痛。
升平公主静默地看了她半晌,忽然用力抽出手来,颤抖着指向郭鏦,“你,你这逆子,当着你妹妹的面……我要你发誓,发毒誓,万事以郭家大局为重,今生今世绝不为谋逆之事,绝不行悖逆人伦之事!”
作为一个母亲,呕心沥血地养大了几个孩子,却慢慢地发现她最器重的孩子心底竟埋藏着这样阴暗而难以启齿的心思,这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折磨。
看三哥哥的样子,他应该早就知晓母亲觉察此事,而母亲一定当时也曾警告过他。但他依然没有克制住自己,所以母亲才要釜底抽薪,临终叫她来戳穿这一切。
郭鏦何尝不知,甚至当他明白了母亲今日叫念云来的目的原来是说明白这件事以后,他便知道从此以后他和念云之间便只能远远地行礼客套,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亲密无间了。
他分明感觉到母亲此刻正拿着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把他心里属于念云的那一部分生生剜掉,痛得锥心蚀骨。
可又怎么剜得掉,他一整颗心,满满装着的全是她啊!这十余年来,她早就在他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了郁郁葱葱的一大片,若是心中无她,便也就是没了心啊!
“鏦儿!”升平公主颤抖着声音,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郭鏦眼中含泪,“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缓缓地举起了右手,“母亲大人在上,我郭鏦,发誓……绝不为谋逆之事,绝不行……悖逆……人伦之事,定当护佑郭氏一族,护佑……贵妃娘娘,一生一世,若有违背,若有违背……则生生世世……永失所爱,不得超生!”
一字一句,缓慢而沉重,每一个字都好似眼睁睁地看着念云背对着他,又走远一步,这一步一步,踏在他心里,疼到他骨髓里。最后几个字,他咬着牙,不敢去看念云,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若有违背,则生生世世永失所爱,不得超生。
念云在母亲床榻的另一侧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她对郭鏦虽无男女之情,可他到底是她最亲爱的三哥哥,他对她的好,李淳也远不能及。偏生这个男子,生来就是她的亲哥哥。
升平公主听完郭鏦发的誓,勉强放下心来,疲惫地斥道:“哭什么,陛下待你够好了,知足!”
她确实应该知足,她嫁了一个尚算得上良人的帝王,做着大明宫里执掌六宫的贵妃,养了几个称得上乖巧聪慧的孩子,有一个把她如珠如宝捧在手心的哥哥,在许多人看来,她的一生可算圆满。
她怔然看着自己的泪水跌落在地上晕开一片濡湿,敛起裙裾,退后两步,跪下磕了一个头:“女儿……谢母亲提点。”
升平公主喉咙里似乎含糊地应了一声,又沉沉地向后靠去。
念云忽然想起一事,又自己起身靠到升平公主的耳边,低声道:“母亲,其实三哥哥已有子嗣,养在宫中,是个小郎,生得很好……”
升平公主不可置信地看向她,枯瘦的手指上青筋暴起,似要向她抓过来。
念云知道她误会了,怕是以为她同郭鏦真有苟且之事,连忙把郭鏦与郑乔乔之事简单地解释了几句,告诉她那个孩子如今当做皇子养在宫中,安全无虞。
“好,好。”
升平公主这才放下心来,连说了两个好字,轻叹一声,拍拍她的手背,喉咙里咕噜咕噜呼出一口气,貌似累极,阖上了双目。
等了许久,升平公主都没再说话,像是睡着了一般。郭鏦膝行到她面前,轻轻唤了两声,也不见答应。
念云把手指探向她的鼻边,好一会儿,收回了手,隔着朦胧的泪眼看向郭鏦,“三哥哥,母亲她……去了。”
郭鏦并未抬头,而是轻轻伏了榻沿上,将母亲的手抱在怀里。
念云迟疑了半晌,缓缓走过去,将手轻轻搭在郭鏦的肩上。
无论郭鏦对她是怎样的心思,无论他们之间以后会如何,他们都是世间最亲的亲人,在母亲故去之后,依然要相濡以沫,要相互扶持,共同护佑着郭家的大船航行。
第一百八十五章 美人如花隔云端()
念云缓缓打开门,郭家众人都低着头站在外头,地下也乌压压地跪了一片下人。
雕花的木门吱呀呀的声音划在她心上,她恍然未觉眼泪已经顺着脸庞落了下来,冲花了脂粉,濡湿了胸前好大一片衣衫。
她闭了闭眼,终于定下了心绪,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缓慢而清晰地,“升平公主殿下……薨了。”
短短的一句话吐出来,好似耗尽了毕生的力气。
从此之后,她的三哥哥,大约只能像所有臣子一般,穿着厚重的官服远远行礼,称一声贵妃。
这是母亲给她的,最后的,礼物。
大唐元和五年,升平公主薨。这身后的哀荣李淳豪不吝惜,追赠虢国大长公主,赐谥昭懿。
虽说只是个虚名,却昭示着皇帝陛下对贵妃的看重。贵妃所得到的宠爱,郭家所受到的器重,全然不因为升平公主的去世而削减半分。
正是这如日中天的恩宠,使得后宫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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