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又成了我干孙女,更是咱们的缘分哪,不过是为了咱们家,辛苦些时日,祖母答应你,要是你回来还想回宝二爷身边去,祖母替你想办法。”
最后赖嬷嬷总结陈词,“你和袭人那丫头都是老太太给的,我虽不大进府,可也清楚素日袭人比你们都高一头,二太太很是器重,你哪里比不上这丫头,是模样还是手艺?你也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今儿能无缘无故把你二爷身边赶了出来,你这会儿再回去,二太太能饶过你?等你再回来就是功臣,谁还能动我干孙女?我就是舍了这张老脸,也要让你如愿。”
晴雯平日虽知道自己比不上袭人,但也自得自己同宝玉也是亲近,她比不得袭人有二太太撑腰,这赖嬷嬷是老太太的心腹……想着想着脸色就缓了下来,赖大家的见了,忙喊丫头进来收拾,又服侍晴雯梳洗打扮。
看晴雯乖乖听话,赖嬷嬷满意的由儿媳妇扶着出了门,赖大家的讨好道,“还是母亲厉害,咱们这些做小辈的还得跟着多学学。”
“那是自然,我这么多年不知道见过多少这样的丫鬟,你看晴雯脾气大得很,心思却单纯,最是好哄。不说别的,到底是老太太开的口,又摆了酒,她好了你这个干娘也多谢光彩。”赖嬷嬷道,“她要是争气能熬过来,等宝二爷大了,再送回去,说不准能混个姨娘。赵姨娘还不如她呢。”
第二日忠顺王府派了个小管事并两个婆子来接,下着鹅毛大雪,晴雯似是不舍的回头看了一眼,却只看到谄媚笑容的赖家人,又觉得自己这一眼看的毫无意义,忍不住苦笑了下。
她梳着双环,因着是去修行之处,发间只压一对银簪,身上是王府送来的衣服,白衣白裙,上好的料子,领口袖口镶着兔毛,看起来娇俏可人。
那管事在晴雯脸上扫了片刻,笑道,“王爷果然没有看错荣国府,这小姑娘生的不错。”
赖大赔笑道,“这是贾府的一个远方亲戚,家里现在落魄了,老太君做主认了我当干爹。。别瞧她这点大,手可是巧的很,千伶百俐的,若不是王爷吩咐,咱们老太君还不舍得送她出来呢,原是想当小姐似的嫁出去的。”
便圆了贾母说的远房亲戚误说成表姑娘的事,说着又往管事手里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那管事态度更是和善,“还请姑娘同我上路罢,一会儿雪大了,路又要难走了。”
只是心里头觉得贾府不靠谱,自己的远房亲戚纵然再落魄也是亲戚,倒认个奴才当干爹。
马车吱吱呀呀地向郊外行驶,晴雯坐在车上,掀起帘子往外看,过了赖家那样繁华的地段,街上的乞丐渐渐多了起来,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那些乞丐穿着破烂的衣衫,挤在窄小的屋檐下,冻得瑟瑟发抖。
晴雯的视线落在角落的一对母子身上,那母亲年岁不大,蓬头垢面,怀里抱着个孩童,不住的哼着歌。她哼的歌很轻,晴雯却听得很清楚,软软的,柔柔的,听得心口直发酸。
她的手伸进包袱里,摸了一块碎银出来,边上王府的婆子忙一个摁住她的手,一个将帘子放回去。年长些的道,“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不过是看着她们可怜,想尽点心意。”晴雯道,“难不成这忠顺王府就是看不起穷人的吗?”
这两个婆子也是被派去别院一起服侍的,想着以后跟着晴雯也是要常见面的,又见她年少心善,对视一眼,也不生气,年长些的那个道,“姑娘心地好,可还是年纪小了些,不大懂这个。不是我们两个老婆子看不起穷人,可是财不露白,你这块银子给出去,她们孤儿寡母的,难道能守得住?说不准遇上谋财害命的,倒不如这样熬一熬,许是能过去。再一个,整条街都是灾民,这个给了,那个也想要,到时候上来疯抢,我们几个哪里挡得住,连着车都要给他们翻了去。”
晴雯长在贾府,骄纵率直,若是贾府有人这样家教她,她必定是不理的,只是如今不比在贾府,想了想又觉得这婆子说的有道理,只得忍了脾气不回嘴,轻声道了谢,再掀开帘子往回看,已经见不到那母子的影子了。她是灾年被卖进京城的,也许她的母亲小时候也这样抱过她,哼着歌哄她。
忠顺王的别院自然不会在偏远处,纵使马车缓慢,出了城门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到了,晴雯略加整理,就被带去见仙童了,门口站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也是发压银簪,一身白衣,见到她上前道,“盼了妹妹几日,今日总算到了,我□□莺,比妹妹早到几日。”
晴雯便喊了声春莺姐姐,看她眉宇间满是疲惫憔悴,对着屋里的仙童就先俱上了三分,不等春莺再说话,屋里头出来一个穿金戴银的妇人,一瞪春莺骂道,“仙童还等着见这丫头呢,你在这里凑什么热闹,还不去看看我的燕窝炖好没有。”
春莺一福身,看上去很是怕那妇人,晴雯一时也猜不出这妇人到底是什么人,说是管事但她发间插着的珊瑚很是名贵,说是有什么身份,可这举止也太过粗俗了些。
那妇人又转过来看晴雯,眼里闪过惊艳,“我就听说荣国府里美人多,果然是漂亮,说是个小姐也是信的。”
伸手就要摸晴雯的脸,晴雯一愣,竟被她摸个正着,妇人道,“这脸滑的,我今儿可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剥壳鸡蛋。”
晴雯的脸因为怒气染了一层红,竟看呆了后面出来的男人,这男人也是一般的打扮富贵谈吐粗俗,妇人看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晴雯,狠狠的在晴雯脸上拧了一把,又去骂那男人,“你出来干什么?”
“这不是儿子让我出来看看么,怎么半天还不进去。”
“什么儿子,要喊仙童。”妇人扯了晴雯要进屋去,里头传来一个声音,似是不耐,“只她一个进来就好,你们下去罢。”
男人低声骂道,“不孝子,当了狗屁仙童,连爹娘都能使唤了。要不是老子带了他逃出来,哪里有他命,现在跟我吆五喝六的。”
原来这男人正是仙童的生父吴富贵,妇人则是生母吴氏了。
听得他嘴里不断咒骂,妇人忙拉住他道,“满嘴的喷粪,你别忘了要不是仙童咱们都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
吴富贵这才不说话了,怏怏的又瞧了晴雯一眼,夫妻二人这才下去了,远远的还能听到吴氏的大嗓门,“春莺啊,我的燕窝还不端上来。”
晴雯鼓足勇气进屋,原以为有这样粗俗的父母,仙童大概也只是个普通孩子,更可能是招摇撞骗的,不想刚才的声音又响起,“你以为我是个骗子?”
声音绵软稚嫩,却听得人不寒而栗。
一转头,仙童端坐在床上,五六岁大小,一对黑漆漆的眼看着她,只是这眼睛竟一丝眼白都无,晴雯往后退了一步,强忍着没有尖叫,仙童翘起嘴角,走到晴雯身旁,恶作剧似的凑到她面前,全黑的眼睛正对着她,“你很怕我?”
像是很满意晴雯惊恐的表情,仙童直起腰,不知道为何突然变了脸色,一把拎起晴雯,力气大的一点不像他这样大的孩子,“你身上为什么会有她的味道?”
晴雯浑身都在发抖,吓得说不出话。
“算了,你这等凡人也不会知道,以后你就代替春莺吧。”仙童随手将晴雯扔回地上,坐回床上打坐。
这夜雪停了,月亮在乌云后头隐隐露出半张脸,宜霜抽搐成一团,强忍着不叫出声音。房间忽然水汽弥漫,紧接着一只冰冷的手摁在宜霜后背,叫她好受许多,正是永定河君。
宜霜长长的喘了口气,“我差点以为自己要一命归西了。河君你真是及时雨。”
“本来该早些来的,只是我那河边多了两个孽畜,屡次夺人性命,实在是可恶,多耗了些时间。”永定河君脸色也十分难看,“这鬼天气总算是结束了。”
“雪下得这样大,说不定是什么蛟龙上天入地肆意作恶。”小芙蓉坐起身,两眼闪闪发光,觉得自己已经满血复活了。
永定河君似是无语,“……你不要乱想了。现在都是顶多流行些蛊惑人心的小妖。就算后头天好了,你也尽量不要离开绛珠仙子身边。”
宜霜掰着指头道,“真的没有吗?这两场雪下得这样大,指不准是个通天彻地大妖怪呢。”
“哪个妖怪通天彻地就下雪玩儿?”永定河君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天之道,四时有常,冬季降雪都是正常的。只是死了这样多的老百姓,实在是不忍。”
“说不定是雪妖呢,一抬手,呼啦啦北风吹,呼啦啦下大雪。”
“……就算是雪妖,他也就是个妖怪,这样连天下雪成灾,哪个妖怪吃饱了撑的。”
宜霜反炸毛道,“什么叫也就是个妖怪?我也是个妖怪啊,我们妖怪是比不上河君神仙出身,万民敬仰!走走走!不要在我边上沾了妖气。”
“……不要不讲道理。”
“你不走,我走!”宜霜一掐指,从永定河君面前遁走,永定河君无奈,才叫她不要离绛珠远了,这会儿又瞎跑,这半瓶水法术还不知道遁到哪儿去了。
他猜的一点不错,这小芙蓉此时看着破庙里几具尸体惊骇非常,那尸身都被掏空五脏六腑,看穿着都是破衣烂衫,大概都是些乞丐。
宜霜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一落地竟到了这从未来过的破庙,虽然不敢出声,可她是花妖,身上常年香气不断,这香气引的正趴在尸身上大嚼的怪物转头看过来。
这怪物一双绿眼在暗处幽幽发光,虽是人身却浑身长毛,一咧嘴,碎肉鲜血落下来,异常恶心。
小芙蓉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尖叫道,“河君救命啊!”
第九章()
一只手揽过宜霜,稳稳避开那扑来的怪物,不知永定河君用了何法术,不过顷刻间那怪物就倒在地上,抽搐片刻,竟退去长毛,化作一个浑身浮肿的人。
“只是尸变,竟把你吓成这样,也是几百年的修为了,还是这样不长进。”永定河君看着宜霜道,语气里皆是恨铁不成钢。
原是宜霜喜好尘世,多在人间玩乐的缘故,若不是永定河君护她一护,这几百年的光景都是没有的。
见宜霜噘着嘴不说话,永定河君叹道,“也罢,你本来就是个人,眷恋人间也是应当的。”
“我是朵花啊,若是人,能活几百年,早该得道了。”宜霜反驳道,心想这永定河君真是老糊涂了。活了几百年的高人她也见过,譬如剑仙一类,只是近百年来已是一个不见,也是世道的缘故,如今世人沉迷富贵,文人好八股一道,何况几朝几代下来,这华夏九州悉数开发,山川都是王土,又何处去找那深山老林修炼呢。
因此宜霜听闻隔壁宁国府的贾敬居然去修仙炼药之时,不免感兴趣,还瞧瞧去看了一回,只见到一些皮毛,并无甚用处。
永定河君不再说话,二人走出破庙,此时月朗星稀,万里无云,庙外是一片荒田,想来已是郊外。
面前忽然停了一只小鸟,月光下清楚看到只有一只足,二人脚下舒翅而跳,蹦蹦哒哒,永定河君道,“不想这世上竟还能见到商羊。有道是,天将大雨,商羊鼓舞,想来还该有场大雨。”
商羊鸟是生于北海之滨的神鸟,每次要下大雨之前,就一群结伴出来蹦跶蹦跶。古时人们见到它便知道是要下雨了,只是渐渐便看不到商羊鸟了,人们只当是它是神话里的传说,至今还有地方的人以商羊舞祈雨。
那商羊像是听懂他的话似的,竟摇头晃脑的摆摆尾巴,宜霜也不嫌它在泥地里跳得脏,弯腰将它托在手掌上,“你这是说没有雨?”
商羊溜圆的眼珠看着宜霜,连着点了好几下头,又在宜霜手掌上蹭啊蹭,着实是可爱至极。
宜霜道,“这鸟儿好有意思,竟这样通人性。”
永定河君道,“你既喜欢,不如带回去养着,有它在也能知道何时下雨,别忘了带伞。”
“……”宜霜无语,手指顺了顺商羊鸟的羽毛道,“你可愿意跟我回去?”
鸟儿又点了点头,乖顺的伏在宜霜掌心,宜霜忽道,“你知道下雨,那下雪怎么办?”
商羊睁开眼眨了两下,又闭上了,用翅羽遮住自己眼睛,永定河君大笑,“它这是在假装没听到啊,实在是同你很相配啊。”
宜霜呸他了一口,永定河君方止了笑,送她回林黛玉身边不提。宜霜在枕边隔了个软垫,供商羊休息,也不知神鸟要不要睡觉。
次日一早,林黛玉用过早饭,因近来天寒贾母起得晚,便先在书房里练了字,看的窗外云破日出,不由生了去院子里走动一番的心思,雪雁道,“虽天晴了,可外头也湿滑的很,万一跌着了可怎么是好。”
紫鹃却道,“姑娘在屋里闷这些天,略走一圈也使得,平日也要日日去给老太太请安的,只多多的穿了衣服便是了。”
林黛玉道,“紫鹃这话很是,哪里就这么金贵了,只是宜霜怎么样了?瞧她脸色实在不好,秋葵你去瞧瞧,若是还那样子憔悴,便去请了大夫来。”
紫鹃一腔的热意顿时被泼了个透心凉,她脚伤之时黛玉并不喊她看太医,宜霜不过脸色不好便这样屡次关心。却不想,黛玉那次晕厥刚醒,又是故交府上请的太医,哪里顾得上给她这样一个丫鬟瞧伤。后来她躲在房中,黛玉每有赏赐都是不落,只让她在屋里好好休息,偏她这一年对黛玉事无巨细十分体贴,竟生出几分对妹妹的关爱来,反对黛玉让她休息觉得不满,直觉得黛玉是亲近林家人故意疏远她。
所以一时为善有人赞,日日为善,哪日略有疏忽,却是前头的无人记,只得了很多的不是。
秋葵去了片刻,却是带了宜霜回来,宜霜穿了一身浅绿袄裙,一扫前儿的病态,不知道为何肩上竟停了只小鸟,众人都啧啧称奇。
林黛玉道,“怪有意思的,这鸟儿竟这样喜欢亲近你,你过来让我瞧瞧。”
那鸟翠羽朱唇,鲜艳可爱,见着黛玉连连点头,似是作揖打招呼,黛玉道,“这鸟屈起一足站着呢?”
宜霜道,“何曾屈足,生来就是一只脚。”
几个丫鬟都道鸟儿一只鸟可怎么活,林黛玉却道,“这莫不是商羊吧?王允的论衡中道商羊者,知雨之物也;天且雨,屈其一足起舞矣。旁的只有一足的鸟,我却是想不起来了,许是我知道的少。”
宜霜实在是被林黛玉的博学所折服,她往日在花蕊夫人身边,也知道花蕊夫人博闻强记,极擅诗书,不然也写不出,“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这样的诗,不想黛玉也是这般才华出众,何况年岁更小上许多。
“姑娘知道的哪里还少,又不是要考状元。只是这宝二爷原先不喜四书,只爱杂记,这些时日却是大有长进。”紫鹃一边替黛玉披上披风一边道,那披风外头是雨过天青色的面子,绣一只绿梅,里子是白狐皮,还是林如海送来的,风毛出的极好,足有寸长。
只是张志家的早早就有言在先,又说是老爷的吩咐,姑娘在孝里又是女儿家,平日里不许同宝二爷多亲近,更不提在面前提。故而紫鹃这话无人应答,只黛玉淡淡的说了句,“二□□后蟾宫折桂,外祖母必定高兴。”
秋葵忙岔开话题道,“宜霜还没说这鸟到底什么来历呢。姑娘不知道,我今儿一进屋,宜霜已经坐在床边了,人好的不得了,这鸟儿调皮的很,到处飞,可到我们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