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后孙秀才成天和颜如玉腻在一起,对外时时夸奖新夫人书画皆通,能为他红袖添香。孙夫人娘家不过普通农户,虽不满孙秀才为人,为了小宝也不好多管。
一年后孙秀才中了举人,再往后竟然又高中进士,一时间再无人记得孙夫人,只赞叹颜如玉才德兼备,有旺夫之相,艳羡者不再少数。数年后,孙秀才已成了孙大人,被上头调回姑苏当知县,成一方父母官,好不风光。
颜如玉也为他生下两子一女,他心中再无小宝母女,匆匆给小宝订了个有名的富户,便发嫁了,男方聘礼丰厚,竟是一文钱也未陪嫁给小宝,都被颜如玉独吞了。龙七叶听闻,不过转念就忘,只是这孙夫人是小蛟接触的第一个客人,她回想起当日小宝抽泣的样子,心中有些牵挂。
“我想去看看小宝,她母亲当年弃她于不顾,父亲又是这么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小蛟气愤难填,“若她过得好也就罢了,若是过得不好……”
“俗话有一句,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她若过得不好,难道你还能强行让孙秀才,不,孙大人再替孙夫人去死?”龙七叶摸摸她的头,“你同小宝是有缘,那就去一次吧。她今天会去拜祭孙夫人,你在那里等她吧。”
孙夫人的坟冢已是破败不堪,小宝因为嫁妆浅薄在夫家很不好过,也没有能力替母亲修缮,一时间悲从中来,跪在坟前痛哭,“娘,当日您情愿替爹去死,为何不想想女儿呢?原是说孤儿寡母日子不好过,可如今他官运亨通,女儿哪里像个人呢。倒不如当日您带我一起去了。”
哭罢便要往孙夫人墓碑上撞去,小蛟疾跑上去方拉住头,只是额头还是碰开了一块,血和着泪流了满脸。
小蛟替她擦干血,又摸出止血的香膏,劝道,“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家以前的事我也听说过一些,你娘在怎么舍得你年纪轻轻就不活了,你的路还这样长。”
“她有什么不舍得的。小姑娘你年纪小,不明白这其中事。”小宝颓然的坐在地上,“原先我也只当命苦,可是我爹续弦当日,我躲在屋后偷听才知道,他和那颜如玉二人早有私情,当年便瞒着我娘在书房私会,那日我爹失足落水便是拜她所赐,她亲手推了我爹下去!如今我爹活过来了,她又说当时自己是被水鬼迷心,可怜我娘清清白白一个人,竟为了这对奸夫淫妇丧命,成全他们的这番情意。”
这边小蛟听完小宝哭诉原封不动的回去告诉了龙七叶,龙七叶表情淡淡的,抬手晃晃了龙纹香球道,“孙夫人,可还满意?”
香球内飘出一缕烟气,竟化成了孙夫人,如同小蛟当日所见,一般无二。
“你竟把孙夫人收在此处。早知道刚刚我就问你讨了香球,让她们母女见上一面了,你女儿要寻死呢……”没说完头上就挨了龙七叶一下,“什么你啊我的,我就没个称呼?”
小蛟嘟囔了半天不说话,孙夫人朝她一福身道,“小蛟姑娘赤子之心,有劳您惦念小宝。只是她说的对,是我这个做娘的不好,如今阴阳相隔,又有什么脸面相见呢。”
龙七叶扶了扶发间银簪,笑道,“头七之日说过,夫人随时可以反悔,夫人此时悔不悔?”
“我于龙姑娘处多年,他的事都是一清二楚,我只是个普通农家的女儿,不像他会读书写字,又俊俏。说来也是臊得慌,我那年夏天在河边洗衣服遇到他,回家便缠着爹娘去提亲。后来便有了小宝。只是没想到都是我一厢情愿,他若真喜欢那颜如玉,只当我白送一条命,只是他连亲骨肉都如此,不过是个人脸畜生。”孙夫人身形有些飘忽,她长叹一口气,“自然是悔的,若回到从前,我宁愿孤儿寡母讨饭养我家小宝。”
龙七叶笑了起来,“古时黄粱一梦,梦醒黄粱尚未熟。今日你夫妻二人黄粱一梦,是夫人一碗粥尚未喝完,不妨醒了把粥用完罢,也有力气操办丧事。”
孙大人正在府上陪小女儿玩耍,忽然女儿不见了,他忙去找,可是孙府内空空如也,竟连一个下人也不见,他害怕的大声喊叫起来,“如玉,如玉!”
颜如玉笑意盈盈,如同画上一样如花似玉,身姿窈窕,她笑道,“孙郎爱我至此,如玉心中实在高兴,我还怕你被那香勾去了。”
一时间水榭亭台坍塌,金银绫罗成灰。
孙夫人睁开眼,床板上孙秀才尸身仍在,而她手中的小米粥尚且温热,她落下泪来,将这泪水和着粥一并喝下。
屋外阴风盘旋,有声音凄厉的喊道,“娘子,是我啊娘子,你救救我啊,我再也不敢了。”
孙夫人放下碗,行至门口,只见落叶被风卷起,却看不到实质,她问道,“先前是梦中,还是真是我相公会如此行事?”
“黄粱不过勾你二人一同至幻境,行事皆是本心,夫人最后若说不悔,便是尊夫返魂之时。可惜,可惜啊。”
孙夫人低声道,“你我夫妻二人情义已绝,你还是同你的如玉新夫人去恩爱吧。”
外头传来女人的笑声,渐渐安静下来。小蛟如梦初醒,忙看手中琉璃灯,见灯仍亮着,才松一口气。
龙七叶在她头上敲了一下,笑骂道,“你真是不省心,香一点便也跟着去做那黄粱美梦了,我还得去接你。这灯如果灭了,看你怎么办。”
“不是没灭么……”小蛟的声音不由自主的低了下去,龙七叶接过灯,缓缓走入黑暗,唯有那一点蓝,幽幽的亮着。
第96章 番外·龙七叶【贰】()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夏雨磅礴而下,消散了不少闷热。小蛟趴在船边,什么入目都是灰暗的,不由觉得没有意思。姑苏城仿棋盘而造,一街一河,今日龙七叶出门便带小蛟坐了船,说是客人临水而居,谁知半途下起了雨。
龙七叶撑一把油纸伞立在雨中,转头对小蛟笑道,“难得坐船,你倒是闷闷不乐的。”
“雨这样大,什么都看不清。”小蛟嘟着嘴,“你不进来坐么?小心打湿衣裳。”
“无妨,再有一刻就停了,夏天雨来得快去的也快。一会儿带你去见一位美人。”
说话间雨势便小了,白墙黑瓦,龙七叶临水而立,白衣纤尘不染,伞下露出半张芙蓉面,清丽动人,小蛟道,“你这样就够好看了,比你还好看么?”
龙七叶轻轻转动伞,甩了小蛟一脸水,“比我还好看。”
小蛟一抹脸,“比你好看也没有你香。”
龙七叶一愣,忽然笑了起来,“不巧了,这位美人也是香的。”
“那她肯定没有你厉害。”小蛟嘟囔道。
“原来你眼中我最好啊。”龙七叶笑的更厉害了,伞柄轻晃,雨滴从伞沿落下,又溅了一些在小蛟身上。
小蛟脸一红,抹着脸躲到船舱里头去了。
果真不到片刻,云破日出,雨过天晴,船在一家后门停下,早有人等在那里相迎,龙七叶施施然下船,“你原先在北边,未曾见过,水边人家后门洗汰下船,前门逛街上桥。水路过来,省了那些弯弯道道。”
“这便是诗里说的人家尽枕河了。”相迎之人接口道,说的是地道的苏白,直软到心里头去。
“有劳莲心姑娘亲自走一趟,雨大船难免走的慢些。”龙七叶好似跟莲心并不熟,口气淡淡的。
小蛟探出头去,只见女子青色衣裙,妩媚多情,她弯腰搀了一把小蛟,传来阵阵莲香,沁人心脾,原来真是个香美人。
待在二楼坐了,临窗面水,莲心亲捧了一盏茶给龙七叶,举手投足说不出的婀娜多姿,“上次偶遇,莲心将姑娘之言谨记在心,只是因果轮回,我等红尘之人看不清,还请龙姑娘点化。”
龙七叶将茶搁在一边,抬眸看向莲心,仍是淡淡的,“姑娘想是寻错人了,我也不过是红尘之人,不知姑娘所求之事。”
莲心的笑容僵在脸上,像是戴了劣质的面具,她黯然道,“可姜公子却是无辜的,我本低贱之人,公子为我丧命实是不忍。”
“姑娘若想好了,我便为姑娘调一味香,若是难舍这一世,便下一世再还也是无碍的。”龙七叶看她犹豫,也不催促。
小蛟在一旁听得无趣,他们精怪也是知道的,得人恩果千年记,更不用说欠了别人的债。忽然她又想起了莲心这个名字,竟是个名动江南的歌姬,自己偏还拿来与龙七叶对比,闷闷不乐起来。
“莲心生来口带青莲香气,家中深以为奇,也是自小娇生惯养的,谁知最后家破人亡,倒成了皮肉生意的好招牌。”莲心苦笑道,“那日姑娘言明我口中香气是因前世修喜诵《妙法莲华经》之故,我也并未放在心上,方到如今地步。”
“你我不过一面之缘,这样说来,倒像是我逼你去送死了。”龙七叶抬手推开窗户,雨后独有的清新气息让小蛟深吸了一口。
“并蒂莲儿,心中一般苦。姜公子为我相思而死,这样的情谊我明白却不敢受。宋郎为我散尽家财,我是如何也不舍得的。”莲心朝龙七叶一福身,因说话多了,室内莲香四溢。
“姑娘既请我来,却又不买香,平白耽误我这半日,小蛟,我们走罢。”龙七叶像是不耐这莲香,挥了挥衣袖,腕间伽蓝香隐隐。
莲心咬牙,噗通一下跪下了,“若是旁人成不成?我的丫鬟墨竹对姜公子一片真心,她定然愿意。”
小蛟睁大了眼,这人怎么自己不愿意,又推别人去死,长得这般美,心竟这样狠毒,她忙扯扯龙七叶衣角,“走了,这里闷得慌。”
龙七叶点点头,绕过莲心往门外去,等到了门口小蛟转头一看,莲心已经起身,咬牙切齿,一副不堪受辱的忿忿模样。她又扯了扯龙七叶衣角示意她去看,龙七叶却头也不回的轻笑道,“姜公子难道真的是害相思病死的么?”
莲心脸色瞬间灰败,几乎要瘫倒在地,惊恐道,“你知道了什么?”
龙七叶不语,下了楼梯自原处上了船。回程中又下起了雨,龙七叶这次倒是和小蛟一起坐在船舱里,小蛟缠着她问道,“你认识这个莲心姑娘啊?她怎么人这么坏啊。”
“所以我们就不做她生意了。”龙七叶挽起袖子露出香球,烟气从金灿灿的龙鳞钻出,冷清的香气混着雨天独有的潮湿,反而多了一丝温润,
她摸摸小蛟的头,“今日这般乖,再让你看一看这莲心的前世。看多了,你便知道这生意如何做,这因果怎么自己看了。”
烟愈来愈浓,慢慢熏得人睁不开眼,脑子也晕晕的,正在小蛟想着莫不是要做熏鱼的时候,烟呼啦一下散开了。
年轻的小尼姑穿着缁衣芒鞋,日夜诵经修行,那个庵堂香火很是鼎盛,她日日见到穿着或朴素或华丽的年轻姑娘,终于忍不住对着水缸看起了自己的倒影。青灯古佛也掩不去她年少的心,她对着水中的影子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她要是打扮起来,定然比那些姑娘好看。
等到再招待香客的时候,心里已然有了不平的嫉妒心。陈夫人素来说话尖酸刻薄,像丫鬟一样指示她们,以至她每每背后朝着陈家娘子翻白眼,这一日却被师傅看到了。
“你一个出家人,如何竟作出这副样子来?”师傅大怒,打了她一顿板子,足足一个月伤才好。小尼姑并不反省,反而怨上了陈家夫人。只是这次她并不显露,随着师傅日日颂那妙法莲华经,倒也得了几句称赞。
后来陈夫人有孕了回来还愿,她竟偷偷的朝着人家相公笑了一下,她确实生的白皙秀丽,一笑倒是把陈员外迷着了,几次借着上香来看她。后来事发,陈夫人大闹一场,肚子的孩子没保住。
小蛟想,她竟这般贪嗔痴恨放不下。耳畔雨声渐大,她恍然自己还是在船上,对面的仍是龙七叶。
“那后来呢?”
“后来我也不知道,我只能看到这一段因果。莲心前世做了错事,这世方沦入风尘。她口带青莲香气,就是上一世的缘故了。”
“人真是麻烦,总归是要死的,这生生死死的牵扯不清楚,这么多欠不欠的绕在一起,脑子都晕了。”小蛟摇摇头。
“是啊,总归是要死的。”龙七叶微皱了眉毛,“可惜我却要借他们的这一点因果了。天道恒常,自会有因果循环。”
“天道不会错吗?”
“不会。”
龙府不挨着河,只能打着伞再多走一段路,小蛟不耐烦冒雨,趁着雨大,变回原型跳入河中,言说要游回去。龙七叶嘴角弯了一下,却不告诉她龙府的小池并不与这外头的水路相通。
少了个性急的丫头,龙七叶倒是难得清静。她缓步走在街上,偶有人和她擦肩而过也是匆匆。她略挪开伞,抬头往云间看去,定定的看了许久,仿佛也是这样的大雨,却想不起来是同谁一起打伞走过。
“想不起来就算了。”她自言自语道。
龙府门前站着一个青衣书生,浑身淋得湿透,见龙七叶缓步过来,忙上前作一个长揖,“可是龙府之人?学生宋问,是来买香的。”
“你可知道我这里的规矩?”龙七叶侧过头看他,宋问被她冷淡的目光一激,却是坚定道,“知道。”
“为何人买香?”
“友人姜扬之。”
“今日莲心姑娘已经找过我了,她不愿买。宋公子可真是想好了?莫要又要耽搁我半日。”龙七叶口气倒是温和下来,带了一点笑。
“莲心不愿意是她的事,我已经想的很清楚了,还请姑娘成全。”宋问又施了一礼。
龙七叶忽笑了起来,“公子既愿意牺牲自己,为何不去替她自首?”
宋问用手拨开贴在脸上的湿发,低声道,“姑娘真乃神人,还望您替莲心保守此事。只是我若自首,姜兄也无法活过来。不若我一命抵一命。”
“这生意,我不做。宋公子这样替人抵罪的,香即便飘到了阎罗殿,只怕十殿阎罗也不会放人。”龙七叶一推门,“公子请回。”
宋问不死心,上前一把拽住龙七叶手臂道,“姑娘是打开门做生意的,难不成有生意还不做么?”
“买香讲究机缘,姜公子的机缘不在你身上,强求也无用,枉送性命罢了。”龙七叶面色不改道。
小蛟大老远就看到有人拉着龙七叶,忙喊道,“你快放开我家主人,登徒子!”说着就要冲上前去。
有一个人却是比她更快,几步上前扯开宋问,冷声道,“我娘子说不卖就不卖,赶紧滚。”
龙七叶握着伞的手晃了晃,她慢慢转身,眼神有一些迷茫的看着来人,嘴唇动了动,半晌才道,“放出来了?”
“放出来了。”
“哦。”龙七叶转身推开小门,仍是平时淡漠的样子,小蛟刚才隔得远了,并没有听到他们说什么,一路小跑过来,伶俐的从这二人之中穿过去,正要关门,却被一只手隔住了,她瞪道,“你想干嘛?”
“回家。”那人没有打伞,身上却是干的,穿一身红袍,头发都利落的束在顶上,同小蛟先前见过的男人都有些不一样。
“你走错了,这不是你家。”小蛟手上使不上力,门还是被这人推开,险些撞了她的鼻子。
“这就是我家啊。我叫钱绛,你可是她徒弟?怎么不喊师公。”钱绛揉揉她的发顶,说话间便把精致的双髻给弄散了,好不狼狈。
小蛟气个半死,鼓着个脸,简直觉得自己其实是条河豚,“什么师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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