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岳明梅终于抬起了头,她仰视着儿子,眼睛立刻红了。
覃阳又坐了下来,将手里的车钥匙放在茶几上,盯着母亲,静静地等着。
“是你爸爸收留了我们……”岳明梅的两手依旧纠结的扭在一处,终于开口说。
“二十多年前,我还是婺源小山村里的村姑,他……”岳明梅看了覃阳一眼,又低下头说:“他叫覃跃忠,他是大学生,暑假去我们村子里写生采风……后来我们……”
“等他走了这后,我才发觉我怀孕了……我曾经想尽各种方法,想打掉……”说到这儿,她又抬眼看了儿子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抱歉。
“可是……后来肚子一天天大了,你的外公,他是村里的村长……我不能叫他因为我这个不孝女背负骂名啊……”
“于是你就想到城市里来找他……覃跃忠吗?”覃阳看着灯光下的母亲,花白的头发,头顶的发丝纷乱的飞舞着。
“我想找到他,告诉他,我有了他的骨肉……毕竟,我以为,在村子里的时候,他是对我有感情的……”岳明梅的眼前浮现出那个肚子微微隆起,在雨夜里往村外走的姑娘的身影,她一步一回头,母亲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一直跟着,跟着……不停的用衣袖抹着眼泪。
她深深吸了口气,抬起了头,似乎是想咽下眼里即将流出来的泪水,“可是到了大城市,才发觉,找一个人,太难了……而我的手里,只有一枚他送给我的校徽,和那一张当时在村子里他叫我帮他拍的照片……还有他走后将洗好的照片寄过来的信封……”
“你外婆偷偷塞给我的钱很快花完了,我结识了些从外地流浪的人,跟着他们去垃圾山上拣破烂,卖些小钱,撕了几尺布,买了些花线,我想绣几双鞋垫,在路边叫卖……”岳明梅用手背在眼睛上轻轻的擦拭着,“那时你差不多五个月了……”
“那你后来找到他了吗?”覃阳站起身,走到餐桌旁,倒了杯水,走过来递到母亲的手里。
“走到华南,就没钱了,何况要跑到北京……找他的心,渐渐的就淡了……我挺着个大肚子,吃饭都难……再说当时自己那副样子……便算是找到了他,又能说什么呢?”岳明梅看了儿子一眼,手里握着那杯温温的水,轻声说。
“住旅店的钱花光了,只好住在桥洞底下……白天就在马路边摆摊卖鞋垫……后来,遇到了你父亲……他的家也不在这里,他只是一家厂子里的业务员,走南闯北的,经常到北京出差……”岳明梅的眼神看着花几旁的台灯,缓缓地说。
“他可怜我大着个肚子……他帮我在他经常住的那家小旅店里找了个服务员的工作,帮人洗洗床单、打扫卫生,那家小店,是燕仪开的……”说到这儿,她又垂下了头,她盯着手里的水杯,出起神来。
“他两都是好心人……燕仪年纪轻轻就守寡,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也很不容易……”过了一会儿,她将手里的水杯放在茶几上,接着说。
“熬到八个多月……熬不住了……”她抬起头,对着儿子凄然一笑,“你太不安生了……早先怀着你时,一直想法子把你弄掉,你的生命力那么顽强……这又不足月,你就又急着出来了……”
覃阳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抓住了母亲的双手,轻轻叫了一声:“妈妈……”
126你不想看看你儿子吗?()
126
岳明梅转而将双手覆盖在儿子的手背上,轻轻的拍了两下。
“是燕仪和你爸爸送我去的医院……当时情况很危险,需要有亲属签知情同意书。可是,我哪有什么亲属啊……”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干枯的皮肤,龟裂的皱纹,只觉心头一片黯然。
“于是他就签了?”覃阳闷声问道,想着过去自己对父亲种种冷漠不敬的过往,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
“嗯……”岳明梅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如今能够对儿子叙述的一切,哪及当初自己身受的千万分之一呢?当这个孩子在自己的体内一天天吮吸着自己的能量成长时,那种血脉相通的感受,只有母亲才能体会吧。
当医生将一纸病危通知单轻飘飘的递到谭守彬的手里时,谁又能想象他的心里承受着多大的压力……
原本只是素昧平生的两个人,仅仅是出于本性的善良伸出援手而相识,却因为一个孩子,而将彼此的下半生纠缠在一起。
这份恩情,几世也还不清呀……
“可是后来?”覃阳想了想,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母亲,又低下了头。
“你是不是想问,我们是怎么结婚的?”岳明梅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仰起身子,靠在了沙发的靠背上。
“妈……要不咱们睡吧,以后有时间再说,好吗?”覃阳看到自己的母亲累了,轻声问道。
“生下你之后,我不能再住在旅店里了……”岳明梅对着儿子摇了摇手,继续说道。
“他在旅店附近给我租了一间房,燕仪照顾着我的饮食起居……”说到这儿,岳明梅转头看向儿子,“孩子啊,他们是我们的恩人……”
覃阳的喉头动了动,点了点头。
岳明梅转头看向窗外,半拉的窗帘外,能看见小区里的街灯,娥黄色的灯光映照着空旷无人的小路。
她仿佛又看见了二十几年前,谭守彬在给她租来的小屋里忙里忙外的身影。她不知道如何报答这个年轻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几辈子休来的福报,能够在自己的危难之际,遇到这样的好心人。
他租房的时候,跟房主说,这是自己乡下寻进城里来的妻子。既然身份已经坐实,谭守彬只好也住了下来。
她不知道该拿什么报答她,只有对他体贴入微,呵护照顾。
孩子渐渐长大,面临着许多问题。而他也只是漂在这座城市的一朵浮萍……她是知道的,他也曾经想过要退缩,面对这么大的一个摊子,两张嘴等着吃饭,何况还有接下来孩子的户口、上学等等等等一系列的问题。
她是那样的害怕……她唯恐他丢下他们不管,她害怕自己再回到去恶臭的垃圾场翻垃圾的日子,何况现在手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她害怕极了。
于是在一个夜晚,两个人并头躺在那张小床上时,她侧头看看睡在自房东那里捡来的摇车里的儿子,终于鼓足了勇气,对尚在喘息着的他说:“要不,我们结婚吧……”
她心跳如雷,说出这句话之后,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结果。她甚至紧闭着双眼,害怕看见他嫌弃的眼神。
却没想到他一句话也没说,转个身,发出了鼾声。她心知是没希望了,睁着眼睛流泪到了天明。
却没想到天将有亮光,他便起床开始收拾衣物。
她吓死了,坐起身一把抱住他的腰,流着泪,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却笑了起来,将她紧紧抱着自己腰身的手指一个个扳开,平静地说:“我回老家一趟,回来就跟你去领证!”
她这才放下心来,却忍不住喜极而泣了。
“妈……”覃阳看着出神的母亲,轻轻喊了一声。
“啊?”岳明梅这才回过神来,“嗯……后来我们在华南安定了下来,我教他识茶,他开始做起了茶叶生意……”
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覃阳渐渐的长大了。
她的生活安逸而又平静,可是心里,总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星火……她知道,只要自己使一点劲,它就能燃烧起来;倘若不想使这点劲,它也就渐渐的熄灭了……
可是心里总还是存着一点希望的吧……所以她才固执的在给儿子报户口的时候,留下了他的姓氏……
那么,是不是从那一天开始,谭守彬的心一点点的变凉的呢?
“你后来找过他吗?我的……”覃阳顿了一顿,终是吐出了那两个字,“生父……”
“后来你父亲生意做大了……我托过他在北京的熟人,找过……”岳明梅转头看向儿子,“我瞒着他找的……”
“那他一定很生气吧……”覃阳想了想,问道。
岳明梅点了点头,他怎么可能不生气呢?可是对自己来说,寻找这个人的意义,并非是想着要与他重续前缘。她执著的想要找到他,也许只是为了了却这一段心愿吧。
毕竟这是她生命里一个重要的转折,它是一个污点,可是另一方面来说,它却又是一个亮点啊……
想到这儿,她又看看坐着自己面前的儿子,唇角浮出一丝笑容来。
“找到了吗?”覃阳的心里渴望着这份答案,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经过了这么多年,自小被人笑话和侮辱。每当父亲对自己稍加严厉和微辞之时,他心里那个未曾谋面的亲生父亲的面目就会变得无比和蔼和高大。
可是此刻,面对着即将得到的答案时,他却不由自主的忐忑了起来。
听到儿子问这句话,岳明梅却冲着他笑了起来,随即反问着他:“你不记得了吗?”
覃阳重重的往自己身后的沙发靠背上一靠,张大了口,看着自己的母亲。
岳明梅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又拍了拍他的手背。
“我只记得火车了……呵呵……”覃阳想起五岁那年,妈妈似乎带他出过一次远门。
“嗯……我们没有座位,你一直哭闹……”岳明梅点了点头,接着儿子的话说。
“那……就是找到他了?”覃阳说不清心里的滋味,有些结结巴巴地问:“他……他知道我吗?”
岳明梅看了儿子一眼,低下了头。她明白儿子此刻的心情,毕竟血浓于水,哪个孩子不希望被自己的生身父母认可呢?哪怕他不曾养育过他一天。
“他知道你……”她又抬起头,笑着说:“他那时候已经是大学教师了,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吓了一跳……”
“他抱过我?”覃阳又紧张的接着问,可是问完了,脸上却现出后悔的表情来。他“霍”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两手攥紧了拳头,在沙发边走来走去。
“他已经有自己的家庭了……他抱了你,还带你去吃了饭,他很喜欢你……希望你能到他的学校去上大学……”岳明梅看着他,安慰着他说。
可是事实真是这样吗?岳明梅在心里讪笑着自己。
她永远记得她抱着熟睡的儿子,在大学门口拦住他的样子。他那副吃惊的表情,用看待一个疯婆子的眼神看着她……
他已经不记得她了……他用嫌弃的眼神看着这个小城市里来的女人,以为她是乞讨行骗的,直到她拿出那张照片和他的校徽。
他颤抖着手将照片拿在手里细看着,翻过来倒过去,甚至沾着口水抹着自己在照片背面上签的名字。
直到不远处有个女孩叫着他的名字:“跃忠!”
他惶恐地看过去,低声叮嘱着岳明梅:“别乱讲话!”然后跑过到女孩的身边,一边对她指指点点,解释着什么。
那女孩用看下等人的姿态看着她,她不知道覃跃忠究竟对她说着怎样的谎言。
他又跑回来的时候,那张照片已经被他攥得皱成了一团。
他小声的质问着:“你想干什么?”岳明梅的心跌到了谷底,她瞬间觉得自己四肢冷冰,若不是因为怀里的儿子,也许她已经跌坐到了地上。
“你不想看看你儿子吗?”岳明梅做着最后的挣扎。
“我儿子!什么儿子,你别瞎说!”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等他的女孩,厉声说。
“他真是你的儿子,不信你看看!”岳明梅扳过怀里儿子的小脸,想叫他看个清楚。
他却别转了头,将手里攥着的照片扔在了地上,“我不认识你这个疯女人!你再来敲诈我,我就报警了!”
……
“妈……妈……”覃阳喊着出神的母亲,将她的思绪又拉了回来。
“那你们后来没有再联系过吗?他为什么不来看我?也没给我打过电话?父亲是因为你去找了他,才要跟你离婚的吗?”覃阳看着母亲,眼睛里全是疑问。
“我累了……睡吧……”岳明梅站起身,慢慢往自己的卧室走去。她知道儿子站在身后看着她,他的心里还有许多疑问,可是下面的事,已经是属于自己那部分的故事了。
她可以说是仓皇地从北京逃回来的,她带不回来的不仅仅是那张被覃跃忠揉皱的照片,还有自己那颗破碎的心。
她仿佛就是自北京回来的那一夜突然就苍老了……
谭守彬知道她私自带着儿子去了北京之后,大发雷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难道自己这她和孩子这几年的照顾,都比不过一个背信弃义的男人吗?
自那时开始,他渐渐的对她冷淡了起来。
她知道他那几年过得很荒唐,她更知道自己将他伤得体无完肤了……可是她想不出任何一种挽回的办法,覆水终究难收,何况是被伤透了的心呢。
当她得知他在外面有女人时,当她知道那个女人居然是燕仪的时候,她反倒松了一口气。
于是她与他平心静气的坐下来谈开了一切,她主动提出等到覃阳考上大学就协议离婚……
“妈……”听到儿子又叫了她一声,她扶着门框站住了身子,却并不转过身去。
“你没事吧?”覃阳的话。岳明梅轻轻摇了摇头,走进屋里,带上了门。
她走到床边坐下,重重的吁出一口气来,终于将这一切说了出来,可以松口气了……
127我憎恶的其实是我自己吧()
127
“我听秋醒说,你跟边霖离婚了?”袁锦拉了拉滑下来的披肩,问着丁咚。
听到她的话,丁咚有些愣住了,自茶馆里结了账出来之后,袁锦说想要走走,原本在茶馆里,她提出关于十年前那场大火的话头来,却只说了那几个字之后,又转向别的话题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慢慢往前的脚尖,只是微微点点头,却不说话。
“你去咖啡厅打工的时候,还没有跟边霖谈恋爱,按照时间先后来讲,我应该不知道有边霖这个人,我现在问起他,你不觉得奇怪吗?”袁锦看了丁咚一眼,意味深长地说。
丁咚的心里一动,脸上却笑了起来,“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我知道你跟秋醒也是朋友,应该是从她那里听说的吧……”
“呵……”袁锦笑了,她抬头看看天空,夜空似藏青色的帷幕,点缀着闪闪的星光。既将与这个世界做别,才突然发现这一切是那样的美丽,这是不是一种讽刺呢?
“你说,人是不是都特别犯贱,把握在手心里的东西不知道珍惜,总是等到要失去的时候,才觉出它的可贵来。”袁锦轻笑了一声,看着丁咚说。
“也许可以换一种想法吧,追究要失去的东西,那是命中注定无法拥有的,这跟珍惜不珍惜,其实没有多大关系。”丁咚也抬起头,看着天幕中的星星说。
“其实……我早就认识边霖了……”袁锦突然停住了脚步,站定了看着丁咚,严肃的说。
“哦?”丁咚也站定了,挑挑眉。
“你在咖啡厅里打工的时候,他带着你们的几个同学来过许多次……你忘了?”袁锦盯着丁咚的眼睛,似乎想看清楚她的内心。
她的披肩又滑了下来,丁咚忍不住伸出手去,替她往肩上扶了扶,“他只是个穷学生,你这么高贵的人,那时怎么会把他看在眼里呢?”
“他的眼睛一刻不停的围着你转,是傻子也看出来他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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