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的眼中晶亮,鲜明的喜悦和期待毫无掩饰,这令裴简的心情飞扬,压在胸口的郁气也随之一扫而空。他笑了起来。
手在唐小鱼滑嫩的面颊上轻轻摸了一下,裴世子轻咳了一声,白皙的面颊上也染上一丝红晕。
“你可有什么需要我准备的?在滇南。”
“没、没什么。”
滇南耶,云南、贵州、还有两广之地,都是镇南侯的势力范围吧,那里有一季两熟甚至三熟的稻米,有数不清的珍贵山珍药材,可改良的水果。唐小鱼只是想想就觉得心潮澎湃呢!
“我叫人去收罗各种种子,前些日子,去南海的船队回来,带了不少香料。”裴简的声音在月光下静静地流淌着,和着微醺的清风流入唐小鱼的周身毛孔,让她觉得那样的熨贴舒服,“海外风物很特别,我一直想随船去看看。等将来得了闲,我带你一道儿去。”
唐小鱼弯着眉眼,双手相交托在下巴上,轻轻应了一声:“好。”
四目相对,星河倒映在他们的眼中,时光于这一刻凝滞在他们的眼中,心里,刻印于脑海的深处,就算时世流转变换,这一刻的默契和心灵相通的灵犀都不会有丝毫的浅淡的磨蚀。
唐小鱼抽出一只手,对着裴简伸出食指,笑盈盈地看着他。
裴简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想法,也伸出手指,与她的指尖轻轻相抵。
“我等着你。”
四个字而已,却像浓浓黑夜中突然亮起的那颗星,破开前方浓重的污暗,照亮了他的心。
曾经的那些痛苦、伤心、失望、愤懑、不甘,此刻就如浮印于尘土之上的丑陋瘢痕,轻风一卷,消尔无迹。
裴简眼中的万年寒冰在这一刻化为初融春水,其间虽还夹杂着尖利冰棱,却被苏醒过来的浪涌奔流裹挟着,一径东流而去。
他突然觉得,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是多少正确,选定的这个人,是多么的……契合。
感谢上天,让我在这时候能遇到她。
裴简张开手掌,轻轻握住了小鱼的指尖,如蜻蜓点水般在其上落下一吻。
几乎无法感受到的碰触,带着灼人的热度,如虔诚地烙下了自己的誓言。
碧桃蹑手蹑脚地走到唐小鱼身后,给她披上一件大衫。
裴简早就已经悄然离开,唐小鱼却舍不得回到温暖的床上去。她趴在窗台上,看着窗外的明月正自出神。
“公主,虽然入了春,还需留意春天夜寒。”
唐小鱼回过身,面颊上红晕未消,目光灿若星子,看得碧桃心里突突乱跳。
“您别怪我啊,世子来的突然,他不让奴婢叫醒您……”碧桃心虚地低下头。她自己正在热恋着,自然明白恋人那种一刻也不想分离的炽烈感情。虽然她曾经是个坚定的鲤鱼党,但如今箭鱼配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她与裴简的属下相好,以后也不用再跟唐小鱼分开,自然心里是高兴满足的。
不过为了讨好未来的驸马而瞒着公主这种事,怎么说起来都是她这个做奴婢的错。
“没事。”唐小鱼靠在窗台上,眼中是毫无遮掩的笑意,“本来我也想见见他的。见过,我也就放心了。”
天刚蒙蒙亮,裴和就守在了宫门外。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每天醒得早,他算算这时辰,老人家应该已经用过了早膳,能见他了。
乌尔玛坐在金镶玉饰的马车里,盛妆端坐,她的身边坐着两个女儿。考虑到太皇太后对裴简天下皆知的偏心眼,她劝说裴和让裴笙留在府里,暂时不要进宫去。
这不是乌尔玛第一次进京,也不是第一次来到宫墙外。
她不用挑开窗帘就知道面前的宫室是多么的气势恢弘。皇宫就像一座神仙所居的王城,她幼时所能想到的一切都不及第一眼看到它时带来的震撼。她原以为如愿成为执掌东南西南两道之主的夫人就是极至尊荣,等到了京城,见识了京中风貌还有皇城的威严天阙之后,她才发觉自己不过是只井底之蛙,出了十万大山之后的世界,辽阔繁华如神域天境,让她除了想顶礼膜拜,更想融入其中。
这*是如此的强烈,强烈到让她献出一切她都甘之如饴。
她在车中攥紧了双手,这是她第三次进京,第三次在宫门前等待,心中忐忑,但更多的是期待。
裴简指婚了,这么大的事,宫中不可能不与侯爷商议详论,镇南侯府实际的女主人是她,这么多年下来了,难不成还要紧抓着无凭无据的猜测阻挡她的路?公主将来是要在滇南生活的,府中上下都是她的人,如果皇家聪明些,此时赏恩典卖个人情才是对公主最大的实惠。
而她也要抓牢这次机会。
乌尔玛看着坐在车里的自己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等了近半个时辰,宫里终于传来了消息。
太皇太后着镇南侯入宫。
裴和忙上前对传旨的嬷嬷说:“还请嬷嬷去说一声,本侯带来夫人和女儿,要一并进宫给她老人家请安。”
那嬷嬷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对裴和说:“请侯爷见谅,奴婢只是奉命传旨,太皇太后口谕只宣召了您一位,至于旁人,没有娘娘的旨意,便只能在宫门外头候着了。”
裴和脸色便有些不豫。
“那是她侄儿媳妇和两个侄孙女。”
“侯爷慎言。”那嬷嬷压低了声音,“即便是侯夫人,未得宣召也不得入宫,这是宫规。”何况还是无品无级的妾室。
这句话虽然没有说出来,但裴和还是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了。
“侯爷您去吧,妾身带着两个孩子在外头等好了。”车子里传来乌尔玛轻柔温驯的声音。
嬷嬷转过身为裴和带路,唇边拉出一线嘲讽的弧度。
这么多年都没得到朝廷的封诰还有脸以正妻自居,真是脸皮够厚。
太皇太后每隔一天会练一次箭,练箭的时辰基本都安排在早上。裴和走进寿康宫的时候,她正出了一身汗,重新梳洗换了一身衣裳。
裴和垂手走入内殿,给她跪下行礼。
太皇太后把擦手的手巾丢到宫侍手里托着的木盘子里,对他说:“起来吧,坐下说话。”
裴和谢了恩,站起身坐到了太皇太后下首的锦杌子上。
“好几年没见着姑母了,您看着还是这么精神。”
太皇太后端了茶,轻抿了一口,笑盈盈地看着他:“是啊,好几年没见着你了,看着还是这么风流帅气。”
裴和心里七上八下的,也听不出来太皇太后这话里的意思是褒是贬,只能笑着不敢接话。
“皇上那儿你去了没有?”太皇太后问。
“皇上有旨,宣侄儿明天见驾。”裴和知道这位表姑妈是个重亲情的,喜欢后辈与她亲近,所以特地用了侄儿做自称。
太皇太后唇角翘了翘,他也算是个机灵的,只可惜总是自作聪明。
若是今天只他自己一个人来寿康宫,她怎么着也不会觉得心冷。错就错在,裴和明明知道她不喜欢甚至是极为厌恶乌尔玛,还非要带着她和她的女儿们,腆着脸求入寿康宫。
太皇太后暗地冷笑。
“那你去拜见了你的岳父没有?”
裴和面上表情一僵,顿了顿方说:“侄儿自然应当先来给姑母请安。”
“然后再去见荣王?”太皇太后刺他一句。
“侄儿便是上门,只怕他老人家也未必肯见。”裴和苦笑了一声,表情带着几分凄惶几分落寞。
叫你装!叫你装!
太皇太后放了茶盅,微微一笑说:“放心,你岳父又不是一个小肚鸡肠之人。便是看在裴简的面子上,也不可能真把你打死了。不过就是让他挥几棍子,让老人家发泄发泄不满而已。为人子女的,彩衣娱亲都行,被敲两棍又有何不可?”
裴和的手指在袖子里捏得生疼。
因为玉城的事,荣王每回见面都要揍他,太皇太后也不给他好脸,他只能忍着,没想到忍了二十年,忍到玉城的儿子都要成亲了,他们居然还是不放过他。
太皇太后看他的脸色,淡淡一笑:“你心里在埋怨哀家?”
“侄儿怎么敢?”
“其实哀家也时常在埋怨自己。”太皇太后叹了一口气说,“经验主义害死人啊。你祖父和你父亲都是个意志坚定又天生痴情的汉子,我就当你也是,谁知道他们俩的基因你都没遗传到,意志坚定就不说了,痴情?哈。”
裴和面色铁青,为什么他私人的事,这个也要置喙那个也要指手划脚?他的父母早就不在了,自己的亲事难道还不能自己做主?
“侄儿只求无愧于心。”他扬起头,无愧于心四个字说得铮然有声。
“有没有愧你自己知道。”太皇太后懒得跟他掰扯,裴和这个人刚愎得很,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对乌尔玛,他是痴情了,但对玉城郡主,他可算是薄情薄幸。
“当年玉城郡主是你百般求去的,那么快就变了心谁也没能想到。”太皇太后冷冷地看着他,“你岳父一直说是你害死了她,我思来想去,若真是你干的,便不会这么心急下手让人生疑。这些年里,想来你自己也清楚这事是怎么回事,只是你一意要护着瞒着,旁人也没有办法。”
“姑母!”裴和站了起来,太皇太后这话如刀锋箭尖抵在他的心口窝,让他冷汗流了一后背。
“没有证据。”太皇太后说,“你是抵死不会认的。不过哀家不妨直言,这么多年,荣王一直没有放弃过查找真相。你最好能捂严实了,否则到时候别说你护着的人,便是你自己也难保自身。”
“姑母!”裴和身体微颤了颤,“我问心无愧!”
“我管你有没有愧!”太皇太后一瞪眼,“玉城的事放下不谈,光是她这么些年一心算计着裴简我就断不能饶过她。”
裴和捏紧了拳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那是你亲儿子,身上流着你的血。若不是荣王派人暗中护着,那小子又命大福大,这会不知死了几回,只剩白骨了。”太皇太后骂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比禽兽还不如。”
“姑母,这是诬篾!到底是何人在您面前说的,让他出来与我对质!”裴和气得面色血红。
“呵呵。”太皇太后身子放松靠在了椅背垫着的软垫上,“若有实证,哀家早就处置她了,还容得你带着她在宫外求见?裴和,哀家今儿放了话给你,这辈子,你的那个乌尔玛都只能当个上不得台面的妾。你回去告诉她,让她别再动小心思使小手段,就算裴简哪天不在了,她生的儿子也绝对占不了裴简的位置。我一直是个讲道理的人,若不是因为太讲道理,有多少个乌尔玛都早被我一指头捏死了。”
“你可得小心仔细地护好了你的长子。若他有三长两短,镇南侯的爵位也就到头了。”
“哀家乏了,送镇南侯出宫。”
第121章 伤疤()
第121章伤疤
裴和怎么也没想到,他千里迢迢从滇南赶到京中,多年未见的姑母居然是如此冷漠残酷不讲道理。他心头憋了火,出了宫门一言不发,骑马就往侯府回。
乌尔玛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但看着裴和这样的表情和行动,心里已凉了半截。
裴和是个自视极高的人,以他这样高傲的性子,能让他吃这样大的闷苦,除了太皇太后那个老太太不做它想。乌尔玛使劲地绞着手里的帕子,目光露出一丝狠戾。这老太婆,怎么还不去死!
裴伊和裴俪还一头雾水着,她们在外头等了这么半天,早就坐不住了,只是贪着皇城的风光,还想着父亲能带着她们进宫开开眼界,没想到父亲一出来,一声不吭就往回走。
“阿娘,我们不能进宫吗?”裴俪抱着乌尔玛的胳膊,“你不是说阿爹是里头最厉害的女人心爱的侄子吗?为什么不能让我们进去看看?”
乌尔玛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方又露出笑容:“不要急,你们一定能进去看的。”
也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在妻子面前失了脸面,裴和到了侯府就下马进门,都没回头看她们一眼。
乌尔玛用眼神示意两个女儿先回自己的院子去,然后跟着裴和走进了前院。
前院外书房的门大敞着,裴简负手站在门口,里头的小厮正将他装箱。
淡金色的阳光将他团团罩着,乌漆一样的长发和眉眼也随之笼上一层金色。裴和看着儿子,只觉得心里头似被千万根针刺着,疼得他喘不上气来。
想起太皇太后在宫中那些无情的话语,嘲讽的笑容和没有半点隐蔽的威胁,裴和就觉得四肢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他大步走上前,怒喝了一声,扬起手就往裴简的脸上扇去。
只是预期中的清脆的耳括声没有听见,他的手腕被裴简牢牢地握在了半空。
“你敢还手?孽子!孽子!”裴和怒火更炽,泼声大骂。
他是行伍出身,自小习文练武,没想到被儿子抓着手腕,竟然动也动不得。
裴简看了他一眼,将他的手推到了一旁:“父亲若是想泄火,后院有练武的木架,您可以随意打,随意踢。”
“老子就是要打你。”裴和眉毛立了起来。
满院的下人奴婢噤若寒蝉,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
裴简四下扫了一眼,冷冷地说:“都站着做什么?侯爷有话对我说,你们先下去。”
下人们如蒙大赦,一溜烟全跑了。乌尔玛站在院门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裴简看到了她,唇角微弯:“怎么,乌夫人想亲眼看着我爹教训儿子?”
乌尔玛嘴唇动了动,轻声说:“侯爷,您有什么火别对着孩子发。”
裴和骂道:“这时候了你还一意护着他,你可不知道人家毫不念你的情,在宫里是如何说你的。”
乌尔玛脸色发白,手捂着胸口,水汪汪的眼睛圆睁着:“什么?”
裴简冷笑了一声:“儿子在宫里说了什么?父亲您亲耳听着了,还是亲眼见到了?”
裴和气道:“若不是你在太皇太后面前说那些话,她今日怎么会如此待我!孽障,不孝子!老子应该在你刚生下来的时候就掐死你!”
“您又不是没有这样做过。”裴简轻笑了一声,“从小到大,儿子不知死过几回。只可惜每回都让您失望,没死透了又活回来。不过您放心,儿子在京中几年,从没跟人说过半点您的不是。就算受了伤,也都是自己咬牙忍着,没哭没闹地给您丢人。至于姑祖母那边是怎么知道的,儿子委实不知,不如您自去问问她老人家!”
裴和面色阴晴不定。
裴简扫了乌尔玛一眼,目中的寒光让她不自觉地微颤了颤:“其实有一次就差点如父亲愿了,儿子本来已经一脚踏入了黄泉,结果被人不小心又给拽了回来,啧啧,父亲您这样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这事您会不知道?”
“也是,您多少年了连正眼都不愿意看儿子一眼,又怎么会知道这种小事。”裴简并没在意院子里有乌尔玛的存在,仿佛她就是棵木桩,是缕空气。他慢条斯理地解了外衫,将襟口扒开,露出胸口自锁骨到左肋的三条狰狞疤痕。当年紫红色的巨大伤痕现在颜色已经变淡了不少,但依旧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
像三条千足蜈蚣趴在裴简白皙的胸膛上,狰狞可怖。
裴和也被吓得后退了两步。
裴简又慢慢将衣襟合起来,把外衫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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