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成的,实际却是一处天道禁制:要就旁人看来,一边可着劲儿地帮着压制所有不长眼踏入此间的他族族类,一边又把祖龙给困死在了这里,不惜沿江催生出千里佛木,用之以镇压老龙戾气,那简直也是不一般的纠结,天道对三族的又爱又恨、相爱相杀,可见一斑。
这道禁制简单来说,与祖龙同属开天的三族可免,其他的则自求多福,至于曾直接托庇于其下的鳞甲羽族,简直是理所当然被重点关照的对象。区别对待得光明正大,一时间让人连置噱的想法都没有了。
然而很不幸的是,金乌恰恰就在这种属之列,而又和凤族没有丝毫的血缘联系,并达不到与其同等的豁免程度,自然也就悲剧了。
……
太一才刚与其余几人分了葫芦藤的机缘没多久,也是在不周山中就地作别的,他离山的方向是向东而去,说是要去昆仑,通天甚至还友情给帮着规划了一下线路顺便托他问候一声留守在东三峰洞府中,宅着不挪窝的长兄太清,至于太一实际上作何打算他也不管。不过说起来昆仑山里确实是有住着个日后妖族中人,并不是说女娲,这一位早年因为名字还和三清洞府有过一些瓜葛,正是盘踞于北昆仑的白泽。
通天当然还不至于介意对方手伸得太长,触及了自己领地的主权完整之类有的没的的事儿,即便是三清在划分势力范围上再怎么嚣张,势力范围也从来不曾囊括进整个昆仑,这简直和胡吹大气地说“整座不周山都被我承包了”差不多可笑,全都属于口出狂言之列,是以由此也不难理解后来太清和通天又跑到海上去划地盘的举动。
昆仑山这么大,号上古百神之山,其中隐居的仙人有许多,这么千百年来连照面也没打的也有不少,通天比较熟悉的就只有一个南极而已,与白泽也就是一面之缘,看着十分的傲气,可想而知太一此去大概是不会太顺利的。
是以排除已经启程前往昆仑的太一,眼前的这一位,当然便是妖族金乌之中的兄长帝俊了。当然准提与接引不清楚这个也没关系,这对兄弟中逮住的是谁都没差的。
准提已经回过了神来,见接引的神情,也就晓得出师未捷,却还是得过问一下情况如何,他俩分头行事,实际上还是在为同一件事奔忙。
接引从袖子掏了掏,摸出一个琉璃剔透的小香炉,随手一抛,叹道:“与虎谋皮罢了,好在这东西本就是托我转交的,我拿来当了许久的幌子,并不算亏本。”
准提不由一乐,道:“招摇撞骗到正主面前,你也好意思。”他看起来要比接引还更年轻些,外貌上的年纪与通天仿佛,两人都是作素衣道袍,而今在洪荒四处游历的小仙多数都是这幅打扮,因眉心一点深微的朱红,笑起来更添了些神采。
这小香炉就是原本用来盛放五色瘴的容器了,自从盘踞须弥山的魔门突兀消失之后,就一直保管在接引手中。当时素鸣在半路上截住他俩,几句话接上头来,接引与准提即使心不甘情不愿,在对方一番要挟下,还是得为其在下一次量劫中的布局奔走一番,做些不十分违心的坏事。
当然不十分违心,也并不意味着这些坏事的底线设得有多高就是了。
有时候准提很怀疑接引还挺乐在其中的,但是这么琢磨和自己从小玩到大的小伙伴,他总觉得有些心虚。
接引却正了正神色,严肃地纠正道:“怎么说的?何况我又不曾骗到他……你还不如可怜可怜我罢。”
“……”感情你真不是没试图骗过啊?
准提哦了一声,转而去拨弄那小炉,果然其中已然空无一物,不见了原本盘亘炉中的烟气。因为实在犯冲,他俩想要驭使这五色瘴的时候都得借助这小炉才可,而那上清真人却显然不需要这么麻烦,准提这么想着忽然语气深度诡异地问接引:“不会是因为他早知道这事吧?”譬如罗睺先前就和通天说过哦过几天有两个人会把寄放在他们那里的五色瘴拿来给你,不要客气就当做在你那里住着的伙食费了……在早知内情的人面前自作聪明,简直不要太丢人。
接引表情依旧很是平稳地答道:“上清真人应当是不知此事的,那位的话里,不也是这个意思么?”
这回准提改为表情深度诡异地向接引致以一瞥,对方以宝相庄严的一张脸,缓缓地,缓缓地对着准提露出了一个笑来:“何况上清真人知道又怎么样,大家都假装不知道,那不就够了吗?”
准提……准提忽然想起来了一句话:
大家好,我是接引的脸,他不要我了。
……
通天还真就从蛛丝马迹里把事情给猜出来了,但除了前世今生沧海桑田地感慨上一声,这事儿也就这么揭过了。各人前路各自走,阳关大道,独木悬巧,与虎谋皮,都是自己选的,他也没必要去关照罗睺究竟有没有发给这两位老相识足够的工资福利。
其实上清真人的面皮,他本人还要不要,也挺值得商榷的。
当然,关于通天或者接引究竟要不要脸这个命题可以容后再议,眼下接引与准图这两位围着“篝火”说了一会儿话,不时留意着地上的动静,那里头的不怀好意简直要穿体而过——哪怕帝俊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警觉性,不管是真昏迷还是装晕倒,到了这会儿,怎么也该醒转过来了。
“好在今晚也不算全无收获——”接引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看了眼身前燃烧的篝火……不对,金乌,伸手随意拨弄了下,颇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把被弃置在地上的那小香炉一捞,身形一转便消匿在了菩提木背阴的影子里,只留下准提一个人蹲在原地对着发愣。
准提于是便对着地上的影子瞪了过去,那眼神很是谴责。
接引硬是匿在影子里还探出头摆了摆手,刚才跑过一趟已经累得够呛了,还心塞,求放过!
那能一样吗,你那是跑去威逼利诱,到我这里直接变成诱拐无知青年了,底线呢?!……算了。
……大家好,我是接引的脸,他真的不要我了。
准提撇撇嘴,最后又瞪过去一眼,便垂目静候。
金乌那断折的翅膀已然看不太出来,想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那灿烂的毛羽之上,不受控制的太阳真火舔上准提的指尖,浮艳无端——而他的眉眼动都不动一下,浑若未觉。
……
帝俊这一下毫无防备地撞得颇惨,原形也被撞了出来,在下意识袭上心头的巨大危险预感之中,他又挣扎着醒了过来。
夜风里鸦声远去,又有鲛人缥缈的歌声渐起,菩提的清影绰绰约约地笼了一地。虽然帝俊已经离开日中扶桑,在洪荒之中行走了这么多年,乍一眼还是依旧不太习惯看到这样月光洒落一地的情形,而觉得理应与太阴星隔天间海相对,方才正常——那是从太阳星远观太阴星,所会见到的影响,而别处并无此奇景。
在地上通常称太阴星为月,而帝俊也已将将有近一个元会,未曾回过东海,更不用说那九重天上、太阳星中的旧景了。
在这样一个江畔山中的清月夜里,帝俊忽然少有地涌起了一些思乡的愁绪,但这些太过于柔软的情绪很快被他压了下去,附于金乌身翼的火光一盛即收,帝俊敛了敛毛羽,并不急着化出人形,定下神来侧目看去。
那是一个很好看的少年人,着素袍,半蹲,有一只手撑在地上,四周的细草也像是生机勃勃了几分,而空出的另一只手刚才似乎正在抚弄自己的毛羽。这会儿乍然见帝俊醒来,他也并不慌,只将手略收了收,弯着眉眼示意自己并无恶意,看起来似乎只要帝俊流露出一些准允之意他就会接着给顺毛的样子。这少年的一头乌发半绾作佛髻,因着眉心的朱红,那十分羞涩好看的笑容里,又带了点端严之致。
——到这里,却觉得有些眼熟了。
并不待帝俊细想,而事实上金乌原形时候的脑容量确实并不够支撑他东想西想地,来琢磨太多东西,那少年人就对它道:“看你根脚不错,应该听得懂我的话罢——动下左边的翅膀看看,看你刚才撞折了,我便试着治了下。我第一次帮人接这个,要是弄得不好,便再改。”
……改什么,再折一次让你重新接吗?
帝俊无言地扑腾了一下翅膀,好歹把自己从三脚朝天的姿势翻了过来,还真不信眼前这少年人会不晓得自己是个早已经化形入道的。
这少年伸手挠了挠金乌颈上的翎羽,似乎很是满意,他笑吟吟道:“我叫准提。”
“……”
不就是装傻嘛,我也会。
帝俊:“啾?”
第75章 相和歌…苍龙玄明()
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正是初春雪未消。逢值天宝十四年元月之中,朝中无事,而隐元会新近排出了各色天字榜单。这些隐元会的天字榜单囊括了许多方面,有些上头的人事名号时有变动,更得也勤快,而有些一年也动不上一回。总之每年的上元及中秋,都是隐元会定规更换新一轮天字榜单的时候。
而他竟然榜上有名。兵甲一榜。
他那会儿身处扬州,正在七秀坊中作客,闻言,险些将一口三勒浆给呛进了喉管里,连咳了几声才缓过来,登时便十分庆幸自己刚才立场坚定,没有接下师姐殷勤劝诱的酒盅,好歹没让嗓子遭更大的罪。
那七秀坊双十年华的师姐便以云袖掩着口笑,对他道:“师弟这般天资颖悟,往后扬名的地方还多着呢,可不好再这般大惊小怪的了。”
他瞪着溅到笛管上的果浆狠狠地皱眉不语,勉强扯了扯嘴角。
他可不稀罕,而且这排榜,未免也太过诡异草率。
……
国朝起于隋时门阀,恰其时,便有许多的身怀武艺的奇人异士供身于诸方势力,别的不说,昔日太宗为秦王,御下的天策府,也就是这么一个意思。河网密布,而各有通联,门户之见,彼时不过各为其主罢了,便是同门师兄弟,也有可能因各逢其主,最终刀兵相见。
四家五剑六派,也不过是无根逐水的青莲子,为当世洪流所卷,彼此藕断丝连,最终无一可以独善其身。
武林与朝堂的距离,终有唐一朝也未曾疏远上多少,而至多由河网而汇流串联成江河而已,其水愈深,暗流与鱼虾者众。安史过后,天策式微,到了最后,终于以孱弱的国朝之力再也无法将之全然掌控,才最终扎下了根来,藕根深藏。这才有了江湖,方有以一门一派之名传世之学,而非世家著姓。
隐元会,便是其时蛰伏于朝野之间的庞然大物。
……
江湖九流,百家兵刃,鱼龙混杂自不必说。在那年头四家五剑六派的,既然能称得上一声侠士,则手上多少有那么一两样趁手可用的,以作防身之用。
这与那些为人耳熟能详的洪荒法宝灵器之流的,说法上又是大大的不同。这有了神兵利器在手,自然使得利索,名剑扬刀的风光,四家之中,霸道柳家与藏剑叶家均立身于此,为世人追捧称道,也是因为这个。不说名剑大会是武林盛事,寻常也可在街头巷尾看到成批的制式兵刃倾售四方,那生意做得比专于天工机甲、诡道暗器的唐家堡也是不差。万花也同样有天工一脉,实际上与唐家堡各有专长,说到对敌的精巧物件,这就是唐门中人的专长了。
将三教九流排的上名号的数过一遍,世人所津津乐道的十八般武艺,差不多也就齐全了。各派门人专精的兵刃各有不同,譬如华山虽分剑气,上阵对敌使的都还是长剑,天策府营中所用的□□更有定规的制式,而苍云军更是直接有一个玄甲之名顶着。至于画风更清奇些的,藏剑弟子负着的重剑,常人瞄一眼就认得出来是哪家的人,而见到五毒教的弟子,便是暂且褪了一身叮叮当当的银饰屈尊作中原汉人打扮,那一支用以驭使蛊兽的虫笛巴乌只要不离身,旁人也保准一眼从中就能认出他们的来历,避之唯恐不及。
然而与唐家堡人若是去了层出不穷的神机诡道,机关器械,在战斗力上便大打折扣不同,对于事实上有神兵在手固然不错,但只要手里的家伙趁手,哪怕只是路边铁铺里摸寻来的寻常兵刃,对上徒倚兵刃之利余者一概不会的,便像是成人遇上挥舞大锤的三岁孩童,虽顾忌对方神力,但将之拿下,也不过是吹灰之力。
当然更过分的也有,譬如万花武学用以御敌的点穴截脉与百花拂穴手,便都是指掌功夫,虽有同门为了打穴趁手,随身带了判官笔或是分水峨嵋刺,但实际上这也不过是一个助力,没有了也是一样的指哪打哪,顶多欠了些力道罢了。
他这辈子最没想过会名列其上的就是兵甲一榜,无他,便是判官笔做得再锋利贵重,实际上也只能用以点点戳戳,而不是提着它像是匕首一样往人要穴上扎个鲜血淋漓的,更不用说他连这个也不曾使过,随身唯有一支苍龙玉笛——它再如何古雅好看那也还是一支笛子,他又不用它来对敌,难不成这年头兵甲榜还有兼任,那他回头当可往榜上寻觅长歌弟子的名字,说不得便可见识一番当世名琴。
他当时图一时口舌便利,回头便自打了脸,长歌弟子在兵甲榜上有名一点儿都不奇怪,他们除了琴还有剑,那可是再名正言顺不过的了。
而他知道自家名字高悬其上的时候,连自己都觉得蹊跷得很。也无怪乎旁人如何置噱,又打着各色旗号,纷纷前来见识一二了。好在他在扬州并没有待许久,到了二月里便与陆浮黎一道北上,把那烂摊子全丢给那地主师姐来处理。他俩足足绕了个大圈子,走遍三道之地,才在这一年的中秋紧赶慢赶地回到京畿华山,在纯阳观中蹭了佳节的喜气——虽然在这方外之地其实也并没有多少。
在中秋的榜上他依旧有名,还是同陆浮黎前后的位置,为此他很是当做笑料啧啧叹了一番,直说可惜了他那一柄好剑,与这笛子摆在一起,无端便被拉低了身价。
而陆浮黎对此不甚赞同,对他道:“此笛既名苍龙,恰如其实,颇有来历可循,玄明剑不过凡铁,以当时之见,此不及彼,且是大大的不如。”
他哑然,只道:“陆兄口中的当时,怕不是而今罢?”他下意识打量了一番腰上悬着的苍龙笛,白缨玉笛,金柄融光,怎么看都是一管稍许贵重好看一些的寻常笛子而已。
陆浮黎挑了挑眉,算是默认,他大感兴趣,想要多探听两句是什么样的世道会有这般的评估的时候,陆浮黎却缄口不言了,被问得烦了,就反堵上一句,问他你可想清楚回谷之后要如何从谷主或是花圣口中挖出南疆六诏金玉产地,来应付那烦人的藏剑弟子了么?
他登时便垂头丧气地闭上了嘴了。一个是父辈的风流韵事旧地,还有一个是难回的故土家乡,他去问这两位,和往伤疤上戳没什么两样,能有结果才真是咄咄怪事了。
……
关于那烦人的藏剑弟子,此事还得回到半年多以前的扬州,从那时候说起。他正四处游历,为了见识南边的年节情形,加之陆浮黎本身便是江南道人士,他便利利索索地修书一封寄往扬州七秀坊给那儿的菡秀同门,借着一点同记在苏雨鸾名下的情分,厚着脸皮请坊中的姑娘安排小住几日,过了年便走,便把陆浮黎也一道拽下了华山,刚在纯阳观中过了腊八分完粥,便又是车又是船又是快马加鞭地,乘着雪往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