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鹏带着点莫名的笑意,望定掌中如水波动荡的不知名物事,忽然又道:“我还有一事。”
刚被鲲鹏有意无意地坑了一把,帝俊登时如临大敌,还是太一替他开口,问道又有何事。
那穿了一身玄黑宽袍的青年依旧低着头,眸光依稀带水,在垂落的鬓发遮挡下明灭不定,他轻轻张开了手掌,道:“待尔等将入主九阙之时,我自会依言出山,在此之前,先不必再见了。往后诸方来附,若是两位有见到此种神通者,请替我留意一二,”他微妙地停了停,那脸上的笑意勾得更深了些,却莫名地,显得更为虚飘,他掌中那如水波荡荡的物事,登时就散碎开来,伴着一声裂帛之响,那碎片也迅速消失在了空中,果然便是那道弦音,被鲲鹏不知以何办法捕捉在手后,又生生地捏碎了。
他恍若未闻,继续道:“当然,若寻见的是我族的鸿鹄先生,那就更好……也请告诉我。”
鲲鹏之所以听不习惯别人喊自己先生,除了实在年轻,经不住这么突然就在口头上长了一辈之外,当然还有一项原因,便是他一听人口称“先生”首先想起来的就是鸿鹄。他们虽无师徒名分,实际上鲲鹏赖鸿鹄教导良多,然而数十年前鸿鹄便离开了北地,四处云游,从此便一去不回,无论怎么耍赖闹腾,他都没有松口带上鲲鹏。
帝俊不明所以,还是从善如流地应下了,债多不愁。只不过计划中的人才刚刚收拢了一个,就有了这许多的麻烦事,他简直觉得有些前路无望生无可恋,都不敢想等真聚拢起妖族之众后得是怎样债台高筑的景象。
知道此地巫神玄冥同鲲鹏的关系实属良好后,帝俊与太一走的时候也没有再刻意委屈自己,御风乘云,便迅速逃离了严寒的北地。云外有暖热的日头照在身上,虽知道下面那厚如棉絮的云朵里藏着玄冥接下来就要用的雪,有阴冷之意挡不住地漫上来,他们还是很舒了一口气,坐了下来打算稍事歇息再出发,且随着那云四下里乱飘,仿佛信马由缰。
帝俊忍不住便讲了他的隐忧,刚一出口便被太一嘲笑了回去,直说这是并无可能发生的事,他没事瞎担心罢了。
在路上他们又差点撞到了一条麟角都未长齐的小白龙,那幼龙衔着海珠,摇头摆脑地憋了半天,才冲他们喷出了一口龙息,龇着牙灵活地钻到从身边缓缓荡过的云里了。
接着又有个人顶着一头像是被什么抓过的蓬乱蓝发,忽然拨开云絮冒出了头来,冷眼扫过坐在云上谈天说地讲人生理想的两人正讲到一半被他打断的尴尬表情,摇了摇头自语道:“又不是。”便毫不留恋地收回了脑袋,留下了一句“没事儿你们继续晒太阳,我抓贼呢。”
帝俊与太一面面相觑,仿佛犹且还能听到那人在念念有词地咒“等让我逮到,把你的龙珠也一道挖出来送给玄冥。”声音渐轻,想是追得远了。
过了一会儿,太一才迟疑不定道:“那是共工?”
帝俊默默地点了点头。
太一扶额道:“……我们还是快些走罢,在这里待久了,我觉得自己都已经被冻傻不少了。”再待下去,没多久他们就要和北冥人民一起欢乐多了。
帝俊也揉了揉眉心,再没有心思再深究自己偏轨的人生了,对太一此语,感觉不能更同意。
……
洪荒里当然也是有交通事故的,俗称撞云。仙家手段御风腾云,高来高去的,出事的几率当然比较小,事故多发于所谓万里无云的秋晴天候。这时候的云少,都挤在一处走,撞到的几率也就高,譬如说今天,北地冬早,然而洪荒其余各处却正是秋深时分,天朗气清,十分适宜赶路和撞云。
当然这都是作者胡说的,不过彼时通天恰也正在腾云赶路向东而行的途中,撞到了一个人,他原地站定,笑吟吟地抬起手,冲着对面过来的青年道人打了个招呼。
“蒙乐山中一别,镇元子道友,许久未见了。”
对面那人走得慢了些,又在走神,被通天这么一撞,直摆开了拂塵,方飘飘晃晃地稳住了身形,果然便是从前当流窜犯的时候与之有过那么一点交情的镇元子,后世地仙之祖便是。只见镇元子将拂塵收于臂弯,于云上一揖道:“上清真人。”
此处已近东方地界,山峦起伏平缓,秋枫落叶。高高地望下去,别无遮挡,连绵成了鲜红灿金的一片,江河之水于其上萦纡如长带,偶有曲折跌宕,最终归入东海。
而远望东海之滨正是人烟鼎盛,通天看了一眼,辨认出了这巫人群落所属,便笑着问:“道友此行,是来访友的么?”他并未忘记多年前与镇元子的匆匆一晤,正是在蒙乐山木巫部落中,又见对方风尘仆仆,显是远道而来,故而有此一问。
镇元子怔了怔,摇头道:“我只是恰巧途径,现下重并不在这里。”
通天闻言叹道:“我却是有些事想要请他帮忙,可惜。”又问句芒族中大巫夸父可在。
镇元子倒是点了头,指向坐落于东海高崖上的那一处,道:“夸父便住在那处——你寻他作甚?有什么事情要找重的,夸父的神通却对不上,是帮不了忙的。”
夸父虽是跟着句芒的大巫,但他的禀赋神通和什么草木生发那是一点都对不上的,说起来,他就是帝江嫌烦不要的那几个娃娃,主掌空间速度那一项的,是以后世神话里将他与妖族金乌太子的斗法以讹传讹,说成了夸父追日。
通天只挠了挠颊侧,若有所思地笑道:“就想问他讨个桃子。”
镇元子不明所以,通天只笑叹了一声,也没有打算再就此细说——要怎么说呢?夸父力竭而亡,陨落之前掷出手杖,化为茂茂桃林?
这是真正可说是四海升平的时节,不周天柱支撑天地,四极奠定地水风火……唯有一点不符合的,就是而今天地间有七海。然而其实只有等到后世共工怒触不周之后,才有了四海之说。其时天柱塌陷,天地倾覆,星辰日月倾斜,江水东南而注,三海汇连成了一片,扶桑建木更是焚毁于浩劫之中,成了归墟,为江海之水的归处,才不致使东海满溢。至于所谓的升平,若要细细深究,在那经历过一番倾覆的洪荒天地之中,却是无从谈起的了。
第57章 丹青第八境()
这些叹惋的想法在心中只匆匆过了一遍,通天问完之后,并没有当真挪步去夸父的住所找人的意图,由此,他先前嘴上说着想问夸父讨个桃子的话,听起来就很像是个随意胡扯来糊弄人的借口了,也亏得镇元子脾气好,不和他计较这些。还在能云上颇有耐心地和通天有一句没一句地攀谈,竟也能闲聊得下去。
但其实通天此行正要往东海上去,正好顺路,便来看看句芒,同时还真有想问他求教如何催长草木花果的打算在:毕竟现在遍看洪荒,精于此道,又颇有一心要往园艺界发展趋势的,也只有木之巫神句芒了。若能学到一二那是最好,如果不成,就问句芒要上一个长得最为鲜熟喜人的桃子带走,好揣着去讨蓬莱岛上占山为王、横行霸道的无当小姑娘欢心。
虽然通天翻检过从前的记忆,已经能准确记起来无当其实是很容易拐带的,有些她喜爱的可口食物在手就尽够了。但其中无当又犹爱吃桃,只不过待到诸般品种之中最数珍奇佳美,列于先天灵根之属的蟠桃树为鸿钧赐予座下童子瑶池,又在瑶池成为王母之后被携入天庭,用以宴请仙神的时候,她却踪迹全无,并没有那个口福——但其实这样的口福,还是不要的为好,瑶池所宴请的往来仙神,天庭御下的仙娥天将,有不少都是在封神一战中应劫上榜的三教弟子。
通天先前收弟子的时候无一不是顺其自然,看得入眼了便收入门下的,从长琴到孔宣,哪一个都与他没有前世的师徒缘法在。而在通天破入准圣记起往事之前,更谈不上纠结什么前世今生的差异一说,算上多宝那一出,更是出乎意料的变故。是以他此行往东海蓬莱,想到若没有意外,很快就要见到从前门下亲传,早早陨落的龟灵与音讯渺渺的无当,说到底还是师徒缘浅道统不继,竟难得地生出了些忐忑不安的心思来。
也就格外的伤春悲秋。
但通天在行事中体现出这一点的地方也挺标新立异的,他就想着投其所好,让小姑娘能高高兴兴的认自己当师傅,于是就具体表现为:四处乱转,想找点好吃的堵她的嘴。他又从来在口腹之欲这一道没有什么深入的了解,连茶道上面的诡异趣致还是这一世才培养出来的,于是便一时间像是找不到出路似的到处乱撞,逢人尽问些奇奇怪怪的话惹人发噱。
待终于搞明白了原委后,镇元子不由失笑道:“这又有何难,你拿我一个人参果去不就好了?也不差什么的。”
人参果树开花结果的时间十分漫长,眼下正好是一轮初熟的时候,人参果不过就是个精贵的鸡肋,细数起来并算不上什么,句芒部落里偶尔有馋嘴的孩子来软磨硬泡,也能尝个新鲜,镇元子此番给得确实爽快得很。其实他本就是个十分慷慨的人,有些诸事不管的意思在。
说来澜沧江边初见之时,镇元子之所以在龙凤二族夹逼之下,犹护着人参果树不肯放手,也并不是由于先天灵根的矜贵罕见——怀璧其罪一说他何尝不知,但镇元子本身便是人参果树入道化形,总不可能将自己的根脚也舍给了别人,这又与自寻死路何异。但当时异宝所在的消息已然走漏,只能打出一些虚虚实实的幌子,好教人以为人参果树仅是为他所把持,而非两者实为一体。不然千百年的修行,一朝尽丧,为人抹灭灵识,自用以开花结果。
就像罗睺所说,草木之属想要入道化形者,与别的灵物相比,艰难数倍不止,镇元子本为人参果树,属先天灵根,更有天道之力临身加以压制,本是绝无机会踏入修途的。若不是他早年因缘巧合遇到了木之巫神句芒,又得他以神通相助,世间哪里会有镇元子其人?
是以镇元子虽为仙神之属,却长住在木巫部落之中,似乎很是不走寻常路的选择,其实正是为了报答句芒,为其族人提供种种庇护。但这又是不为人所道的秘辛之事了,镇元子便也不提,通天能否掐算出来另说,这话他自己却不能宣诸于口。
通天谢过他的好意,但还是坚持要找好吃的桃子。
就算同为先天灵根,互相之间也有攀比的好吧,镇元子现在就感觉自己明晃晃地被通天嫌弃还不如那蟠桃树,于是在这一点上面,镇元子也不想理他了。
于是通天便颇有兴致地转了话头道:“我刚从秦岭那边过来,原打算搬家呢,之前待的昆仑山里快要住不开了。”
镇元子听罢,有些诧异地问:“秦岭纵横西东,其势诡奇,横截不周灵脉,山深我也未尝尽览,难道还藏着有什么好地方?”
洪荒灵脉尽出于不周,名山大川,仙人洞府,多数均处于其上,海外仙岛,亦是其所孑余。秦山群岭并未坐落在自不周延向四极的洪荒灵脉之上,是以它并非灵山,虽然雄奇,却排不上名号,仙神踪迹罕至;比之西方表面上的贫瘠,其实这样的地方才算得上不毛之地。
通天摇头微笑道:“我并不打算搬去秦岭,只是在山里头寻到了些有趣的玩意儿,打算安到东海上去。”
镇元子道:“我在西方游历之时,却看中了那里的一处山头,没甚么特别之处,难得的是庚金之气不盛,打算暂且试着在那儿住几天。”
通天会意,他晓得这一处选址,果然就是往后镇元子正式安身立命,设下与世同君道场五庄观之所在了。因人参果树与五行相畏,然而灵脉之息却总有沾染,天长日久的,对其根脚一点好处都没有,择选道场便难得很,不像其他人挑选住处只要喜欢合意便可,别的均可放到一边去。
后世的五庄观就设在西方灵脉之上,九州四裂之后,便归入了西牛贺洲地界。在镇元子好生整顿其间风水之前,与西方各处一样的荒突突,草木贫瘠。唯一与别处不同的特异之处就是五行之气在此互相生克,混混沌沌地成了一片,竟是仿佛有些地水风火未定的情状,又正好有人参果树在其中镇压:便如盘古开天之后,边边角角的地水风火依旧混沌未定,他以先天法宝以定四极一般的道理,如此就不致酿出什么缺漏问题,算起来果真是一个极妙的现成选择。
通天却并不愿意与这个人生赢家细细分说其中好处,让自己这眼下还没着落的徒惹伤心,于是便故意笑道:“恭喜——不过那之后,要往来此间可就得费力气了。不过我打算搬到东海蓬莱去住来着,正巧比邻,可有些照应,你当可放心些。”
这仇恨拉得稳稳,镇元子失笑,不和通天作口舌计较,他与句芒早过了须得相互依存才能立足于世的年月了,交情上又是另一回事,距离的远近并不妨碍这些。便是以神仙足步,纵跨洪荒西东,也需花费些时间的,但,也不过就是多花了点时间而已。
通天也有些不好意思,自觉失言,只觉得自己今天还是少张口说话为妙,别的不说,光得罪人去了。
他方才此语,其实皆是局隅于凡人的种种认识而发。从来天步悠长,人道短暂,匆促百年如白驹过隙,天下风光犹未得及尽览。但对于仙神,这些全然都不是问题——
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千载旦暮。朝游沧海,暮宿苍梧。若没有千万里相隔,便称不上是出门访友,而只是去邻居家小坐盏茶刻候而已。
何所谓离聚之事?千万里阻隔亦能一念而通。何之谓天命所畏?神祇无止境的生命从世界开始衍化而始,至地水风火重定,无量量劫复起亦不见得休止,与天地日月一样的亘古经年。对于己身生灭之事,虽未敢说尽淡,却也从来不是值得放在心上,成日里忧心计较的。其多数不过是劫数临身之际,才奋力起意地争上一争罢了。
陆压昔日在不周山中作别之际,曾嗤笑说,何所谓天道圣人,不过是其中最大的傻子。本来寻常的寿数所限,在得仙入道之后便不复存在了,事实上现下在外间行走的这些神通者,从三族到魔门,乃至各类化形入道的灵根异种,乃至巫神之属,全不在天人五衰之中。虽各人皆有劫数,量劫之下,苍生入局,过不过得了全看自身,但也没听过是冲着所谓万劫不灭,因果不沾而去头角峥嵘地争这个的,鸿蒙紫气之争、更有冥河立族立教而犹不得,本来就是那些隐秘的不甘人下的欲念在作祟罢了。
生死之念并不在话下,凡人所谓的仙家忘情无情,斩尽六欲七情,本就因着是仙凡之别所生的误解罢了。可以说,行此道者并不是没有,道祖鸿钧便是斩三尸掌天道,就连三清中最长者太清,素来行事也很有些这个意思在,不过更为随心所欲一些罢了。
但其实哀乐贪嗔,喜怒七情,仙神之属具有,也没有刻意摒弃一说,只不过常人所在意者,于其不过是云烟过眼,也就显得淡漠了。
无关历万劫而不灭,亦不用谈经因果而不沾,圣人固有七情与欲念,却没有哪一个是冲着这个而去传道立教、抟造生灵的。陆压看得清楚,是以他不愿行此道,受其约束入局,便是被天道之威加身,不愿意也就是不愿意。若想要诸物不沾逍遥万世,简单得很,譬如眼前的镇元子就是做得很成功的一个,何必走为圣这一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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