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现。巨大的潮头拍打过来,毁去了高筑于崖上的村落房屋。
所幸这只是个空村,并无人遭灾。从其中建筑的种种痕迹一气道人看得出,那是个巫族人的部族所居,大约在天候变动之前,善于卜筮的族中巫祝已然领着众人外出避难。
又一重巨浪落下,整个村落几乎已荡然无存,这样的情形发生在在沿海许多犹有人烟的地方,其实在天人之下,犹有许多弱小的生灵寄居于这蚩莽洪荒之中,并无力抵抗这天地剧变带来毁灭性的变故。
一气道人立于高天,叹息着看过这一幕,复又乘云向东海深处而去,应约前往龙族的水晶宫。祖龙在前日便传讯于他,言说并未派遣族人插手虞渊之事,并期冀能得到援手。这长久的交涉,终于以这统领龙族与七海的君主的暂退一步,示之以弱暂告一个段落,然而先下一气心中却只觉更为沉重。
红云道人于昆仑山中所见的星象异状,一气自然也有所发现。虽然天道未全而已趋于崩碎,然而手持造化玉碟的一气道人,可以说仍旧是此间天道所钟之人,在前夜的南天星野的计都乱象之中,他看到了凤族九阙隐而未发的变故、而这一切,都隐隐牵连向这东海扶桑寸土之地。
三族之争,是时候要有个了结了。
他并没有看到刚才那个绕临崖巨木而筑的村落,在潮头退去之后,中…央那株冠盖层叠的树木依然矗立原地,有个披着翠色羽衣的男子,轻捷地从其中跃下。他周身并无水迹,立于崖边远远地望着近海浑浊翻涌的波涛,在第二次巨浪拍下前,转身离去。
而那株巨木,也随之消失在原地。这是句芒部落从蒙乐山迁至东海之滨后,再一次被迫踏上迁徙的路途。
第27章 星弈第八子()
运起缩地成寸的神通,就在瞬息之间,句芒便从海崖边被毁的村落,来到了千里之外,部落族人暂且扎营的地方。
近海的空中弥漫着潮冷的水汽,在营地正中的空旷地面燃着燎火,远远地便可看到火与光柱直入夜空。待那身翠色羽衣出现在门口之时,族人纷纷俯身。在这些木之巫神的部族族众之间,尚杂以别色,那是原本一同自南疆蒙乐山一路迁徙至东海之滨的共工部落,亦一同逃难来了。
到了营地之内,明明是露天歇息之地,四下里却并无潮气,想来是这些共工族人的功劳,他们多数能够掌控水之力。
句芒刚刚绕过那正烈烈燃烧的火堆,便看到了红发的水之巫神共工,他的神色中难掩焦虑,正立于帐前等候,正见到句芒,便匆匆地迎上前来。
而句芒只是摇头,共工的神色略微黯淡下来,很快振作了精神,道:“正好族人也嫌此处湿热,天候太过多变,我打算直接带着他们北上。”
共工生得颇为英俊挺拔,在这忽明忽暗的火光里,他眉目之间仿佛会发光。
就同在蒙乐山中一样,在迁徙至此后,共工部族同句芒的部落依旧隔水比邻而居,互为照拂,而他们的村落同样毁于此劫。
共工主控水之力,他们这些巫神之属,天赋皆以驭使天地之间最为暴烈不逊的造化之力,然而即使是水之巫神的部落,在巨浪狂澜的席卷之前,也只能暂且退避。譬如共工,自然可以在其中进退无碍,甚而可以比句芒更为如鱼得水,但是整个共工部族,虽有相柳、浮游等大巫,却非人人皆有抵抗这灾变的能力。这些族人同出一源,据各自的神通归附一位巫神,结群而居,共工被他们尊其为首领与始祖,自然也要担负起庇佑族人的职属。
——三族纷争如此旷日长久,却不知还有多少个句芒部落与共工部落于其中,遭了池鱼之殃,辗转无定,流离失所。
句芒想了想,提议:“不若迁去不周山旁住下,有父神遗泽在,想必会少些事端。”
共工叹息道:“便换做你,难道便愿意率领族人回去蒙受荫蔽,以求苟存么?”他自知话说的有些过,沉默片刻后,只抬手拍了拍句芒的肩,笑道:“并非不愿领受你一番好意,这不过是些磨折而已,且看三族还能嚣张几时。”
句芒望着东方的天际,轻声道:“也罢,要说此番过后,我还打算继续留在这里——岂不是更为胆大包天。”
共工神色了然,挑眉道:“那便各自珍重了。”
句芒微微一笑,道:“待见到玄冥,替我打个招呼。”
共工乐道:“猜得不错,我这一趟啊,确是想去北海看看。”
北海是严寒之地,人踪少至,其实共工这也算得上是投奔无路自绝于前方不得不做出的选择,但人却并不消沉,句芒便放下心来,转而头疼起自己部族在此间的废墟之上该要如何重建一切来。
虽说决定待日出之后方才启程,共工还有族中诸事要整顿,还有远行的种种准备,在等到句芒带来的家园被毁的消息后,也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去消沉。同句芒大致说过日后各自的打算后,他并未多留,便转身走进了聚在一起的水巫族众之间,开始安抚众人,顺便吩咐下诸般事宜。
句芒立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方转身入帐。待他放下帘子,原本空无一人的帐内,忽然凭空出现了一个高冠广袖的青年,正是借居于木巫部落中的仙人镇元子。
这长久以来,镇元子从未在共工部落前出现过,是以在这样的仓皇的情形下,两族杂处,他也并未现身人前。
句芒只简单地说了一句:“共工打算迁部,往北海。”想了想,又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如何开口是好,索性便不再说。他这时才发现,自己青色的衣带末端,不知何时已被濡湿了一大截,想是适才心神动荡之下,手上竟也有所疏漏。
镇元子叹了口气,道:“树毁便毁了,再种就是,你何必跑这一趟。”村落中的那株巨木,实则也算是镇元子用以寄托自己一丝神念的化身之物,先前去得匆促,便留于原处了。“并非为此,”句芒淡淡道:“只是我不信邪。”
镇元子哭笑不得地看他:“现在信了?”
句芒把拢于掌中的一株小树递给镇元子,答他:“不信。”
一时静默,这帐中并未掌灯,唯有镇元子托于手中的小树披着荧荧的薄光,殊似句芒催长草木万物之时所驭使神力的模样。
句芒慢慢道:“我并不打算迁部。”
镇元子嗯了一声,并无意外的神色,道:“还是择换个高点儿的地头比较好,就是这一代多丘陵低矮,不好选。”
他这边絮絮地说着,句芒这才像是落定下了一颗心,打点起精神同镇元子先行商量了些事宜。
……
这场自有洪荒天地日月以来就未曾出现过的极夜,所持续的时间并不甚长,在第四日,避而不出的太阳星便如同先前的每一个清晨,自扶桑缓缓升起,驱散一夜的寒意。就如同极夜突兀的开始一般,这场原因不明的天地异象,结束得也毫无征兆。
一气道人在羲和御日重返天穹后,便离开了东海,他全然未曾料到在其后短短数日中,便会突生于这片碧海之中的变故。
而待共工率部启程北上,开始几近一年的跋涉,最后抵达北海,已是第五日的事情了。在同一天中,日中金乌化形的帝俊与太一兄弟自扶桑东出,离开了太阳星,游历于洪荒。
而等东昆仑山中,于洞府器房里待得不知何年何月更不知日升日落的玉央真人结束闭关,还得首先应付悄悄设在门后只等着迎他归来的一套阵法,再责备几句通天尽只会带着徒弟胡闹,这时正是第七日。除却第一日,红云安安静静地在通天院中做了好几天的人客,这一天他与玉央、通天谈了许久,方才告辞而去。
而重天之上,九阙的戒严,一直到第十日上,方以一个惨烈而突兀的方式,结束于一支射向元凤,最后穿胸而过的羽箭。
其时,太阳星正带着炽烈的火光,经过中天,九阙的千瓦琉璃皆返照日光,那是这凤族宫殿最为辉煌夺目的景致。待看清楚那光芒之中那白衣人的银发与碧色深瞳,那些从南明故地迁徙至此的凤族旧部之中,立时激起了几声零落的惊呼。虽然他呈现于外貌上的年岁已与离去之时不同,但他们多数都还记得这个早年为元凤所带回,寄居于山中的异族少年的样貌——以及名字。
已经有人在惊怒之中,大声地斥问那白衣人,为何要在睽违多年之后回来,却做出这样的事来。然而不知出于何因,元凤并未下令捉拿,他们只能全心戒备,让这个行刺之人安然立于中天高处,与受伤的首领遥遥相对。
那白衣人站在原地,只是沉默不言,可以看到离山而去的少年伏羲长开之后的样貌中秀远多于俊,因瞳发呈色殊异,即使曝露在炽烈的日光之下,仍有抹不去的妖异之感。
“你不是伏羲。”元凤是一句未问,却忽然以十分笃定的语气,这么说。
众目睽睽之下,白衣人静静反问道:“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同时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与元凤耳语,带着只说与一人听的窃窃恶意与兴味。
“你只需知道,既非同族,其心必异。”
第28章 星弈第九子()
“你只需知道,既非同族,其心必异。”因不久前的会晤,元凤很容易就辨认出来,这正是罗睺的声音。
元凤冷冷地,也在神念之中答他:“可笑,你于此事的谋划之中,最不需要让其知晓的,难道不就是我?”罗睺扮作伏羲行事,却又将其独独告知元凤,他的这番耳语,岂不自相矛盾至极。
罗睺便当真笑了一声,语气敷衍道:“你说的也是。”
这一番对话,并无旁人知晓,四下里只是弥散着沉默而紧张的气氛。元凤抬手按住伤口,望定那仍以伏羲的面貌示人的白衣人,情绪难辨地问罗睺:“你见过他——但为何会择选他的样貌出现?”
罗睺接下来的话,并没有再以神通秘密地递送到元凤耳边。他带着诡秘的笑掸了掸衣袖,清清楚楚地,直接扬声作答:“元凤,这便是你的心魔。”
四下哗然一片,又在九阙之主那冰冷可怖的眼神扫过之时,平息下去。
有金色的血,从元凤的指尖滴落,直坠下云端。
“这便是我的心魔?”他慢慢地重复了罗睺的回答,那语气很是轻慢,复又漠然道:“既是魔物之属,那便且请试试我族南明清净离火,能否灼尽业障罢。”
九阙之主的指掌间尤且沾着自己的血,毫无迟疑地抬手挥下:“起阵!”
罗睺扮作白凤一族的侍从潜入凤族天宫之时,曾伪造过身上伤势,随手抓来点缀在外的魔气,轻易就被南天门的明霞离火之息很快灼烤至消散无痕。由此可见,这两者之间,确是有些互为克制的关系在。
而眼前这阵仗,摆得可比南天门禁大得多了,九阙精锐聚于此间,更借天时。此际正是太阳星光辉大盛之时,实则即便仅于这四面返照的日光之中立身,也会让人微觉不适。
罗睺微微笑起,即使假借了伏羲的皮囊,他眼一弯依旧显出一番无端的诡艳来。这时候他还有闲心把声音递到元凤耳边去,道:“其心必异——你本是这般想,怎么不信吗?且再看。”
那负手立于高处险地中的白衣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拔地而起,在碧蓝空中腾挪折身之际,竟而化为一条银龙,轻描淡写地避过缚向他的万丈光栅,呼啸腾云御风而去,转眼便消失在了九阙之下翻卷的重云之中,徒留下一地愕然。
白衣的鸿鹄仙君,便立在人丛之中,天风浩荡,将一腔纷乱思绪吹得更找不出个头来——真正的伏羲,此刻正扮作凤族鸿鹄,亲眼看着这场以自己为凶手的刺杀发生在面前。他仰首静静看着这银龙张扬近乎狂妄的退场,那自称是元凤心魔之人的样貌,他自是熟悉得很,因而此刻也更觉荒谬万分。他竟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被悄无声息地改换了籍贯,转入龙族了,但也依稀猜到这是那计都耍弄的把戏。
罗睺适才的讥诮犹在耳边,元凤的脸色异常沉冷:开天三族,皆为盘古开辟天地、地水风火未定之时相互交感而生的异兽,本身得蒙造化眷顾,不在五行之中。若非特异,一般修者便是将变形化身之法臻至极处,也无法真正变化成此三族中人的模样,当然尚有例外。譬如虺蛇,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再五百年化角龙,千年化应龙,便算是附入龙族了。
算伏羲离山日久,一般虺蛇,寿数够得上的,要化多少次龙也都尽够了——这似乎是十分合理的猜想。
然而无论伏羲本人还是元凤都很清楚,伏羲虽人首蛇身,却是洪荒异种,无论经多少岁月、历千百劫数,都断然不会……化而为龙,归附其族。
伏羲自立于天地,永无可能向龙族称臣俯首。
就罗睺这样的举动,所暗示者,不无恶意——他化身者,既是伏羲,又可以说仅为元凤心魔的投影,并且以这样的形式,将之赤…裸呈现人前。
在这场刺杀之后,元凤将自己长时间地关入中天宫殿之中,并且秘密召回了他永镇于南明山中旧库的善尸。在这场变故之中,罗睺使用的是羽箭,而不是杀伤力更大的诛仙剑阵或是弑神枪——给元凤造成最棘手问题的,并不是穿胸而过的伤势,而源自于罗睺附带在箭身之上的一缕魔息:心魔之引。
镇压己身善尸原本就是十分影响心境的举动,斩三尸者,善念、恶念、己身,强行摒弃其一,必然会给本身的圆融的心境带来缺漏。元凤很清楚他是在善尸之中寄托了何物方才斩却的,而罗睺偏偏抬出了所谓心魔——明着表示他就有抓住这一隙缺漏趁虚而入的能力。在这样的情况下,元凤断无可能再行险招,便也只能如此,同时也是变相放弃了他对于南明旧地的最后一点亲身掌控。
日后三千劫数中让修者最为畏惧的心魔劫,它在洪荒之中的初次登场,就被其始作俑者罗睺以这样粗制滥造的方式潦草结束,不得不说……挺有损其可怖形象的。
……
那一日的刺杀,连带着近日里元凤一切的举动,消息均被牢牢封锁在了九阙之内,地面上的不知情者,也唯有从星象上能看出些许端倪:隐没于南天星野的计都祸星,在那一日光芒大盛,彻底扰乱了一切后,流窜出了南天,又很快自晦其光,匿于苍穹之中。
“要都能从天上看出人间种种事端,那谋划来去还真是——好没意思,只比谁盯着星轨看的紧就成了。”
山中无事,外间一切的变动,局势中的风起云涌,都无法打破观局之人日复一日的平静。通天闲来无事随玉央攀至小遥峰顶,听他讲解星轨,就当是在听闲话故事。玉央于此道其实颇有见地,但并不似红云那般专注精擅于此,偶尔也会去看一看。
东昆仑洞府唯有两人带着一小徒,连带着三个童子,倒是真清净。太清日前传讯,说他此刻正游于南海,在深水之下,似乎生了些大变故,他打算待一段时间仔细看看。
玉央皱眉道:“天机亦有混淆之时,星兆并非无可转圜,看看也就是了,你自经事之时,万不可作此想。”
玉央此人,其实颇有些说教癖,看得入眼的人做了甚么看不入眼的事,定规是要说一说的,通天笑他总也操闲心,又不是哪个管山门的大师兄——但也乖乖应是。
通天原本想寻时间去趟后山棋局,落一黑子,这么琢磨着过了好几